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心绪不宁,终于在见到那辆仙舟缓缓降落时,逐渐消失。
沈忘尘负于身后的手不由的攥紧了,下意识的上前了几步,却在看到仙舟上走下的两抹紫色身影时,脚下停了下来。
身穿浅紫色衣裙的少女竟有些陌生,不似沈忘尘记忆中青衣朴素的模样,衣裙奢华而富丽,宽大的衣摆上怒放着一朵朵耀眼至极的花瓣,行走间裙摆层层摆动,似一朵正在盛开着的花。
乌黑如瀑的长发之上,不再如往日般只系着那条他所送的青色发带,而是戴上了一支奢贵无比的发簪,挽出一个极漂亮的发髻来。
让那张沈忘尘看惯的面容,竟然有片刻的陌生。
只是短短一个月不见,少女竟已经褪去了昔日的青涩稚气,原本便漂亮的眉眼长开了,眼尾微微上挑,在清纯之余平白生出一丝媚意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看着人时,便叫人心头一颤。
苏酒眸光扫过来时,沈忘尘心里一紧,琉璃色的眸子里罕见的带了几分紧张,迎着她看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少女便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的扶起身边的青年,微低下头去,似乎在问他什么。
两抹紫色的身影那般般配,甚至连风吹来时,都忍不住将两人的衣摆吹到一起,互相纠缠着。
第75章 沈忘尘于她,是师是父,是光,也是明月。
苍千雪自然看到了远处站在宗门前漠然往下注视的沈忘尘,可苏酒没看见,他自然便乐得没看见,只低下头去,修长手指轻轻一摸少女头顶,语气虚弱:“既然已经到了乾元宗,小苏酒便不必扶着师叔了,免得叫你师尊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抢了他的弟子呢。”
苏酒刚刚扫了一眼,并未在人群之中见到沈忘尘的身影。
虽然知道以他的性子,决然不会亲自来迎接出门的弟子,可苏酒这一次出去,又是毒发又是受伤又是被关,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在旁人面前还能忍受,可到了乾元宗门下,越靠近沈忘尘,便越希望能见到他,得他哪怕半句安慰都好。
可是没有。
他甚至在知道了一切后,连来接她回家都不愿意。
苏酒眼眶一阵发热,强忍着将泪意逼回去,对着苍千雪勉强笑笑,道:“师叔开玩笑,才不会呢。师尊他,或许真的是不在乎……”
他不在乎她的生死。
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自己从破庙里捡来的一个孤儿,是漫长岁月里一个无聊的消遣。
所以他不在乎她,才算是正常吧?
哪怕这次没有听到苏酒的心声,苍千雪也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
他与沈忘尘是好友,自然知道对于沈忘尘而言,这个唯一的女弟子绝对算是意外。
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绝对不像是苏酒所想的那样。
可他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苍千雪唇角扯开一个笑,目光似随意似挑衅般扫过远处的白衣男子,很快收回。
“既然如此,”他懒懒笑着,将高大的身躯靠在了苏酒肩膀上,一只手如无意般,轻轻揽过苏酒腰肢,是一个如同宣告主权一样的姿态。
“那便劳烦小苏酒了。”
立在沈忘尘身侧的一众弟子突觉周身一寒,连忙往身边看去。
便见素来神色无什么变化的沈师叔如今一张俊美面容格外难看,浅色眸子紧紧的压抑着,似乎隐藏着无比多的怒意,唇线紧绷,目光死死的注视着不远处携手而来的二人,倏然发出一声冷笑,甩袖离开。
“师叔?”
一众弟子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得待在原地等着迎接苍千雪。
待苏酒回到不道山,已经是过了一段时间。
她刚踏入自己的小院子,一个内门师弟便跑过来对她道:“小师姐,师尊唤你去趟不道殿。”
苏酒原本还想休息一下,可如今沈忘尘派人来召,她也只好转了方向,再度往不道殿上走去。
她虽然没有灵力,好在不道山有仙鹤,即便如此,从半山腰的住处到山顶的不道殿,苏酒还是花了一段时间。
长长的台阶尽头,便是昔日沈忘尘让她和慕云卿罚跪的地方。
旁边的那个柱子上,苏酒当初还抱过,甚至在上面磕过,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别想着玷污慕云卿。
如今想起来,苏酒倒觉得有些好笑了。
她的目光停在那处角落里,在好笑之余,又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慕云卿虽然说等他将太子扶持长大,便会重回不道山。
可那太子苏酒也见过,是个两岁大的奶娃娃,连话都说不齐整。
更何况,人间非但没有灵气,更是浊气怨气遍地,对于修士而言,这样的环境比不道山思过崖来的更加恶劣。
如今的慕云卿虽然没有像原本的剧情一样自毁修为,可即便如此,在凡界生活十数年,他的修为必然无法精进,甚至可能会因为吸收多了浊气怨气而对日后修为有害。
这些慕云卿身为不道山首席,自然也清楚。
可他还是决然的选择了这条道路。
将心里头散乱惆怅的思绪收拾干净,苏酒迈步,往不道殿内走去,两只脚还没踏进去,便听见沈忘尘如冰似雪的声音。
“不是说半日便能到吗?为何花了整整两日?”
