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好端端的怎么自个儿跑静室里了?师父又没说要责罚你。”
“什么?”傅绫杏眸圆睁,“师父没有责罚四师兄吗?”
二师兄摇了摇头,“没啊,不过成礼那孩子瞧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啧,师父不罚他,他倒还不自在了。”
傅绫:“……”
亏大发了。
用罢午饭,傅绫便跟着师兄们一道画符念咒、炼丹打扫。
她性子聪敏,一学便会,也因此耐性差了些,总是坐不住。
每每看到师父如入定老僧般纹丝不动,傅绫便开始疑惑:师父他当真才二十岁吗?当真不是早已修行百年千年的得道天师?
傅绫想起昨日师父为她把脉时冰凉的手指,登时一惊,莫非师父已不是凡人?
她仿佛窥破天机,怀揣着重大秘密,茶饭无味,冥思苦索,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来到老师父门前,求他老人家答疑解惑。
老师父道号虚谷,是师父长宁子的师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三年前他将观主之位交给了梅霁,自个儿则种菜养花,钓鱼遛鸟,生活十分惬意。
观中弟子都唤他“老师父”,叫法虽颇为随意,却是满蕴亲近爱戴。
虚谷道长乐呵呵应着,与他们这些徒孙相处融洽,从不端长辈的架子,尤其是对观中唯一的女弟子傅绫,他老人家更是喜爱有加。
早年傅绫初到道观,身子病弱,虚谷便亲自教习她打坐练气,更吩咐厨房每日里做些蛋羹、肉羹,一日日地将傅绫的身子养得康健起来。
朝夕相处,虚谷自己又上了年纪,对傅绫便如对待孙辈疼爱,再加上她有个太守父亲,每隔十日便下山回家小住两日,也因此养成了她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性子。
好在傅绫行事有分寸,惹下的皆是些小祸事,赔礼道歉也便完了。
春光和煦,虚谷方伺候好他的花花草草,便见傅绫神神秘秘地走了进来,巴掌小脸上写满了——“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不听不行”。
“怎么了小绫儿?你又在山下听到了什么轶闻趣事?”
傅绫连连摆手儿,拉着虚谷的衣袖径坐在小凳上,低声问:“老师父,关于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
虚谷眨了眨眼,“关于清和?他能有什么秘密?”
清和是梅霁的字,平日里虚谷总是如此唤他。
傅绫声音更低,做贼一般:“师父他,不是人,八成是什么得道天师。”
虚谷哈哈大笑,捋着银须问:“哦?你是怎么发现的?”
傅绫一脸得意,将昨日诊脉一事说了,又嘀嘀咕咕道:“若非如此,师父他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高的修为?又怎会如此老成持重?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该想到了!”
虚谷笑着摇头,轻戳了下傅绫的额头,嗔道:“你呀,准是看了太多修仙鬼怪话本子,才会胡思乱想。”
“老师父,我若是猜错了,那师父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像普通人嘛。”
傅绫扯着虚谷的衣袖撒娇。
虚谷道:“清和不到一岁时,便被人丢在了山脚下的树丛中,若非我路过发觉,他早已被豺狼叼走。我亲眼看着他从小婴孩长成如此模样,你说他是不是人?”
傅绫大为震惊,“师父是被人丢弃的?”
“正是,当时他尚在襁褓,随身有一块梅花玉佩,瞧着不似寻常人家出身。我本以为他的亲生父母倘或有一时的难言之隐,之后会来寻他,却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仍然杳无音信。”
傅绫愣了片刻,一时间竟觉得师父的身世有些可怜。
若是被人掳走抛弃,便是与亲生父母被迫分离,若是被父母遗弃,那更是……
“绫儿,我与你说的事,你不要说与旁人听,清和不喜提及俗事。”
“我知道了老师父。”
这夜傅绫洗漱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海中不时地回想起老师父所说的话,她小声呢喃:“没想到师父谪仙般的人,竟是个弃婴。”
她自幼虽身子不好,但深得爹娘宠爱,家中还有外婆、姨婆百般骄纵,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因此一想到师父小时候竟然没人要,傅绫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儿。
有点酸涩,有点替他难过。
长这么大头一回失眠,傅绫翌日顶着两枚硕大的黑眼圈做早课,唬得一众师兄弟颇为惊讶。
“五师妹,你怎么了?”
平日里最没心没肺乐呵呵的人,竟也会睡不着觉?
傅绫神色恹恹,“没怎么,许是时节变换,有些不适罢了。”
成礼问:“要不要我请师父来?”
傅绫连连摆手儿,“不碍事的,不必劳烦师父他老人家。”
不知为何,她竟有几分不想见师父。
万一自己没控制住,对他露出譬如怜悯这种不应当的神情,那可就遭了。
扫完院子后,傅绫便挥别众师兄弟,拎着小包袱跳上马车,随前来接她的仆从一同下山回家。
锦城繁华富庶,山明水秀气候温润,太守傅兆渊清正廉明,十几年来政绩斐然,深受百姓爱戴。
太守府位于城中状元街梨花巷,庭院深深,栽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傅绫甫一进门便嗅到淡淡的花香,清甜宜人。
“外婆、姨婆!绫儿回来了!”
