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听到了她被困在轿辇里不停拍打着木板,发出求救的声音,软软的,可怜的,将他的心挠碎。
跌倒,爬起。
他没有追逐到雨雾中纷乱的马蹄,歪斜的身体全无所依,执剑跪地,呕出心中郁结已久的甜腥。
没有白珞的世界仍旧喧嚣,只是他听不到,内心一片空寂。
脑海中一片混沌,难过的让人窒息和绝望。
回忆定格在那个雨天。
……
从心底渗到唇齿间的酸涩让迟宿不由地急促喘了两下,不想让白珞发现异常,索性吐露出了自己的不爽快。
“珞珞,牙疼。”
“诶?”
白珞愕然,随即立马来了精神,接过迟宿递给自己的药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出一粒丸子殷切地喂到他嘴边。
迟宿低下头,像一头河岸边汲水的野兽,舌尖舔舐药丸时不出意外地碰到她的手心。
白珞耳根一红,待要说什么,手中的药丸已经被舌尖一卷,从她手心消失了。
连同濡湿的触感一起。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以为是那异香带了燥热与不适,巴巴地望着迟宿。“这药管用吗?”
药丸含在嘴里没咽,须臾,他由衷地评价。
“苦。”
“啊?”白珞嗅了嗅药瓶,果然闻到黄连的清苦味,一点儿也不惯着他,说:“卖药的阿婆说了,良药苦口,切忌甜腻之物。”
迟宿默了半晌,轻喃:“你不再给我吃蜜饯了吗?”
那声音低且清,像风吹落叶时的“沙沙”微响。
白珞心软了,从收纳袋里翻出从集市上采买的青枣,递到了他嘴边。
“那你吃这个吧!”
迟宿看着她,微张口时露出的獠牙看得白珞心头一涩。
那双獠牙咬破坚薄的青皮。
咔嚓。
果肉雪白,略带了几分酸苦,若是能再晚收成几天,应该会更加清甜多汁……
他想了想。
不能心急。
……
轻雪门地处极北之境,此去路途尚远。
白珞大致研究了一下地图,按照省时节力的原则,规划途径的城镇村庄——拿着羊皮地图坐在篝火旁认真钻研的样子,仿佛要去度假旅行。
迟宿嗤笑了几声,次日清早提着她御剑而行,日行千里,接连略过了几个她计划里想停留的城镇。
他的命剑如定海神针,伸长、延展到能够当床的大小,白珞无聊地在剑身上面打滚儿。
“我听说白杨镇有个月亮湾,唯有貌美之人才能在湖面映出倒影,你说那水面能映出我的样子么……”
“丰都的戏班子可有名了,听戏的时候捧一把瓜子,啧啧,人间一大美事。”
“苍连山下的水仙花节到了,你想去看看吗?”
她试图用人间的风花雪月消解魔物心中无形滋长的执念,却只能得到迟宿一句:咱们日后再去。
啧,撒娇不顶用,打滚儿都不管用了。白珞心道。
哎呀,这人可真难伺候。
这时,迟宿御剑落地。白珞以为自己的话触动了他,打眼一瞧,险些被迎面吹来的风沙迷了眼。
这是什么鬼地方!
迟宿解释道:“这片荒漠御剑有风险,中心有处城镇名为‘天水城’,城中有方圆千里最大的传送法阵,从那里可以直接到轻雪门山下,省时许多。”
白珞看了一眼地图,见这片沙漠后就是徐家掌控的点金城一带,心知他是不想经过徐家的地界才选择天水城的传送法阵,也不点破。
不过也从这点看出迟宿内心的迫切。
白珞盘算着迟宿把灵力耗在赶路上总归不是办法,万一遇到什么伏魔大能,哪来的修为御敌?
想到这里时白珞心下一惊,拍了拍自己的脸:修道者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迟宿误入魔道,自己可不能被他带进沟里!就算遇到什么伏魔大能,自己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帮迟宿……助他拔除心魔要紧!
白珞如此叮嘱自己。
长途跋涉,冰魄剑终于得以归鞘歇息,在剑主腰间“哗哗”响了几声。
迟宿神色不耐,疑惑道:“她胖了吗?我没什么感觉。”
白珞:……
冰魄剑:……
呀呀呀呀呀!
这位主儿是真的装疯卖傻、不分场合地嘴贱!为什么要把它的话翻译给她听啊啊啊啊啊!
白珞眉毛挑得老高,挽着迟宿的胳膊说:“飞了一天,好饿好饿,我想吃烤鸡!阿宿你以前用冰魄剑烤的肉串最香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烤肉好不好?”
