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云,是雾,是光影交错的线条。
耳畔是风,是雷,是虚空之外传来的沉吟。
唉,迟宿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把那牛头怪物折腾成什么样子——
毋庸置疑,她没想过迟宿会输。
毕竟所谓的马判打不过瘟魔,瘟魔斗不过小乌,小乌又不是迟宿的对手……这样的从属关系让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迟宿会在牛判手底下吃亏。
正想着,她的身体撞上一处峭壁,一身魔魇鳞顿时怒张倒竖,将幽冥万年风蚀不化的岩石砸成了粉末。
白珞心下大定,以为终于破出虚空,正准备掐诀御剑而起,怎料体内的灵力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任凭她如何掐诀施咒,都没有得到法器的回应。
脸颊、手臂上的青鳞也在坠落的过程中随风消散。
灵力消失,连魔魇晶石的力量也消失了?
这与凡人有什么区别?
白珞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再次撞上山壁的时候,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撞碎了,呕了一大口血,在一阵惊慌中胡乱抓扯峭壁上的藤蔓。
但是脆弱的藤蔓俨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
白珞的后背重重地摔在石壁上,锋利的石头划破她的衣衫,在突起的骨结处割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背后剧痛不已,对死亡的恐惧唤醒了身体的本能,那个禁锢在她肩胛骨处的怪东西,似乎快要从血肉里长出来了。
一片赤色的羽毛缓缓落在她肩头,刹那,幻灭。
白珞虚弱地看向自己的后背。
却见背后一对赤色羽翼,随着她舒展胳膊的动作,缓缓张开……
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比穹顶的烈日还要刺眼。
这是……什么?
白珞有些懵了,只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深想,她所处的高度距离地面仅有十丈之遥,这对修士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估摸着会粉身碎骨。
这样的认知让白珞的意识清明了几分,她打起十二分精神适应这个从自己身体里长出的怪东西。
那翅膀巨大而夸张,逆风像要被刮走,顺风也很难掌控方向。
白珞被山风刮得东倒西歪,与之僵持着,试图减缓下降自己的速度。
她飞得不大协调,翅膀是从脊背里生长出来的,连接着血肉的地方像被火焰烧灼过一遍,又痛又痒。
不禁疼得低咒:“什么鬼东西?”
那对羽翼好似听懂了她的疑惑,“咻”地一声,不知消失到了哪儿去,只剩风中凌乱的白珞……
原本跃起的弧线,重新变为一条坠落的直线。
……
一个火球自天空急速下坠,看得在树上摘松子的孩子们兴奋尖叫。
“星星掉下来了?”
“哇·····”
那火球落入松林中,砸出“轰”的一声巨响,他们迅速朝火球落地的方向跑去。
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大坑边缘,呛得孩子们不停咳嗽。
他们靠近大坑,爬到火球落地形成冲击折断的松树上,好奇地朝坑里张望,在漫天灰尘中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
只睁了一下,就虚弱地阖上了。
一个小孩儿屏住呼吸,兴奋地浑身打颤儿,惊呼——
“星星,星星会眨眼睛!”
一个头绑红绳冲天辫的小孩火急火燎地跳进坑洞,“什么星星!那是……”还没说完后边的话,看到浑身是血的白珞,他打了个冷颤,骂骂咧咧地惊呼。
“我的亲娘咧!”
第83章 茅屋
白珞缓缓睁开眼睛。
身上很疼,高空坠地对身体造成的伤害难以估量,体内本就稀薄的灵力散尽,修为倒退得与凡人无几,自己怕不是要成废人了……认识到这点的她咬住嘴唇,眼里泪花打转。
一根红绳冲天辫突兀地闯入视线。
小孩儿眼眶里有明显的红血丝,见她潸然欲泣的样子慌忙退了半步,焦急道:“白姐姐,你别哭啊!是不是疼?哪儿疼?我让爷爷来看你!”
