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家泽,整个人她就像是一只被褫夺了蟹螯的瘦蟹,毫无招架与抵御之力, 又如刀俎鱼肉, 只能任人宰割。
张晚霁低低地垂落眼睫,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 紧了一紧,指骨之上浮泛起了一层浅浅的青筋,这些苍青色的筋络虬结成团,以大开大阖之势,一径地蔓延入了袖裾深邃处。
质言之,那是她噩梦的开端,更是她梦魇的开始。
在前世的时候,张晚霁有些分辨不出张家泽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兄长对胞妹的偏爱,抑或着是说,是一种隶属于男人对女人的畸形别扭的情感。
她深陷在这种谜团之中,摸不着头脑,一直以为张家泽对她的情感,不过是寻常的兄妹之情,张家泽之所以会对她有占有欲,有偏爱,不过是出于关心的目的了。
既然是出于关心的目的,又怎么能够去怀疑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呢?
只是,后来,父皇为她谈论婚事之时,她蓦觉皇兄变得很奇怪。
每日夜里,都会来她榻前小驻一番,当时张晚霁已然入睡了,他就伫在她的暖榻前,垂眸注视她,也没什么做其他多余的事。
张晚霁为何会知道这些事,那是因为婢女烟罗有一回夜半入内,想要给炭盆添一些火,她的动作非常轻,但甫一入内,只一眼,她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她看到张家泽停驻在柔昭帝姬的暖榻前,他不知是何时来的,来得有多久,那姿影俨如一只鬼魅,教人没来由生出了一丝胆寒。
翌日,烟罗就秘密地将这件事告诉给张晚霁,想问她是如何作想的。
皇兄夜半入皇妹的寝闺,一声招呼也不打,这合理吗,这似乎太不合理了,这正常吗?似乎也不太正常。
总而言之,张家泽对张晚霁的行为举止,表面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实际上,处处渗透出了一种诡谲的气息。
烟罗是有些警惕之心的,她让张晚霁留个心眼,劝她与这位二皇兄少些来往。
张晚霁有些不信,二皇兄怎的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没有特地去问皇兄有没有做这件事,因为她不想因此事去怀疑皇兄,这也不是说她不相信烟罗,只是,她就是有些难以置信。
张晚霁当夜就阖眸假寐,她想要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张家泽到底会不会来她的榻前。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张晚霁蓦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一些可笑与滑稽,如果没有等到的话,那不就证明张家泽没有对她做过逾矩之事吗?
张晚霁出神地想着,时而久之,她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好像是窗槛外纱帘被轻轻搴开撩动的声响。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以为是烟罗进来了,张晚霁正想要说是误会一场,哪承想,她在空气之中,嗅到了一阵隐微的龙涎香。
是皇兄身上的所独有的气息。
张晚霁是面对着丹壁的,丹壁之上,蓦然浮现出了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人影由浅渐浓。
——是张家泽。
张晚霁在昏暗的光影之中慢慢瞠住了眸心,确证了某件事情之后,她心中浮现了出了一份荒诞而诡异的念头。
看来烟罗说得是真的,张家泽夜里真的来过她的寝屋。
——他为何要这般做?
——目的是什么?
——是因为什么事情?
张晚霁脑海之中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心律怦然如悬鼓,噗通,噗通直跳,缩藏在衾被之中的指尖,逐渐蜷紧,紧接着,她的指骨之上,迸出了几条浅浅的青筋。
她脑海里的思绪有些乱,冥冥之中,她能够明晰地感受到张家泽靠得越来越近了,她身后的床榻隐微地凹陷了下去——
他就这般端坐在了她的榻前。
张晚霁大脑乱哄哄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了,好在她假寐惯了,假寐与真睡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哪承想,身后传了一句低沉的嗓音:“柔昭,我知道你醒着。”
张晚霁的眸睫在昏昧的光影之中,瞠住了眸心。
张家泽是怎么知道她醒着的?
她掩藏于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偏生她又不是一个善于说谎与演戏的人,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她只能艰难地翻转过身躯,缓缓地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故作受惊了一般,道:“皇兄为何会出现在此?”