迟宿连半分犹豫也无,“好。”
冰魄剑在迟宿腰间抖了又抖,发出绝望的铮鸣。
不,我真的不想对穿鸡屁股。
昏庸无道的剑主,不在意一把剑的想法,也不在意名剑烤肉有何不妥。
他只在意那个小妖精。
……
他们在风沙中走了不知多少里,一路未见城池踪影,反而途中风沙越来越大。
白珞走得实在累了,趴伏在迟宿肩头,打着哈欠睡着了,如同他们年少时走过的许多路,经历过的许多场景一样。
她昏沉沉倒头趴在他温暖结实的背上,揪着柔软的大氅香甜地睡着,不知外头黄沙漫天的凶险,还是飞鸟还巢的宁静缱绻。
叮铃……
耳畔传来一阵铃声,由远及近,像投入湖水的石子儿,在宁静的世界里漾起一片涟漪。
白珞揉了揉惺忪睡眼,从斗篷下遥遥望见风沙里走出的虚影。
一个骑骆驼的老和尚。
白珞不由分说,用斗篷帽子盖住迟宿的头,遮掩他脸上的魔纹。
温声向和尚问路。
“天水城?早被黄沙吞没了!那些年战乱又逢干旱,风沙愈来愈大,逼得百姓没活路,异族入侵天水城,守将卫萧率两千余将士拼死卫城,却不知为何一场黑风暴席卷而来,将整座城池都掩埋在了黄沙之下,当年那盛况想是再也看不到啰!你们问它的位置?喏,就在前方那沙堆下面。你走近能看到些还没完全掩埋的断壁残垣哩!”
老和尚腰间挂着酒囊,摇头晃脑酒还未醒,嘎巴嘎巴咬着烟杆吐圈儿,骑骆驼慢慢走远。
白珞隔得老远还能听见驼铃声与他嘴里的小调儿。
别三载
不见阿耶归
寒鸦啄肉
奴枕黄沙化白骨
他们翻过老和尚所说的沙丘,一座浩大的城池映入眼帘,城墙未见战火硝烟痕迹,一座戍楼巍然耸立。
白珞回望黄沙漫漫,早已不见和尚与骆驼的踪迹。
那和尚怕是喝醉了?
第9章 荒城
进了城,街市上人声更鼎沸,货郎卖力地吆喝着美食:红糖馅儿包子,麻辣的咸豆腐脑儿,油泼辣子宽面……新鲜的玉米蒸饺,蘸一碟子红油,肉香皮儿劲道,娘子可要尝尝么?
长街飘着酒香与肉香,光是闻着味儿都要让人溺在里头。
白珞嘴馋,一直未完全辟谷,抚了抚肚,眼巴巴望着迟宿。
“阿宿,你饿不饿?”
迟宿像是等着她问这句话似的,舔了舔嘴唇,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嗯,是挺饿。”
白珞心下一慌,扬手打在他后脑勺上,竭力让他混沌的眼眸清明些。
“你是人,记住了。”不可以吃自己的同类。
迟宿乖乖“哦”了一声,目光淡淡地望着一处。
白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一家羊肉汤摊贩。
一只只羊羔五花大绑被吊在架子上。
膀大腰圆的粗犷屠户,身量约莫九尺来高,一条刀疤横贯了半张脸,手持一柄三板斧,似力大无穷,一斧子劈砍下去,砧板上的羊肉分作两半,碎骨横飞。
这柄板斧是刃口锋利,纹饰精美,用来宰羊羔是有些小题大做了。白珞出神地想。
这时,一名胡姬拍鼓从他们身旁翩然而过。
迟宿揽过白珞的腰身,冷冷地扫了一眼沉浸在乐舞中的胡姬。
胡姬娇眼如波,额饰上的宝石映着远处黄昏的光晕,扭着水蛇般的腰肢纠缠到人潮中去了。
白珞见迟宿盯着那妖娆舞姬,不高兴地扯了扯他斗篷的帽檐。
“这地方透着古怪,咱们不吃东西了,早些走吧,以免夜长梦多……嘶!”
话音未落,白珞发出吃痛的轻叫声。
迟宿瞬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白珞这时已经快速用衣袖裹住了鲤心寒玉镯,将玉镯与肌肤隔绝开来,她摇了摇头道:“这个镯子突然冷得透骨,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体内有魔魇晶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按理来说不该受到玉镯寒气的影响……迟宿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手腕上的玉镯,命令道:“摘下来!”
“啊,为什么?我不!”
白珞想也不想地拒绝,紧张道:“你都已经送给我了,怎么老想着把它要回去!”
迟宿被她吵嚷得一阵头疼,耐着性子哄道:“我不要它,只是先帮你保管。你不是疼吗?”
白珞戒备地摇头。
捏了捏手腕,又突然感受不到那股透骨的寒意了,她连声道:“不疼了不疼了,我没那么娇气!”
白珞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青年前行,不经意间瞥过羊肉摊,见摊前坐了个白衣人,背影清朗看着眼熟,又想不起哪里见过,顾着赶路没有上前一探究竟。
天水城地处荒漠,与北境轻雪门遥遥隔了万里,想通过传送法阵直接到达那里,肯定得花不少灵石。
白珞心中有数,只是看到指示牌上的报价还是没忍住暗骂了一声。
奸商!
白大小姐身上所有的灵石加起来都不够他们两人的票!