说罢放下手里煎药的蒲扇,冲天辫一晃一晃地跑出了屋子。
沐芳……
白珞认出小孩儿,只是浑身脱力无法喊出他的名字,微喘了几息,又阖上了眼睛。
一觉睡得很长。
除了依稀感受到有人到身旁给自己喂药,白珞的意识绝大部分时间都沉睡着。
她睡得极不安稳,不断地梦见坍塌的宗祠和漆黑的山洞,梦见迟宿的利爪撕碎了獬豸,獠牙生生咬断了白鹿的脖子。
那些梦境光怪陆离,更加残忍些的时候,迟宿爪下的獬豸会换成轻雪门、烨山甚至泯山的弟子们,画面中的白鹿会换成血迹斑驳的自己。
她有时候会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但是无论怎么挣扎着,都无法从梦魇中苏醒,疼痛与恐惧转化为身体本能的反应——
沐芳给她喂药的时候,会看到她的手死死地攥着被单,睡梦中泪流满面,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
……
意识完全清醒的时候,身上的伤势竟然已经神奇地恢复了。
望着窗外高悬的满月,白珞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十天了!”
沐芳趴在她床头,掰着指头说。
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呼噜声。
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上闭目托腮,打着瞌睡。他的胡须很长,胡乱编了十来根小辫子,眉眼瞧着倒是和善,只是额头正中有道蜈蚣似的肉疤,看着有些诡异渗人。
“你病了十天,可把我憋坏了!我都好久没出去玩儿了!”沐芳眉头皱得像个小大人,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白珞抿了一口黑乎乎的汤汁,被药汁苦得脸色发青,听见沐芳的抱怨声,心下愧疚,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沐芳确认她半点药渣没剩,高高兴兴地刷碗去了,临走时不忘揪一把老者的长须,将他从瞌睡中拽醒,“巫医爷爷,快醒醒,你照看姐姐一会儿,我去烧水了……”
巫医胡须被揪痛,“哎呦”叫唤了声,连声应道:“好好好,祖宗诶,你只管去……”
屋内只剩下白珞与老者二人。
巫医眯着眼打量她一番,道:“我听沐芳说,他在人间认了个姐姐,哄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那位‘姐姐’,说得就是你吧?”
人间?
神裔!
白珞脑海中闪过在图尔镇遇见沐芳的种种过往,目光扫过屋内。
这是一座极简陋的茅屋,茅草顶,青砖墙,土炕窄小,药斗破旧,墙上挂一副发黄的旧地图,角落布满将破未破的蛛网。
再看巫医穿戴草鞋,粗衣布衫,须发皆白,满手都是做农活留下的老茧,指缝里甚至还藏着洗濯不尽的黑泥。
一切的一切,似乎与人间向往的神境没什么关联。
但是她的灵力和魔魇晶石在这个地方失效不是作假;巫医将高空坠落,约莫五脏摔碎的她救活,亦是某种神迹的证明。
白珞心知自己捡了条命,拱手恭敬道:“晚辈白珞,多谢仙人搭救。沐芳与我在图尔镇有一面之缘,因那孩子与我兄长年幼时的相貌十分相似,故而追着他多问了些事……如有冒犯,望仙人见谅。”
“呵,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巫医手指敲着轮椅,板起脸道,“我家小沐芳以为自己多了个爹!”
白珞:……
打量着巫医戒备的神色,她忽然回过味儿来:难道巫医也将他们视作了诱拐小孩的人贩子?
“那会儿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她苦着一张脸,道,“我兄长误入魔道,拔除了两魂七魄,在图尔镇遇见沐芳,除了一身血肉之躯,与他多有契合。又听他说到神隐之言,不得不作出种种猜想。今日我机缘巧合下来到这里,纵然令仙人不快,也须得问一遭,沐芳他是否与我一样……也是受您搭救才会来到这里的吗?”
一缕残魄化作血肉之躯。
除了神明显灵,白珞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感觉到气息有些接不上来,扶在床沿边虚喘了几声,目光坚定地望着巫医,希望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巫医没想到这会子弱得风能吹倒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性,佝偻的背靠着轮椅,垂眸似乎在冥思苦想某件往事,烛火摇曳中额头上的蜈蚣似的长疤像是活了过来,伴随着他纠结的样子逐渐变得狰狞。
白珞被他的反应惊住,“老仙人?”
“爷爷!”