张家泽道:“柔昭觉得呢?你觉得,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张晚霁摇了摇螓首,她大脑乱乱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下意识道:“我不知道。”
张家泽倾过身躯,修长峻直的手指,轻轻捻住了她的下颔,力道由轻渐重,道:“柔昭当真不知道吗?”
张晚霁感到有些疼:“皇兄,你弄疼我了。”
张家泽:“柔昭,你还没有回答我。“
张晚霁眸睫不安地颤动着:“回答你什么?”
张家泽忽然淡淡地笑了,温声道:“没想到,柔昭也有故意装傻的时候,很可爱。”
张晚霁微微红着眼眶,看着眼前的男子,觉得他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她轻声道:“我真的不知晓皇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公主府,循理而言,你是不能够进来的。”
张家泽笑了:“搁放在平时,我自然不会来此,但是,柔昭啊,你马上就要嫁人了。”
他捻住她的腕骨,深深抵在了他的胸口,“你知道皇兄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这个动作,委实有一些亲昵了,张晚霁挣了一挣,想要挣脱,却是发现自己没能挣脱开。
她徐缓地抬起眸,不安又脆弱地撞入了张家泽的眸瞳之中。
少年的眸就像是寂寥的荒野,更像是废墟,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
与他对视的时候,张晚霁没来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和侵略感。
张晚霁感到今夜的张家泽有些古怪,她蹙了蹙眉,道:“皇兄,你怎么了?”
张家泽道:“我想让你永久待在这里,你是我一个人的。”
——什么?
张晚霁没有真正听清楚他的意思,翛忽之间,张家泽伸过大臂,搂住她的腰肢,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下一息,整个人被搂揽入一个凉冽的怀中。
张晚霁惊呼一声,整个人变得有些无措,道:“皇兄……“
男子埋抵于她的脖颈,浅浅地匀吐了一口气,道:“晚霁,你是我一个人的,你知道吗?”
张晚霁觉得氛围颇为不对劲,她是有些害怕的,眼前的少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让她有些畏惧,她缓缓伸手,抵住他的胸.膛,道:“我听不懂皇兄在说什么。“
哪承想,她的手被他的大掌抓住了。
张晚霁抬起眸,被动又脆弱地看着他。
张家泽道:“柔昭,我们之间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的心意,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饶是张晚霁再迟钝,此一刻也听出来了,她简直是难以置信,道:“皇兄,我们之间是兄妹,你明白这件事吗?”
张家泽闻及「兄妹」二字,淡淡地笑出了声,笑意完全不达眸底,道:“我们是名义上的兄妹罢了。”
——啊?
张晚霁完全听不明白这句话,惘惑地看了张家泽一眼,“什么意思?”
张家泽复杂而又深沉地看着她,视线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温沉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过了晌久,他适才道:“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个「以后」,是多久?
张晚霁云里雾里的,她揪紧了张家泽的袖口,捻出了一个极浅的褶皱,道:“我们不都是父皇的儿女吗?”
女郎的面庞沉浸在皎洁的月色里,剔透得如上釉的白瓷,她的嗓音亦是变得无比娇软,犹若一池蜜浆饴糖,字字句句都蘸染了浓重的软糯之意。
张家泽松开了她,眸底蘸染了一抹晦暗的笑意,他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是,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女,这一点并没有错。”
张晚霁感觉这一段话还有下文,但张家泽囿于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在隐瞒什么?
张晚霁的思绪到底是有些缭乱,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蓦觉张家泽对她的感情,就像是阴暗角落的植株,完全见不得光的。
第四十二章
那一夜, 张家泽离开了。
张晚霁觉得身体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情绪击中了,她感觉自己和张家泽的关系,朝着一种未知的方向发展了, 禁忌而隐秘, 不能为外人道也。
她想和他做回兄妹, 回到常日里那种寻常的关系, 但是, 她感觉从那一夜以后, 两人再也回不去了。
张家泽离开之后, 张晚霁兀自呆坐于暖榻之上, 怔愣许久,迟迟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烟罗在一旁轻唤她,唤她许久, 才将她混沌的思绪从泥沼之中脱离出来。
“殿下,你怎的了, 是做噩梦了吗?”