苏酒一怔,抬眸看去,便见沈忘尘一身雪衣,正背对着自己,质问着身前之人。
另一青年,身着紫衣,面容俊美而略带几分无奈:“你莫非是觉得我故意拖延时间?”
沈忘尘不语,显然是如此想法。
苍千雪叹了口气:“忘尘,我同你一道看着小苏酒长大,自然不希望她出任何意外,我对她的心,与你无异,你实在不该如此揣摩于我,让我寒心。”
苏酒看着苍千雪叹气落寞的神态,也觉得沈忘尘有些过了。
这段时间以来,来半月秘境救她之人是师叔,为她解毒之事奔忙的是师叔,就连这次在璃朝和灵妙宗,也都是师叔。
师尊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指责师叔,实在是让人心寒。
苏酒抿唇,进门想要说个明白。
却听苍千雪似半开玩笑般问:“罢了,谁让我是小苏酒的师叔。对了,方才我在宗门外瞧见一个和你极像之人——”
他话音未落,沈忘尘便断然道:“不是我。”
苍千雪一怔,而后笑了,举起手来:“我也没说是你,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真是的,也就是我……”
他瞧见了苏酒,“呦”了一声:“小苏酒来啦?咳咳咳……”
苍千雪捂着胸柔弱无比的咳嗽起来。
苏酒这两天听他的咳嗽声都快条件反射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倒了杯茶水:“师叔喝茶。”
苍千雪含笑接过茶杯,指腹轻轻摩擦着杯盏,反客为主般道:“怎么不给你师尊也倒杯茶水来?”
苏酒这才想起来自己正牌师尊是谁,一下子心虚了。
也给沈忘尘倒了一杯,双手奉上,头颅微垂:“师尊,请喝茶。”
她不敢看沈忘尘的脸,怕自己会忍不住委屈。
可即便如此,在沈忘尘伸出那只手,缓慢的从她手中接过茶盏,两人指尖无意识的相碰时,苏酒喉头还是一哽。
沈忘尘身上清淡的冷香,无时无刻不在她鼻尖萦绕。
让苏酒想起,那几日她被关押在不道殿时,每每入夜,沈忘尘便会睡在她身旁。
明明是被冤枉,外面还有魔族奸细,可苏酒闻着身畔冷香,很快便能入眠。
沈忘尘于她,是师是父,是光,也是明月。
照亮她,
却让她只能仰望。
明月光虽亮,可太冷了。
就像沈忘尘这个人一样。
第76章 还痛么?
沈忘尘自她手中接了茶,却并未喝,而是沉默的看着她,一双琉璃眸中似乎有万语千言,最终却也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轻到苏酒都未曾听见。
“你清瘦了许多,”沈忘尘哑声道:“过来,到为师身前来。”
苏酒不觉眼眶微热,委屈夹杂着心酸以及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她脚下一时挪不开,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沈忘尘看着这般的她,长眉轻蹙,却是自己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到了一旁,随即站起身来,来到苏酒身前。
五指缓缓落到了苏酒先前被慕斯安一刀砍过的地方,动作很轻。
“还痛么?”
他垂眸,静静的看着眼前只到自己下巴的少女,睫羽下的眼中划过一丝心疼怜惜。
没有被苏酒看见,却被苍千雪尽数看在眼中。
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心头生出几分诧异来。
沈忘尘此人,最是情绪内敛,如今日般情感外露,当真是颇为罕见。
可他却无法再如过去般生出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悠哉感来,反而心里头颇为不得劲。
他坐直了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啜着杯中茶,无声的打量着面前的这对师徒。
待沈忘尘的手掌微微用力,苏酒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还好,”她顿了顿,道:“当时有些疼,后来苍师叔来了,他不光治好了师兄的伤,还把我肩上的伤也治好了。”
沈忘尘唇瓣微启,想说些什么。
比如,他那个时候正在封魔阵中查看,恰巧遇上了一批想要私自窜逃的魔物,这才没有来亲自寻她。
再比如,即便如此,他第一时间给苍千雪发去了讯息,让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前去。
可这些,如今说来似乎都不合时宜。
于是他一下子沉默了。
苍千雪便悠然笑了起来,放下手中茶盏:“不管怎么说,小云卿都叫了我二十多年的师叔,我自然该救他,更何况,是小苏酒亲自开的口,我怎么忍心拒绝呢?”
