“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这话……”皇后一怔,忽然间像是想到什么,眼神霎时软得不行。
眼眸竟起微微泪光,手掌不住地抚着少女细嫩的肩头,慢慢地哽咽了。
已已和她父皇一个性子,甚少说这些柔情的言辞。
现在竟能抱着她道思念,可见在何处受委屈了。
爱女心切的皇后愈想愈深,最终一脸怜爱地捧起沈纵颐的脸,轻声细语道:“已已,课业太重乏了罢,今夜留在永宁宫,母后给你做最爱吃的芙蓉鸭。”
“母后,您过于忧心啦。我真是想您,我现在才发觉这世上只有您和爹爹是真爱已已的人。”
沈纵颐抱住母后的手臂,紧紧地闭着眼,浓长的眼睫不住地颤,这泪忍得也是辛苦。
兀然睁眼,眼底是深沉浓郁的复杂情绪。
“娘,那您好好休息。我带着沈合乾去爹爹那儿。”
放开手,沈纵颐神色如常地道别完,若无其事地弯唇笑笑:“不要累着自己,我明天中午下了学再来永宁宫。”
“哦对了。”她刚要转身,忽而又回头叮嘱道:“您就不要亲自做芙蓉鸭了,这些事情都交给宫人们去做吧。”
皇后柔柔地笑着,注视着女儿的背影,心道怎么舍得呢。
久病成医,太医们不敢说,她自个心里最清楚。
这日子过一日少一日,眼见着不会活长久,当娘的在最后的时日里怎么舍得让女儿吃的尽是别人家的饭菜。
沈纵颐带着沈合乾前往御书房,这会儿下朝了,皇帝该在御书房批折子。
穿过御花园,红梅怒放白雪皑皑,大雪丰年,沉国上下都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新年中。
沈纵颐无视了漫天雪絮与彻骨冰寒,俏白小脸在雪影的照射下泛着寒意。
她快步跨过刚扫过又落了一层薄雪的台阶,神色晦暗不明。
沈合乾的玄靴踩实了雪粒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万籁俱寂里显得如此响亮,沈纵颐的思绪由此被拉回到他的身上。
“沈合乾?”她忽地停下脚步。
被清扫的台阶上只有她一人,因此道狭窄,当然要让最尊贵的人行走u,也就是沈纵颐。
沈合乾和其他宫人们都在道旁的深雪里站着,等候着沈纵颐的吩咐。
时隔多年再见皇兄这张俊逸面庞,沈纵颐闭眼,扭过脸静了会儿,方才睁开眼眸对其淡声道:“母后方才问你那些话,切记在心中,我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不会害你的。你不要防备我,也不要防备你皇伯母。”
沈合乾顿了一顿,半晌抬头盯着沈纵颐的眼睛,郑重地嗯了一声。
“不要嗯。”沈纵颐走到他面前,冷声说道:“张口说话。”
她从久远的记忆里捕捉到了什么,命令结束又补充:“在宫中无人会因你说个字就鞭笞你,你只需要学书和听本宫的话,本宫保你无恙。”
当年沈合乾和她一同进的上书房,他伴学的身份只是形式上存在,实际上已不算了。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这层身份消失对沈合乾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是伴学,却被纵颐公主照应着带入上书房,和一群清白厉害的王孙贵族们同坐一个学堂,享受着其本不该触碰到的资源,这本身是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情。
在阿可口中,五世子虽有口疾,但是天资聪颖,是十岁时就考倒先生的神童。
但进入上书房,每个王子皇孙都是天才,都是天赋异斌的天骄,沈合乾的天赋不值得他们一点点的特殊对待。
口吃的毛病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他被攻击与欺辱的理由。
那时沈纵颐年轻,一心只有做最好的储君殿下,满脑子是如何治理国家的宏图壮志,十四岁得到储君诏书后便前往沉国各地考察。
治水患察人情,她样样做得不错。
是以忽略了沈合乾,忘了宫中还有个处境艰难受尽欺负的沈合乾。
待她十六回宫,沈合乾已是青年模样,气质阴郁神情莫测。
见到她时却出乎意料的隐忍又靠近。
“是、是。”
沈纵颐抬眼望着少年。
真想不到这般孱弱青涩的儿郎,日后会成为比他父亲还厉害数百倍的将军,会成为沉国的皇位继承者。
第75章
御书房外奴才不多, 挨着门站着的是五十多岁的大内太监总管,面白无须,气质阴柔。
沈纵颐屏掉左右, 独领着沈合乾一人走过去。
太监总管细眼一挑, 瞥着两道人影, 神态愈发恭敬, 往前迎的同时把嘴咧开笑道:“皇上刚刚还念着公主呢, 这不赶巧您就来了。”
“父皇还在批折子?”