张晚霁很轻很轻地摇了摇螓首, 纤纤素手搁放在膝面上, 道:“皇兄刚刚来了。”
空气有一瞬地沉寂,张晚霁明晰地听到烟罗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烟罗道:“那殿下……”
张晚霁摇了摇螓首, 道:“没事的,他只是关切我, 所以才会来看我,看了我一会儿,就走了。”
烟罗忧心忡忡地道:“真的如此吗?”
烟罗道:“奴婢真切地觉得, 二皇子对殿下的感情, 并不一般,此事要不告诉皇后, 让皇后给您拿主意——”
“不必了,这些小事儿,就没必要说给母后听了,免得遭人笑话。”
张晚霁阻断烟罗的话辞。
烟罗一副欲言又止之色,轻声说道:“但是,为了殿下您的人身安危还有清誉,您与二皇子还是要保持一些距离的。”
烟罗说得是张晚霁即将出嫁的事。
当时张晚霁还是比较天真的,道:“皇兄不会的,他会祝福我的。”
烟罗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了。
实质上,在上一世,张晚霁第一次出嫁的时候,当夜,她本来坐在喜榻上,等着新郎官来揭下她的红盖头,结果,揭开她的盖头的人,是张家泽。
张晚霁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她看到新郎官瘫倒在了血泊之中,奄奄一息,几近于不省人事。
“你……”
张晚霁眸瞳怔缩,浑身都起了剧烈的寒颤,一阵毛骨悚然。
张家泽的手,蘸染了浓稠的薄血。
血顺着他峻峭的指骨缓缓流淌下来,溅洒在张晚霁繁复的裙裾之上。
张家泽笑了:“可是吓得柔昭了?”
他濡湿的手,如一枝细密的工笔,从她的额心一路游弋至她的卧蚕、鼻梁、唇涡,最后停在了她的唇瓣上。
少年粗粝的指尖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唇,眼神充满玩味。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柔昭可记得我说什么吗,你是我一个人的,你嫁给谁,我就杀了谁。”
张晚霁瞠眸,胸线剧烈地起伏着,她慢慢地红了眼眶,颤声说道:“皇兄,你疯了。”
“嗯,确实是疯了,关于你的事,我从来都做不到冷静,我冷静不下来的话,就会去解决那个让我无法冷静的人,比如——“
张家泽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染血的刀尖,指了指瘫倒在地上的人,道:“你的新郎官。”
张晚霁整个人都在剧烈的发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陌生,她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张晚霁意欲起身要逃,却被他重重摁于床榻之间。
他贴在她的耳屏处,温声说道:“柔昭啊,在未来的某一天,待我成势了,我们之间,就没有天堑了。”
张晚霁觉得前所未有的荒唐与荒诞,她一时忘记了挣扎,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张家泽:“你杀了我的郎婿,你不怕我告发你吗?”
张家泽轻笑了一声:“你会告发我吗,柔昭?”
张晚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直的线,陷入了沉默。
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张晚霁肯定不会告发他,如果告发了张家泽,她自己的清誉也不保。
更何况,她觉得,以张家泽的手腕,一定会摆平今夜所发生的事情,他会寻找一个非常合适的由头,让她的郎婿死得非常合情合理。
只不过——
张晚霁道:“你非要这样做不可吗?”
她垂眸,看了一眼横卧在血泊之中的尸体,道:“你没有必要戕害无辜的人命。”
“我原本没有打算杀他,是柔昭不听话,不是吗?”
张晚霁颇觉匪夷所思,看了一眼张家泽,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她捋平呼吸,道:“我不可能不嫁人的,到了一定的年龄,父皇一定会替我筹措婚事。”
张家泽很轻地笑了一声,道:“我知道,所以,从现在开始——”
他顿了一下,俯眸直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谁娶你为妻,我就杀了谁。”
张晚霁相信张家泽说到做到,这句话也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的脖颈和手肘,俱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吐息一时飘忽不定。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甚至一度恶心到反胃。
张家泽嗅出了一丝端倪,想问她怎么了,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意欲伸手将她扶起来。
但张晚霁遽地后撤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视线垂落在地,道:“你别碰我。”
张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觉得恶心。”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渲染出了一种极其不安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