没有灵石倒也并不意味着“贫穷”。白珞纳戒里面随便拿件海珠或玉饰典当,都能教他们两个人好几个月都衣食无忧。
但是那些都是迟宿送给她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白珞都不愿意动它们。
传送法阵前的青衣小伙正嗑着瓜子儿,见她踌躇的样子,啐了一声将瓜子皮吐到他们脚底下。
白珞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当即就要与店家理论。
黄昏时分的集市人烟渐稀,青衣小伙根本不搭理她的吵闹,目光越过他们欣赏坠落的斜阳。
白珞气急了,撇下迟宿拽着她的手,挡在那小伙子跟前。“你……”
夕阳从天边收起了最后一丝光芒,大漠里的孤月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枝头。
月光照进城池,小伙面对着白珞,脸上的肉一块块掉下来,露出森白的骨头,片刻间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副空空的骨架,牙齿一张一合,发出“嘎嘎”的笑声。
这个过程中它脸上原该是血肉模糊的,但肉与骨之间不见丝血,像是骨头上糊了肉泥,再披上人|皮和衣衫。
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镰刀,朝白珞劈砍下来。
白珞一慌,急急退了几步,被身后的迟宿扶了一把,对上他斗篷帽里促狭的笑。
“你还笑我?这是什么鬼地方?”
街道上的胡姬、商贩、旅客也纷纷在月光下褪去人|皮只剩下白骨,有的骨头架子甚至是从枯井、柴堆里爬出来的,一个个手握镰刀,白骨关节摩擦间咔咔作响,向城中的活物聚集。
传送法阵的光芒消失不见,那些摊位上摆放的商品也随之化作黄沙,连弥漫的酒香也消失不见,仿佛刚才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象。
唯有案板上的羊肉新鲜。
那屠户为五花大绑的羊羔割了绳索,也割了羊喉,丢入滚烫的开水,迅速捞起剥下整皮,循着肌理将骨头上的肉一片片剔下,只剩一副骨架,细细一瞧,哪里是什么羊羔,竟是一副完整的孩童的骸骨。
一副“羊尸”处理完毕,屠户又从案板下拉出另一具躯体,机械地重复刚才宰割“羊肉”的动作。
迟宿利落地将青衣白骨踢散了架,捡起它掉在地上的镰刀,递给她说:“试试这个。”
白珞试着转了转刀柄,镰刀轻巧,形态攻守皆宜,不过这么薄的刀刃,能砍得动骨头?
对了!
她迅速转换思维,镰刀刃口砍入白骨关节处,三两下将白骨骨架劈得四分五裂。
妙啊!
白珞发现镰刀的好处,放开手脚对付骨架,至于迟宿那边……担心他纯属多余。
一双双阴森森的爪子朝他袭去,下一瞬就见白骨碎成齑粉。
白珞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恼恨他不事先跟自己通气,连砍了几副骨架泄愤,咬牙——
还得怪自己修为不济!
迟宿听见白珞嘟囔的声音,微微勾唇:她忘记体内有魔魇晶石了么?这些杂碎怎么可能伤得了她?
“嗖”地一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指白珞。
白珞早有警觉,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躲到一张晾茶叶的簸箕后,目光透过编竹缝隙凌厉地望向冷箭来处,一时惊了。
那个放冷箭的家伙身披黑甲,头盔下俨然是一颗骷髅头,骑在白森森的马匹骨架上,身后一整支骷髅骑兵队伍,个个身负长弓短匕,出手狠戾训练有素,那些普通的白骨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迟宿如同鬼魅般闪到白珞身后,捏住她的肩膀,二人瞬间从簸箕旁消失,转而落入了……骷髅骑兵的队伍中央。
手持红缨枪的骑兵朝他们刺来。
又是一个瞬移,二人站在了人骨的包围圈里。
这次迟宿也有些诧异的样子,捏着她肩膀的力道微微收紧。
“你法术失灵了?”白珞仰面躲过劈砍而来的镰刀,惊慌地问他。
迟宿摇头,勾唇笑时斗篷下的魔纹印记显得尤为妖异,解释:“这座城被人施了咒,不破阵逃不出去。”
白珞心领神会,提议:“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干耗灵气。”
迟宿抱着她接连瞬移方位躲避攻击,再次落在了羊肉汤摊前。
白珞余光又瞥到那个身影,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再次释放出透骨的寒意。她意识到什么,浑身打了个激灵,挥开迟宿拽住自己的手。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的青年,清逸俊朗,气宇轩昂,倚在酒家门前,如乾坤高悬之明月,如遗落人间之谪仙。
白珞双眸盈泪,听见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声,想起那个入魔的剑修。
入魔后的修士连弃了两魂七魄,仅留一缕命魂,断情绝爱,六亲不认。
青年的面庞,是迟宿未入魔前的样子。
“它”是迟宿入魔时拔出的其中一缕魂魄!
白珞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没想到能在天水城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迟宿入魔的谜团未解,又不肯回泯山求助剑神。白珞依了他的意思,随他去轻雪门,但是内心从未放弃将他引回正途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