“哎呦对咯殿下,您赶快去劝劝陛下保重龙体呐。从下了早朝到现在,陛下连晌午饭都没用就一直批折子呢!”提及这, 老太监就把脸皱成朵菊花, 他是劝过又被赶出来的,不然此时该在御书房内为皇帝研墨才对。
沈纵颐:“大惊小怪作甚,平添这些焦心。”
她说完,大太监顿时垮下神情,细缝眼里抖落出几点可怜的哀求。
见状,沈纵颐笑, 父皇身侧的老太监原来这般有趣。
时过境迁,宫中众人的样貌再次清晰起来,倒让她从中体会到别番新奇。
“行了陈公公, 快收收你那树皮根子似的脸,你大抵忘了我儿时被你这张老脸吓了一回呢。”
陈大太监先是一愣,而后惊愕地绷紧了下巴。
他没料到殿下会突然提及此事。
他生得不大好看, 几年前把只有七八岁的小殿下给吓哭过, 自此后就被皇上勒令少在公主面前出现。
宫里人都避免谈及此事, 毕竟未来储君被太监吓哭不是何等光彩之事。
却没想到殿下她竟以此玩笑……看来殿下大度,把这件事揭过去, 原谅他了。
陈公公想着想着,眼神放柔,又带着几分被赦免的感激,望了沈纵颐一眼,轻声道:“是,殿下。”
他安静地退到一旁后,余光扫到沈纵颐身后跟着的少年时,却不自觉防备地眯了起来。
这位……倒是没见过。
作为宫里老人,他都没见过的王孙贵族也只有五王府的那位了。
陈公公重新打量了一番沈合乾,看着少年头都不敢抬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不由得轻蔑地勾起唇。
到底是莽五王的儿子,一家子人不入流,满身扶不上台面的小气。
就这种人物也配待在他们尊贵的殿下身边做伴学?
哼,铁定是待不满一月就要被送出宫去。
思绪间,沈纵颐已迈入御书房。
她扭头对沈合乾交代道:“你且在门口等等。”
沈合乾垂眼点头,闷不做声,一副怯貌。
哪有这么多好怕的?
沈纵颐微顿,张口似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出声。
折身进入御书房,便径直走向内室。
“已已来了?”
宽长的木案后坐的明黄衣袍男人便是沉国当朝皇帝,一侧说话,一侧还执着朱笔不住地批折子。
沈纵颐站在案面不远的地方,站在那儿就默默看向父皇,他鬓角已有许多白丝了,却丝毫不损他面目的威严。
皇帝端坐在黄梨木圆背椅上,右手一动就是一道朱批,两道黑中泛灰的眉紧紧蹙着,似有千钧重的事情压着他的双眉。
他是沉国最心累的人,而她是接替者。
做皇帝很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所以宫里人见到她,在怜惜她稚嫩肩膀要扛起整个国家的同时,丝毫不敢放松对她的管制与培养。
“已已?”
她站的时候有些长,皇帝抬头,疑惑地喊了声。
“爹爹。”
沈纵颐回神,神态自然。
她慢慢走到桌案前,拖了把圆背椅坐到皇帝面前。
“今儿是新伴学入宫的日子吧?”皇帝搁住笔,望着沈纵颐,一双利眸在看向自己的女儿时才柔和得像个父亲。
“他就在门外,我让他等着呢。”顺手从批过的折子里抽出一本,沈纵颐信手翻看着,看完后道:“兵部急调兵,爹爹为何不允?”
皇帝神情微峻,他盯着女儿的脸,道:“已已认为爹爹该允?”
“兵部尚书虽老,却不糊涂。五叔虽莽撞,却着实是个好将才。他们既然都说调兵,那便是真要用了。”
这些弯弯绕绕皇帝岂不知道,他闻言笑了,朝沈纵颐伸出手:“来,已已,把折子给爹。”
沈纵颐将折子递过去,皇帝接住,将其铺在桌上大手一挥,划去‘不’字,留个允。
紧接着抬起头,合好折子,朝外:“来人。”
也不知陈公公怎么听见的,隔着两道门依旧很快反应过来,猫腰快步进了门:“奴才在。”
“把兵部刑部的尚书都叫过来,这折子单送到兵部大牢去。”
“是。”陈公公恭敬答,上前捧过折子,仔细地问了句:“各位王爷需一齐过去吗?”
