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兽爪
何谓通天术?
通明天意,可达神境。
斧钺召风雷,玉印弄江河。
獬豸守四合,剑气荡八荒。
轻雪门四位上墟境长老合力施展通天之术,却在夔牛鼓声响起的刹那遭到反噬。
迟宿在雄浑的鼓声中突然血气逆行,心口似破了一个大洞,血淋淋的,深不见底……
他预感到不妙,掀开江岸边摆放整齐的祭祀吉服。
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摔在乱石滩上,碎成数段,映入褐色瞳孔中。
迟宿对此视而不见,只是意识到——
那件吉服下放的东西不见了!
迟宿捂住疼痛欲裂的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遗失了什么重要物件,胸中翻涌着连冰魄剑气也阻挡不住的杀意。
一道道闪电在天空中如银蛇狂舞,似要撕裂云谲波诡的画境。
獬豸跃至迟宿身前,深井般的眼中映出一些更加离奇的画面。
一只橘猫,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和一名鬓发斑白的老妪。
迟宿看到了玉镯被“偷梁换柱”的过程,也听到了老妪对青年的交待。
目光扫过遭禁术反噬重伤的长老们,迟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魔物不可入神境!
这就是神明给予他们的回答。
鼓声偕同天雷同降,再回神时已生心魔。
一道紫雷光柱自天际倾斜而下,直击处于魔气漩涡中心的迟宿,执礼长老持斧钺而至,挡在迟宿身前,略显佝偻的身影在刺目的紫光中消散……
褐色的瞳孔在闪烁的紫雷中骤然缩紧,迟宿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人愿为他舍身而死……
“长老!”
心下动摇,魔气更是失控。
执剑长老负剑迎击下一道天雷。
他以剑气起浪,在迟宿身前筑起一道屏障,而迟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被天雷撕裂,尸骨无存。
“宗族血咒,已历百代,望上苍宽宥,怜吾之血脉。”
执法长老闭目盘坐于乱石滩上,手中铁鞭甩出,将水浪屏障之上即将劈向迟宿的劫雷引入己身……
獬豸看着长老陨灭,昂起头向苍穹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迟宿似听懂了那兽语中的含义,心神俱震之余,又见那位执印长老,脚踏葫芦而来。
他拍了拍迟宿的肩膀,悠悠穿行过水浪屏障。
迟宿听到了一声哀叹。
“上神明鉴,这万年来我顾氏子孙受到的磨难已经够多了……”
世上真有神明吗?
在执印长老魂飞魄散的刹那,迟宿心想。
仁慈、公正、怜爱众生……不过是渺小若蝼蚁之人对神的想象。
谁知九天之上是否坐着另一个麻木不仁的魔?
迟宿抬眸四顾,飞沙走石,草木凋敝,穹顶的浓云依稀化为了猩红颜色。
天地寂寥,好似只剩他一人于江流间茕茕孑立。
不……
迟宿轻声驳道。
他不是一个人。
在神明眼中……
他、是、魔!
于是一只只修罗恶鬼从江流浮水而出,一座座极恶魔像自石滩拔地而起,魔气冲破劫雷禁制,直上九天。
魔物向无名的神发出挑衅。
……
眼前像被罩了一层血色轻纱,迟宿看不清眼前的身影,他感到嘴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似的,奇痒无比,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咬住什么东西,那东西便不会痒了吧?
不,不对,若他嗜血食人,与真正的魔有何区别?
脑海中像有千万条虫同时在吸食他的脑髓,有个声音蛊惑地告诉他,只要他咬住什么,痒与痛就会消失不见。
不,不行,他不能咬她……
迟宿想到这里时蓦地一怔。
她?
是谁?
