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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同行数百世界后,韩素已然学会如何通过思绪与系统交流。
她一身血衣,通身散着煞气,像是沉寂千年的上古兵器,单是往那儿一坐,便能让人胆寒。这些年她辗转于各个小世界,早已忘却时间,也说不出自己年岁几何,十三岁那个天真到对谁都能笑嘻嘻的韩素,早已湮灭在了十年如一日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中。
可现在,她微微敛着眸,眉眼竟逐渐与幼时的自己重逢。
“我……”
她没忍住张了张口,但堪堪只吐出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离开原世界后的每日每夜,她总会不自觉去想,倘若某天她真的完成了这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解绑系统回家,会是什么心情。
必定是愉悦的,激动的,期待的。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竟有些近乡情怯了。
“001。”像是怕系统听不见,这回她没有用思维交流。
“我要退出联盟。”韩素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要回家。”
【系统无法使时间回溯,宿主回原世界后,会魂穿至离开的时间点。另,退出联盟,意味着宿主自愿放弃晋升高管的机会,是否确认?】
“嗯。”韩素应道,“确认。”
话毕,她心脏处突然散出一团柔光,温温热热,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而后温柔地将她包围。
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像一只纸鸢随风而动,似乎只需轻轻一撕就会碎裂。
双脚渐渐离地,韩素轻盈地浮在了半空。
那个白胡子老臣见上方迟迟没有动静,大着胆子往上觑了一眼。
这一眼,差点吓得他再次一屁股摔倒:“鬼啊!”
惊惶的尖叫响彻在大殿,众人下意识抬头,纷纷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素凉凉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光影朦胧中,半空的那个身影逐渐淡下去,仿若浓墨入池,被水晕得四散,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白胡子老臣又惊又怕,目不转睛,思绪乱成一团乱麻,然而,他还未开口说话,太阳穴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人拿着千斤重的铁锤,狠狠给他来了一下。
这一下又凶又猛,来得太过突然,老臣猛地抱头,脑中似乎闪过一阵白光,随即,疼痛又消失了。
可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眸中却尽是迷茫。
再回望四周,却见诸位同僚亦是如此。
金殿中乱糟糟的,突然,不知是谁尖叫道:“陛下!”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着深蓝官袍,站在后排,此刻正大睁着眼,哆哆嗦嗦地指向那个血淋淋的头颅。
白胡子老臣一惊,赶忙攥着身旁之人问道:“张大人,这……这是出了何事啊!”
“李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名张姓官员轻蔑地瞥了眼头颅,冷笑道,“梁狗穷奢极欲,自食恶果,方才被林将军一剑斩于金殿,闹得沸沸扬扬,李大人莫不是吓得失了忆?”
李官员脑中空白一片,直到对方提示,他才想起方才血淋淋的画面,不禁又是一阵心悸:“那……林将军人呢?”
“这不,迎新帝去了。”张官员冲外头努了努嘴,又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梁狗的时代结束了。”
韩素隐身在半空,垂眼看着他们推诿扯皮,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飘入了那个光圈。
这些世界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存在的,她走了,各世界还得走下去。因此,每当她完成任务离开,系统便会修改众人的记忆,让他们彻底忘记韩素,就像她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这些年她穿梭在千千万万的小世界中,碰上了很多人,也看到了很多不曾看过的风景,似乎很热闹。但实际上,当她离开的那个刹那,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会消失,不管是实物还是记忆。
她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走,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带不走。
001布置给她的活儿复杂又危险,她被浸泡在高强度的任务之下,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如何活着离开。但极偶然的瞬间,某个念头会突然窜进脑海,还未等她深入去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流星坠天。
倘若天地之间真的有一个权利如此之大的联盟,连人的记忆都能随意修改,那她一直坚持的信念,一直不肯忘却的与无名的美好回忆,还有意义吗?