“哼。”皇帝冷冷地哼了声,陈公公立即明白过来,又道了声是,紧接着就猫腰退出了御书房。
待陈公公离开,沈纵颐眨了眨眼:“原来爹爹给已已设关卡呢。若是我方才说不同意拨兵,这时已被您拉着训斥呢吧。”
皇帝满意得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闺女,聪慧得很!”
“过会儿你跟爹爹一起去议政殿。”
沈纵颐勾唇,道:“对了,将沈合乾送进宫做我的新伴学,也是您特意安排的吧?”
“是咯,他爹在边关打仗,我们不得帮人把后顾之忧解决了。”
皇帝放下奏折,他像个平凡人家的父亲般,慈爱地和女儿拉起家常:“他娘刚生下他就没了,你五叔又哪里是会照顾人的样子。若不是从宫里拨个嬷嬷去五王府,如今见得到见不到沈合乾还难说呢。”
“我明白,我不会让他被人欺负的。”
当初在御书房和父皇究竟说了哪些话,沈纵颐已记不大清了。
现下五王在外带兵,最牵挂的自然是独子沈合乾。
父皇得让五王把心放进肚子里,让他安稳备战。
不错的话,大概就是这些了。
沈纵颐起身,“那我这便去叫他进来,给爹爹您瞧瞧吧。”
“等等。”皇帝制止住她。
沈纵颐顿住,重新坐了回去。
“你五叔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沈纵颐愣了下,五叔还曾给自己留过话?
她对此怎没有印象?
“五叔说什么了?”
皇帝顿了一顿,沉声道:“他说让你不要同情沈合乾,他打小就没用,要打要骂都随你,便是……活不到及冠,也看他造化。你千万别管。”
“什么?五叔真是这样说?”沈纵颐愕然起身,“沈合乾是他亲儿子吧?”
皇帝颔首。
其实五王说的只比他的转述还恶毒。
“你五叔这人……多少年过去了,也还这性子。他不是在攻讦皇宫难测,而实是瞧不起自己的亲儿子,故才撂下这番话走的。”
“他虽这般说,但已已你——”
皇帝未把话说满,但沈纵颐已是明白了。
她颔首道:“我知道了爹爹,您放心吧。沈合乾总归是我堂兄,我不会放任他不管的。”
“嗯,”皇帝沉吟一番,将酝酿好的想法说出口:“不过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罢。你及笄了就是储君了,未来还是我沉国的皇帝,不和五王府里的人太近最好。这样,爹给你想了个法子,让他去上书房,如何?”
这不巧了。
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沈纵颐笑出声,在皇帝疑惑的眼神中解释了一番。
皇帝便明白了,欣慰地抚了抚她的头,“我们已已有储君之范啦。”
中年男人笑时,眼尾褶着一条条的细纹。
俊朗的面庞上因这些细纹而显现出几分老态。
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父皇,原来他这时已经很老了。
沈纵颐笑容渐渐变淡。
她很少会后悔的。
她本欲尽快驯服归宥好驱使他,却忽略了自己和他绑定着进入幻境,注定要重新目睹爹娘接连的死去。
望着谆谆教诲她的父皇,沈纵颐想起他会在她十七岁生辰那天战死沙场。
而方才一直忧心她太辛苦的母后,会于父皇死后缠绵病榻,不消一月便也撒手人寰。
她进入的是幻境所营造出来的回忆,挽救不了任何人的结局。
无力感攥住了沈纵颐的心肺,艰难地将思绪从记忆里拔出,扶住父亲的手臂,她依旧如平常般笑道:“爹爹教的好。”
“我今日的书已提前学完了,您要不要考考?”
皇帝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必了,你在爹这里早过关了。”
闻言,沈纵颐鼻头一酸,似有些撑不住满溢的情绪,急匆匆地低头道:“那我们便去见见沈合乾吧。”
“不必了。对了,已已……”
“嗯?”
皇帝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大沉国只有一位正统储君,那就是你,已已。你要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