珞珞……
他想起这个名字。
迟宿在一股草药香中猛地苏醒,目光迅速捕捉到洞口靠着石壁休憩的倩影和那只缓缓靠近她的黢黑兽影,顿时跳了起来。
这一动弹,身上的草药与披风都落到了地上。迟宿把这笔账一并算在了獬豸头上,龇着獠牙警告獬豸,示意它立即远离少女
狭窄的山洞根本装不下|体格庞大的獬豸!它无辜地眨了眨井口大的眼睛,缩了缩脑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雪封山,时有风声刮过,吹散压弯了枯枝的积雪,发出簌簌响动。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她。
白珞缩在一件狐裘下,因为感受到寒风凛冽,是以将皮袄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乌发下一张雪白的脸儿。她睡得浅,感受到脸颊上的痒意后渐渐转醒,视线里出现一只布满魔纹,弯钩似的兽爪,正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摩挲……
她愣了愣,鼻尖泛起酸楚之意。
这只手从前不是这样的。
它曾握着她幼小无力的手临窗摹字,骨节分明,如玉如琢;它曾握着世人称叹的名剑斩妖除魔,每每于绝境下绷得青筋毕现,杀得峰回路转。
月满中秋,这只手牵着小丫头穿过满是花灯的人间集市,在一片叫好声和锣鼓声的戏台下,将她高高举起,去看水袖起落演绎的悲欢离合;佳期如梦,也是这只手,倚在月老庙的阑干前,静静地等待少女艳羡地看完挂满红牌的姻缘树,掐掐她的脸颊,将晕染在指腹的胭脂,往苍劲古朴的菩提树干上一抹。
然而现在,这只手的主人是否正准备扭断她的脖颈?
白珞不敢深想,只当他是在迟疑的片刻,流转的眼波里漾着柔软的情愫,朝魔物挨了过去……
迟宿见她的身子向自己扑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这个动作他曾做了千万遍,全身上下,都已经熟练得近乎本能的反应。
接住她之后,迟宿顺势朝地上倒了下去,猩红的眼满是不解地看着她,像一只被主人扑倒的大狗,没敢朝她使一点儿劲儿,仿佛害怕稍微用力就会把她捏死。
扑在他怀里的白珞意识到这点,眼中顿时起了雾气,“哥哥……”
这一声“哥哥”喊得也是娇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倾诉多少委屈。迟宿无措地抱着她,似乎生怕她掉眼泪的样子。
别、别哭……
紧张的眼神里写满了这两个字。
白珞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咬了咬唇,将眼泪逼回去。
她从獬豸的眼中获悉了宗祠内发生的一切,明白此刻的迟宿已经被魔气完全地控制了心智,在迟宿醒来之时,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他杀死的准备……
幸好,迟宿的反应给了她意外之喜。
牵着兽爪坐起身,白珞巴巴地望着满脸懵懂的他,试探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迟宿也坐起来,坐姿俨然比刚才更像一条大狗,就差对她摇尾巴。
他大概听懂了她的话,先是一愣,而后老实地摇了摇头,猩红的眼凝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慌张地喊道:“珞珞!”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大抵也不记得她,只是看到她快哭了,本能地喊出这个名字。
白珞的眼眶红了,只觉得心口似炸了火树银花,漫长的寒夜被这一声呼唤照亮了。她振奋了许多,拍了拍自己的脸,见迟宿身上的草药散落一地,不少伤口又崩裂开来,连忙替他重新上药。
洞中晦暗不明,仅有的一点光亮,是从洞口雪地折射进来的阳光。
白珞不知今夕何夕,眼底只有迟宿半身几乎溃烂的灼伤,心疼得打抽抽。
清理残痂时小心观察他的反应,生怕弄疼了他,在散落乌发虚掩的面庞里,白珞找不到他一点儿“疼痛”的证明。
哪怕是嘴唇绷紧或是眉梢微蹙这等细微的反应,也没能从他脸上瞧见……白珞的心更疼了。
素手摘掉他碎发里夹杂的碎叶和石渣,将青年散乱的长发高高束起,因为从来没做过这些事,白珞的手法显得有些笨拙,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最合适的方法,一点点为他梳理停当。
一边为他戴玉冠一边告诉他。
“你是阿宿,是珞珞最喜欢的人……”
阿宿,你记住,哪怕被魔气侵扰心智时也记住,你是最厉害的哥哥,是珞珞最喜欢的人……如果你忘了,我就说很多、很多遍给你听。
……
獬豸叼了一头白鹿回来。
蹲坐在洞口,用头将鹿尸抵进山洞,像是被训斥了非要找回场子的猎犬,獬豸得意地看着他们,一条长尾摇晃着要夸奖。
迟宿身手迅捷地跃到鹿尸身前,嗅了嗅它被咬断的脖子和诱|人的血腥气,舔了舔嘴唇正准备下口,忽然感受到背后一道凉飕飕的视线,生生将獠牙收了回去,退后几步为白珞让开道路。
白珞握着骨镰长长地叹了口气,拎起鹿尸,想起图尔剥蛇的手法,蹙着眉头剥了鹿皮。
迟宿见她一双手被鹿血染红,饥饿感顿时消减了几分,乖乖地候在旁边,直到鹿尸被架上火堆烤得金黄油亮,眼珠才又恢复了神采。
獬豸一直在洞外转悠,井口大的眼睛不时地朝篝火上的鹿肉瞧,舔着舌头,明显也在等鹿肉烤熟。
白珞念及这头鹿是它猎回来的,肉熟的时候最先给它割了条鹿腿,堪堪扔向洞外,“嗖”地一声,半空的鹿腿被一道黑影截了胡。
獬豸在洞外发出委屈的低吼声,馋得狠了的神兽朝霸占了它鹿腿的男人龇牙,可迟宿仿佛料定了它不敢造次,片刻过后,两条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鹿骨从洞里甩出来,气得獬豸不停地在雪地上拍尾巴。
白珞看得目瞪口呆,睨了一眼老实坐在身旁等待她割鹿肉的迟宿,做起和事佬,“不可以欺负獬豸哦!”又割了另一条鹿腿,拎到洞口朝还在对雪地撒气的獬豸喊:“这是给你的!”