她声音未落,便见两姊妹穿着家常衣裳,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乖宝,我与你姨婆正在打赌,猜你是进门先叫谁呢。”
傅绫眉眼弯弯,扭股儿糖似的挽上两人手腕,甜声道:“只恨我不能同时叫你们,在绫儿心中,姨婆和外婆都是一样的,连娘亲都越不过去呢!”
一番话哄得两姊妹心花怒放,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细细打量,齐声道:“瞧着怎么瘦了些?”
“许是天气变换,胃口差了些,我想吃姨婆做的糖蒸酥酪、菱粉糕、桂花糖年糕……”
她如点菜般报了一大串,馋嘴猫的模样惹得姨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嗔道:“好好好,都给乖宝做,馋成这样,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不是去做道士,而是去做小乞儿了呢!”
外婆笑道:“吃可以,可不许贪多,若不然又像上回,在家里吃多了油腻的,回到观中诸多不适,平白无故病了一场。”
“知道啦!”傅绫满口答应,与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儿话,起身去上房见娘亲。
打起帘子,傅绫只听得屋里一片寂静,闻声出来的丫鬟秋桐面露喜色,低声道:“小姐您回来了,太太今儿早犯了头疾,正卧床歇息呢。”
“我去瞧瞧。”
傅夫人见到女儿,露出温婉笑容,“绫儿,何时回来的?”
傅绫走到床边,依偎在娘亲身边,素白纤指轻按着她额头,“回来了一小会儿,娘亲你还头痛么?”
“不碍事,过会子便好了,你在观中可还好?有没有惹师父生气?”
“我当然好了,我那么乖,师父怎么会生我气?”
傅绫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从前隔三差五惹是生非的人另有其人一般。
“如此就好,你也长大了,过不久便要……”傅夫人倏地顿住,柔柔看向女儿,“你近日可见到阿承了?那孩子常来家中探望,心里很是念着你。”
傅绫不甚在意道:“前两日我偷偷溜下山,在集市上碰巧遇见了他,给我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我跟他是好兄弟嘛,他念着我不是很正常。”
“绫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你与阿承自小便有婚约,前阵子陆家父母提及此事,想让你们在年底前完婚。”
傅绫大惊:“什么?!”
她一时间有些怔愣,“我怎么会与阿承有婚约?可我、我并不喜欢他呀。”
“当年陆家与咱们交好,阿承比你大两岁,在你出生后对你特别爱护,于是我们便给你们定下了娃娃亲。”
傅夫人试探地问:“绫儿你讨厌阿承?”
傅绫摇了摇头,乌黑灵动的眼眸闪过一抹迷惘,“娘亲,不讨厌便可以成亲了吗?”
傅夫人笑了笑,“自然不是,你与阿承的婚事是我们长辈定下的,若是你们二人不愿,我们也不会勉强。只是在娘亲看来,阿承对你是极为喜欢的,人也生得十分俊朗,品性纯厚,处处迁就纵着你,有他做你的夫君,我与你爹也很放心。”
“娘……您说哪里去了。”傅绫面色微红,扭过脸去,“不许再说,我不爱听。”
傅夫人笑着哄她,“好,娘不说了,晚上想吃什么?娘吩咐厨房去做。”
……
傅绫在家中小住了两日,这期间陆承来找她五六回。
之前他也是如此,得知她下山回家,便黏在她身后,与她有说不完的话,可昨日听罢娘亲所说,傅绫再见到陆承时,对着他便总觉不自在。
她向来藏不住心事,什么都写在脸上,又一直偷偷盯着他瞧,陆承摸了摸脸,忍不住问:“绫儿,我今儿有什么不对吗?”
出门前他隆重沐浴更衣,还特地熏了淡香,将自己拾掇得英朗不凡,唯恐惹傅绫不喜。
惴惴难安至极,他听到少女疑惑的声音——
“阿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有婚约?”
第3章
陆承登时红了脸,俊朗的面容上闪过羞窘,“你、你知道了?”
他这副忸怩害羞的样子,惊得傅绫心中直咯噔作响。
我的老天爷,她把他当兄弟,他却把她当未婚妻?!
傅绫额角乱跳,蹙眉径直道:“我昨日方知晓此事,阿承,我实话告诉你,一直以来我都视你做兄长,咱们之间的婚事还是作罢的好。”
陆承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黑眸中涌上浓重的黯然,他勉强露出笑:“我知道对你来说此事太过突然,你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属正常,你别急着拒绝我,左右还有一年的时间,就当做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试着相处一段时日,好吗?”