【系统提示,穿越开启,正在搜寻宿主原世界。】
【嘀——嘀——嘀——】
鸣声回荡在脑海,嘈杂又刺耳,将她的思维打断,韩素在漫天白光中眯了一下眼睛。
【搜寻成功。】
巨大的吸力自身前的漩涡处传来,狂风将那红衣吹得猎猎作响。韩素脚尖微点,被攥入了光里。
她在风中,听到了001的声音。
【宿主自愿退出联盟,信息传达中,嘀,传达成功,上级已批准,恭喜宿主,达成所愿。】
【系统001已与宿主相识一千三百六十六日,今日传达解绑请求,嘀,上级已批准。】
【迄今为止,宿主已功成身退,感谢宿主三年多的至诚合作。】
这是每个系统与宿主解绑时说的话,是深埋于系统程序深处无可改变的指令,身为排行榜首的001,对此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只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它突然卡了一下,时间很短,常人根本察觉不到异常。
这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插曲,或许是程序卡顿,或许是简单的代码错误,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道别的这一天,任何错误都能自动修复的001出乎意料地忽视了它。
原先的【宿主,再会。】被错误影响,改成了另一句话。
于是,韩素在漫天呼啸的狂风中,听到了001隐藏在官方腔调下的真挚祝福。
【韩素,前路顺遂,后会有期。】
风声戛然而止。
韩素双脚触地,倏然睁眼。
入目是一条漆黑脏乱的小巷,巷子里没人,只有一条黄狗吐着舌头,冲她汪汪叫。
阳光从爬满青苔的瓦楞上照下来,照在老屋缝隙里的脏污纳垢上,远远望去,端的是满目荆榛,断壁残桓。
韩素愣了一会儿,而后才艰难地从脑海深处翻找出相关记忆。
这是东篱大街唯一一条穷人巷,处在最南边的犄角旮旯,前些年还算热闹,近来倒是荒废了。巷内没了人影,杂草丛生,只偶尔能见到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吃。
韩素心悸,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记得001说的是回到穿越时的时间点,她穿走时明明身在梅林,也不知回来后为何到了这个小巷。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先找到无名的尸身。
动作比思绪更快,等韩素反应过来时,她已然坐上了马车。
乳白色的熏香在半空氤氲开,像是用白烟绘成的泼墨画,缥缈又唯虚无。
车内被熏得暖融融的,韩素靠在软和的坐垫上,两手微微下垂,指尖发紧,坐立难安。
短短几盏茶的时间就像被无限拉长,好不容易挨到停马,她连话都顾不上说一句,急匆匆将钱扔给车夫,而后扬长而去。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梅林时,心脏像是被冻住似的,一寸寸冷了下去。
白梅漫山遍野,绵延百里,像是落了一地的雪,长风过天,花瓣纷扬,下了阵花瓣雨。
可视线所及干干净净,连一滴血都见不到,更遑论是尸体。
“001!”韩素下意识向自己的系统求助,可她刚开口说了一句话,才倏然想起001早已不在了。
直到这个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空虚,恍然意识到,往后再也听不见那个相伴自己三年多的机械音了。
于是韩素缄了口,独自一人走在簌簌冷风中。
三年多过去,她早已忘了当初是坐在何处赏的花,也忘了那时漫天飞舞的白梅有多美,更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唯一清晰的,是无名死前那双漆黑的眸,和流得到处都是的淋漓的血。
韩素没有哭没有闹,安静地找了很久,从日头高照寻到夜半三更天,到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便放任自己倒在铺满花瓣的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入了夜,风变得愈发冷,韩素敛着眼睛,突然感觉这梅香好浓,好讨厌,悄无声息地钻进她鼻尖,几乎逼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双鞋。
韩素缓缓将视线上移。
许言初还是那副不染纤尘的仙人样,身着青灰道袍,手执雪白拂尘,悲悯地望着她。
“情深缘浅,有缘无分,天命如此,何必强求。”
韩素闭了一下眼睛,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她在万里长风中听到了自己嘶哑的音嗓。
“偏要强求。”
自那之后,韩素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性情,父母如何失望她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她也不在乎。
她不再如昔日般笑脸迎人,也不再强迫自己去学琴棋书画,反倒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埋在藏书室,翻阅的都是些招魂吸灵的邪书。
无论多么离奇的方法,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
刚开始,她画吸灵阵,放了自己快一半的血,险些救不回来。后来,她剖心脏,将冷刀贯穿胸口,机缘巧合下被打断,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再后来,她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个传说,说人的骨头有灵,献祭骨节,兴许能唤回生前最重要的人,于是,她生生断了自己一根指骨。
许言初若是再晚到一会儿,那根小指,便是神仙也难救。
彼时韩素的面容被遮挡在黑发下,身子细微发着抖,疼到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许言初拂尘点地,咬牙气道:“执迷不悟!自食恶果!”