苏酒听着他这话,虽然却是如此,但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她忍不住越过沈忘尘,歪头看了他两眼。
苍千雪冲她举了举手中茶杯,唇角轻勾。
沈忘尘虽背对着他,可苍千雪的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
再看苏酒被苍千雪逗的不由弯眸一笑,心中便更觉得有些不悦。
但他向来不动声色惯了,只收回手,拂袖回到了桌案旁。
苏酒便继续两只手放在腹前,乖顺的同沈忘尘讲她和慕云卿这一路所遇到的事情。
哪怕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经在灵碟中给沈忘尘传了讯息,可苏酒还是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不过自然是掠过了她在琅环阁灵泉之中听到慕云卿似乎背着她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还有那琅环阁阁主竟然是妖界少主,也就是不道山二弟子祁朝夜,她还被他强吻,
以及她在璃朝同墨临和慕云卿之间的一切。
于是她的叙述难免有些漏洞百出。
苏酒两手交叠,心中惴惴不安,害怕沈忘尘若是当真问她中间那些遗漏的事情,她该怎么回答。
可好在,沈忘尘却未细问,只是在听到她被凡人所伤时,眉心微蹙,略带几分薄怒道:“为师给你的玉珏,为何不用?”
那里面有他的一缕神思,别说是区区几十个凡人,哪怕是墨临,也只有等死的份。
他都给了她玉珏,为何还能被伤到那种地步?
苏酒听见他语气中的怒意,却还以为是沈忘尘恼怒她拿了自己的玉珏,却连一个叛逃的墨临都打不过,连忙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是弟子无能。”
沈忘尘心头一窒:“你——”
他是这个意思吗?
苏酒低着头:“师尊给了弟子玉珏,定是希望弟子在外消灭魔族,维护人间太平,是弟子无能,辜负了师尊对弟子的期望。”
【骂了我可就不许骂师兄了哦。】
听着她到这个地步竟然还在为慕云卿着想,沈忘尘心头既是恼怒,却又有几分欣慰。
欣慰于,哪怕他二弟子和四弟子不是人,可起码还有两个弟子是相亲相爱的。
他的教育,总归还是没有大问题。
唯有清楚一切的苍千雪唇边扯出一个冷笑来。
沈忘尘吸了口气,看着她这副模样,竟然也生不起气来了:“为师没怪你,起来吧——为师的意思是,你被那些凡人所伤时,为何不用玉珏?哪怕不用玉珏……”
他话头微顿。
按道理来说,那时的苏酒虽灵力低微,可对付几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
她又为何会白白让自己被抓住呢?
沈忘尘想不通。
倒是苏酒,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一脸的无辜:“师尊给我玉珏,不是让我对付魔族吗?”
所以她才没敢用玉珏对付慕斯安来着,只想着用它弄死墨临那个狗东西。
至于沈忘尘后面那没说完的半句,苏酒倒是清楚了:“弟子年幼时,师尊曾教导过弟子,我们修道成仙,掌翻天覆地之能,为的只是天下苍生太平,而非一人安危。若是入了凡世,哪怕是修仙者,也应当遵守凡间准则,绝不能滥用灵力扰乱世间秩序,更不应该用灵力伤害普通凡人。那些士兵,虽然是奉了慕斯安之命,可他们终归是凡人,若是弟子使用灵力,恐怕有违秩序。”
那时苏酒才六七岁,第一次跟着门内几个师兄下山,看到了好吃的好玩的,可自己身上又没钱,干脆使用了个障眼法,将几块石头变成银子,开开心心的买了一堆东西回去,甚至给几个师兄和沈忘尘都买了礼物。
沈忘尘收到礼物时难得的笑了,可很快他便得知同行几人都没有给她银子,于是他便质问苏酒,那银子从何而来。
那时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挺高兴的分享自己的机灵时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沈忘尘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最后,他勃然大怒,亲手将苏酒买给他的礼物——一个看上去便冷冰冰的小木头人摔在了地上。
然后说出了那番话。
时隔十年,苏酒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没有变化。
甚至她说完,便用当年沈忘尘同她说时的清泠目光,那样干净澄澈的看着他。
似乎有一支十年前射出的箭,方到今日才射中沈忘尘的心口。
他怔怔的瞧着立在面前娉娉婷婷,如一朵紫色幽兰般的少女,生平第二次,感到了后悔这种情绪。
而第一次,则是那次,他亲手将那个小木人摔的四分五裂。
然后看到了七岁的小苏酒,一下子红着眼哭起来。
第77章 我同你一样,皆是长辈
沈忘尘喉头干涩:“你——”
他说不出自己后悔的话,亦无法责怪苏酒过于听话,只得端起手边的茶杯,试图掩盖住自己的所有情绪。
可他的手臂,还是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