他满脸紧张地看着傅绫,神情满是期待,使得傅绫再也说不出推辞的话。
“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傅绫清凌凌的杏眸直望着他,眼瞧着他的耳根一点点泛起绯色,她大感惊奇,忍不住踮脚伸手摸了摸,咦,还这么烫?
陆承侧过脸,耳尖通红,长腿岔开,俯身迁就着少女的手指。
大街上人来人往,各色异样目光投来,有孩童捂嘴偷笑。
陆承面上作烧,却不想制止傅绫,直到她摸够了,发现了别的玩意儿,这才直起身紧跟着她往前走去。
途经宴春楼,两人不期然遇到了陆蕴仪。
陆大小姐虽生得娇滴滴,却极爱舞刀弄枪行侠仗义。
“哥哥,绫儿!你们来晚一步,没见着我方才教训那吃霸王餐的人有多英勇!”
陆蕴仪一张粉脸上满是得意,腰间悬着柄宝剑,嵌满五彩宝石,光彩夺目,直晃人眼。
傅绫走上前抚摸一把,笑道:“这柄剑不错,借我把玩两日。”
“喏。”陆蕴仪大方解剑,“绫儿你要是喜欢,我们家里还有很多,随你挑。”
陆承嗔怪妹妹:“怎么这么没大没小?怎么说绫儿也比你大上几日,该叫姐姐。”
陆蕴仪挽上傅绫的手,对兄长吐了吐舌,“就不。”
三人在酒楼落座,叫了些酒菜,吃饭期间说及道观的事,陆蕴仪两眼放光,难掩兴奋:“绫儿,我听说你师父长得特别好看,是真的吗?”
傅绫啃排骨的动作微顿,“你怎么忽然好奇这个?”
“哎呀你别管,回答我是不是?”
“唔,师父他确实生得很俊美。”傅绫慢吞吞地擦手,脑海中闪过师父穿着素色道袍的模样,清冷如仙,继续道,“不过,很不好相处。”
“原来是朵高岭之花啊,怪不得。”陆蕴仪轻抚下巴,低声说八卦,“城中有名的珠夫人,似乎也许对你师父有了侵犯之心。”
傅绫险些被茶水呛到,杏眸圆睁:“什么?珠夫人?那个家财万贯坐拥男宠无数的珠夫人?她想侵犯我师父?!”
陆蕴仪连连点头:“没错!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珠夫人以宅中闹鬼为名,请你师父前来作法,驱鬼为虚,觊觎他的美色为实。”
前阵子师父确实带着几名弟子下山,为一户人家驱鬼,当时傅绫偷懒装病躲了过去,并不知晓那户人家便是赫赫有名的珠夫人。
傅绫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当日师父便被这妇人轻薄了去?
不对,若是如此,几位师兄怎么没露出半分来?还是说被师父勒令噤声?
“你是不知道,珠夫人府中的丫鬟小厮提及此事,皆说得绘声绘色,啧啧。”陆蕴仪吃了杯酒,目露钦羡,“弄得我也想见见你师父本尊,到底有何能耐,使得阅人无数的珠夫人念念不忘。”
傅绫:“……不如你也随我上山做道士?”
陆蕴仪凝眉思索,却被陆承在额上敲了一记,“胡思乱想什么?绫儿也不是真的出家,只是暂住在道观罢了。”
他悄悄看了眼傅绫,状若无意问:“绫儿觉得我与长宁道长,哪个更为俊美?”
傅绫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师父。”
陆承:“……”
有一点心碎。
陆蕴仪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哥,人家长宁道长常年穿着朴素道服尚且越过你,要是哪天换身衣裳,长身玉立往那一站,啧啧,那就更没你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又想被爹关禁闭?”
陆蕴仪立马安分地闭了小嘴。
傅绫倒是顺着她方才所说想象了一下,师父若是换上贵公子的衣衫,唔……只怕会招来更多的珠夫人罢?
**
回到道观后,傅绫又穿回了道袍。
自幼穿习惯了,下山换上寻常衣裳她反倒诸多不适。
将外婆姨婆准备的吃食依次分给众师兄弟,她给老师父送去一份后,看着余下的食盒发起了愁。
娘亲说这是单独给师父准备的,要她亲自送去,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外面天色渐黑,傅绫犹豫许久,拎起食盒往师父房中走去。
春气渐暖,庭院里的玉兰开得极盛,微风吹过,片片白色花瓣蜷曲着飘落在地,香气袭人。
房中亮着灯,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映在窗上。
傅绫深呼吸一口,轻轻敲响了房门,“师父,弟子成素。”
人影似是顿了一下,低沉清润的嗓音传来——
“有何事?”
“师父,我娘亲准备了些点心,叫我拿来孝敬您。”
夜色静谧,偶尔响起几声促织叫声,傅绫等了片刻,仍不见师父回应,她心下一松,正欲将食盒放在门口,便见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阵潮湿的水气拂面,傅绫怔了怔,就见师父转过身走到桌边,烛光微晃,映得他身上寝衣素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