韩素缓缓抬头,眸中盛着一汪悲戚,像是浸在寒潭中的月,稍不小心就会化开。
于是许言初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过去最疯的那段日子里,韩素眼睛熬坏了,半条命也给折腾没了。
她试了所有能找到的方法,奈何百无一用。
世间执念或许皆是如此,求不得,不甘心,放不下。
于是,她独自一人行至远郊,白玉琼三千长阶,她一步一叩首,血迹绵延了百里。
她早已记不清自己爬了多久,心中也没了时间概念,饥饿与疼痛麻痹了她的神经,到顶的那个刹那,韩素抬了一下眼睛。
乌云蔽天,雷电将庙堂照得晦暗不清,高大的佛像双手合十,悲悯地俯视众生芸芸。
暴雨倾盆而下,半尺景色渐朦胧,仅仅是一个瞬间,她衣衫尽湿。
韩素失力地倒在地面,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周宁信佛,平日腕上总是带着串佛珠,闲来没事便拈两下。那时她年纪小,暗中嗤之以鼻,沾沾自喜自己有智谋。
直到现在,快绝望的现在,她才恍然明白,原来所谓的不信神佛,背后都藏着一个心满意足。
她那也不是有智谋,而是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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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白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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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烟雨逐渐与晃荡烛影重合,韩素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师父,不管怎么说,我们胜了,不是吗?”
她后退半步,眉端微微上挑,眸中早已没了潋滟水光,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场幻觉。
许言初安静地望着她,某一刻,韩素竟从他眼中读出一丝怜悯。
她心脏狠狠一震,像是被人硬生生刺了一刀。
许言初太了解她了,清楚她厌恶什么,怕什么,也知道做什么能让她长长记性。
严刑峻法,韩素嗤之以鼻,批评辱骂,韩素漫不经心地呛回去,讲大道理,韩素皮笑肉不笑地和人扯皮。藏此以往,几乎没人知道韩素的软肋,就连韩光也对她毫无办法。
但其实,想让韩素难受,用不着那么麻烦,只要高高在上地施予她一个怜悯的眼神就好了。
仅此而已。
韩素袖下的手紧了紧:“仗都打完了,师父现下说这些也无用,不如和徒儿说说,您……”
她顿了一下,缓缓撑起一个笑:“为何带走徒儿的贴身侍卫呢?”
许言初拂尘一甩:“你有证据吗?”
韩素:“……”
“师父。”她叹了口气,“春祭那日,我看见了。”
“哦——”许言初拖腔带调,“也没什么原因,不过是许久没见你如此在乎一个人,有些好奇,带走看看。”
韩素道:“我不在乎他。”
“是吗?”许言初勾了一下唇角,“既然如此,他是生是死应当与你无关。”
韩素脱口而出:“他在哪儿!”
手心一疼,韩素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间将指尖扎入了肉里。
她喊完才后知后觉地后悔,心理斗争最忌讳的便是情绪暴露,这场博弈,她又输了。
韩素抬眼瞥了眼许言初,对方双瞳浓得像水池的墨,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许言初总是这样,总能凭着一句话,一两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击破她的伪装。
“别担心。”许言初朗声笑道,“他既是你的人,为师自然不会动他。”
韩素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望着他一言不发。
“真的,不骗你,不过是怕你重蹈覆辙。”许言初叹道,“倘若他能帮你走出来,也好。”
韩素垂了一下眸子,看见桌上燃着的烛灯,晃得她眼睛疼。
“他就在外面。”许言初道。
韩素倏然抬眸,抬脚便往门口去,经过许言初身边时却被攥住了腕。
她下意识抽了抽,没抽出来。
韩素这才偏头望过去,却见许言初垂着眸,将她攥得死紧。
“你想找燕国的邪术复活死人,我阻挡不了。”许言初盯着她,“但你若是疯成六年前那个样子,神仙也救不了你。”
韩素顿了一下,一用力,便将手挣脱开来。
她声音又轻又低:“徒儿明白。”
“等等。”许言初一甩拂尘,卷住衣袖把人拉回来,“这么着急做什么。”
韩素眉间总算染上一丝急促,她看看门,又看看许言初,皱眉道:“师父!”
“外面冷。”许言初道,“会冻坏的。”
韩素很快接道:“那怎么还让他站外面!”
“他冷不冷与我何干?”许言初奇怪道,“为师是说你。”
他拍拍韩素的手背,示意人稍安勿躁:“等着,我让他进来。”
说罢,便一扫拂尘飘飘然离去了。
许言初前脚刚走,季白檀几乎是与他擦着身推开了门。
韩素望着他,这些天在胸口沉积的话一股脑儿挤上来,在嗓子眼里打了个转,到头来竟不知该说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