沐芳打水进屋,见巫医竟然开始用头撞桌角,吓了一大跳,连忙撤开了他的轮椅,蹲在轮椅前连声哄道:“爷爷,你又头痛了吗?你不要想那些事了……”
巫医怔怔的看着他,一时老泪纵横。沐芳见状连忙拧了一把布巾,给他擦了眼泪又擦手,哄得老人不哭不闹了,才将他的轮椅推到另一间屋里。
白珞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不敢打搅祖孙二人,一直忐忑地等着沐芳回来。
而沐芳再次回到她的屋子时,月已上中天了。
“巫医爷爷上山采仙草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断了腿,脑子也时常犯糊涂,只要一想到从前的事,他的脑袋就很疼很疼,我也不敢强迫他。”沐芳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苦恼地像个小大人,“我能够用功德给他换轮椅,却不能让他恢复从前的记忆……就这么着吧!”
这孩子懂事得像什么都明白。白珞想到同样失却了记忆的迟宿,顿时觉得事情比想象中棘手得多,不死心地问:“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知道!”沐芳抱紧双臂,昂着脑袋固执地说,“我就是沐芳!”
白珞心底已经把沐芳当成迟宿散落的魂魄之一。她不记得迟宿幼时的个性是否也似这般执拗。从前他们闹别扭,多数情况下都是脾性更好的迟宿哄她,像这样角色颠倒属实是头一遭。
她打量床榻前姿态戒备的沐芳,这个孩子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里,吃不饱,穿不暖,小小年纪就已经会照顾爷爷,聪颖又懂事,还救了自己……她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地要求他什么。
也许命中注定,上天赋予了阿宿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她只能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沐芳紧紧地盯着她,也看到了她眼底难以掩饰的苦涩,不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替她掖上滑落的被角,放缓语气说:“姐姐,你再想这些事了,好好休息要紧……”
那家伙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天空飘了一层薄雾,笼罩了星月,夜色也变得昏沉沉的样子。白珞摸了摸他的头,眼底愁绪仿若春水东流。
“嗯,姐姐明白!”
沐芳拨开她的手,耳根红红的,气愤道:“哼,那家伙厉害是厉害,就是太笨了!居然把你害成这副德行……”
白珞忍俊不禁,把迟宿从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自己的话说给小孩儿听,“这是大人们的事,你别多想!我受伤的事与迟宿无关。”她更担心的是迟宿的情况,想到身处的境地,试探地朝沐芳问道,“神址不容魔物入境……迟宿身在幽冥,是否无法与我一样意外落到此地?”
“啊!”沐芳惊讶道,“难怪没见通世塔有什么异动,原来你是从混沌窟掉进来的!”
“混沌窟?”
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过去……
白珞想起迟宿此前的描述,紧张道:“那是什么地方?”
沐芳挠了挠光亮的脑门儿,含糊道:“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懂,只是听爷爷提到过,天地分离时留下了一些连接六界的通道,譬如通世塔,连接神界、人间与幽冥;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传说吾神在那里镇压了许多魔物……”
如此说来,迟宿听到的声音是……出自混沌窟的魔物?
白珞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想到自己在这里白白躺了十天,顿时心急如焚,挣扎着想下榻去找迟宿。
沐芳用被子摁住她,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他,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并没有什么意外,至少……比你的情况好得多!”
白珞只当沐芳是在安慰自己,却见小孩儿捂着胸口,喃喃自语:“我能感受到……”
咚、咚、咚。
寂静的夜,扑动着温热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之间微妙的联系。
沐芳将这件事告诉白珞,无疑是承认了他与迟宿的关系。
挂在长睫上的泪珠映着烛火,倏地滑落下来。
白珞掩住口鼻,压抑着哭声。她身子刚好,经受不得大喜大悲,没一会儿就被吸入肺腑的冷风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沐芳给她拍了背,倒了水,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回身走到窗前,掩上窗户,插上闩子,隔绝了刺骨的朔风,也将浓稠的黑夜挡在了窗外。
只消一盏如豆的烛光,便可予满室亮堂。
第84章 神境
小桥流水,落英缤纷,山路两侧树木成荫,远处是耸立的青峰,时有不知名的飞鸟盘翅鸣歌。
这座茅屋位处悬崖绝壁,朝着幽径行进百步,便可见一条千丈飞瀑,水汽云泽间隐约可见一座八角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