獬豸站得老远,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到那双放着红光的眼睛,双耳一耷拉,头也不回地朝枯林中跑远了。
白珞狐疑地转过头,只见迟宿一爪摁翻了烤架,正手忙脚乱地从火堆里抢出鹿肉。
“阿宿!”
白珞吓了一跳,忙不迭打开他被烫红的手掌,心疼不已,一面取出寒玉镯,放在他手心仔细地打着旋儿给他降温,一面温声问他是不是疼得厉害。
玉质温凉,舒缓了他迟钝的痛觉。
迟宿想起江岸边被掀开的吉服,想起在乱石滩上摔成数段的玉镯……那个画面教他的心变得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玉碎声和着流水之声,虚空中似有人伏在他耳畔低语……
迟宿摇了摇头,是在回答白珞关切的询问,也是想摆脱那段惑人的耳语,心底知道——
那件重要的东西,他已经找到了。
第81章 无妄
灯火通明,雪飘如絮。
顾无非躬身自执言长老的寝殿内退了出来,将那扇沉重的殿门合拢后,殿内剧烈的咳嗽声也随之被隔绝。他垂眸握紧了拳,狐袄在夜风中翻飞,寒气袭体,却眉头也不带多皱一下地忍耐这刺骨的凉。
顾兰是辅佐了轻雪门四代门主的元老,为了顾家血脉的传承鞠躬尽瘁,纵然有天大的过错,也不至死罪……
耳畔回响着执言长老的嘱托,顾无非沉默地穿过回廊,走到地牢。
地牢里回荡着顾袁山聒噪的哭声。
虎背熊腰的主事跪在地牢栅栏跟前,声泪俱下地责问母亲为何要与泯山贼子勾结。
在这间牢房的隔壁,绑着一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血人”,嘴里虚弱地辩解着“属下没有背叛宗门”……
正是当时奉命携带鲤心寒玉镯下山的顾袁石。
他已经将自己如何随“执言长老”进入宗祠,临危受命的经过和护送寒玉镯下山的细节和盘托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成了宗门惨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顾无非淡淡扫了他一眼。
好巧不巧,顾袁石是十年来除顾烟外第二个血咒发作之人,诅咒解除后就被顾兰收做了义子。
两个儿子一哭一号,顾兰却始终阴沉着脸坐在地牢角落,背靠墙壁,一言不发。
她的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帛巾,鲜血尚未完全止住,很快又将巾带湿濡,是以整个人的精气都不复从前,白发垂髫,看着极为狼狈。
顾无非走到牢门前,忍住踹开顾袁山的冲动,命他退至一旁。
顾袁山一向性情软弱,知道母亲犯下了弥天大错,甚至不敢为她求情,只能跪着退开,双膝下甚至已经磨出了两道血痕。
顾无非:“兰姑,我已问过执言长老身边的侍从,今日你以问卦之名到过长老寝殿,得了‘坎卦’‘无妄’两卦后便匆匆离殿……执言长老日久缠绵病榻,而你却以万相蛊化作他的模样,利用顾袁石入宗祠偷龙转凤,转移圣镯……”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是说给顾兰听,也是说给顾袁山、顾袁石二人听。
顾袁石挨了三百盐鞭,方才知道自己因何获罪,一时激动地挣扎起来,身上的铁链被他挣得“哗哗”作响。
“兰姑,为什么……”
“内忧外患,老身殚精竭虑,都是为了宗门。”顾兰坐正了身子,自灵识中召唤出一面质地精美的菱花宝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