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不敢,老奴愿以死谢罪。”
“你若是死了,你的家人该怎么办?他们都还在文贵妃的手上,你一走了之,他们怎么办?”
阿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恭颐皇后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做完这些事,可是要去文贵妃那里复命?”
阿岑禀声道:“是如此……”
“很好,你就对文贵妃说,汤药本宫已经服用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阿岑姑姑看着恭颐皇后,一时拿捏不准她中的真实意涵。
张晚霁道:听着了吗?母后吩咐你办事,你可要牢牢记着了。“
恭颐皇后放阿岑去通风报信,张晚霁道:“我让李广去跟踪吧,免得阿岑姑姑耍心眼子。”
恭颐皇后微微颔首,没有说话,这算是默认她的意思了。
张晚霁遂是吩咐李广去跟踪阿岑,牢牢实实地跟紧了。
李广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了。
偌大的宫宇之中,只剩下了母女俩。
“母后,您可要紧?”张晚霁在皇后身侧坐下,细看之下,发现皇后的脸色其实不太好,眉庭之间蒙上了一层薄薄淡淡的翳影。
皇后摇了摇螓首,她不想再提及阿岑这个人了,转了一个话题:“我不是之前去养心殿跟你父皇商量张家泽的婚事么,你父皇同意了,说过几日会安排一场春宴,替他相看良姻。”
第四十六章
“父皇同意了?”
张晚霁颇感纳罕, 道:“如此,父皇可有指定哪家姑娘来做皇兄的良配?”
“这倒是没有说,”恭颐皇后揉了揉太阳穴, 不温不凉地斜睇了张晚霁一眼, “如此关心你二皇兄的婚事, 上赶着你要给他介绍个良姻?”
母后说起话来, 很少会口下留情, 张晚霁也不可避免地被阴阳到了,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她嘟起了嘴唇, 两只手相互戳在了一起,指尖点了点,道:“才没有, 我只是希望皇兄能够尽早觅得良缘,成了家后, 我才能顺理成章地出嫁, 不是么?”
“倒是这个道理, ”母后乜斜了张晚霁一眼,“你怎的笑得开心?”
“因为皇兄一旦觅得良缘, 有了家室,我就能解脱了, 我就不用再受他的烦扰了。”
「解脱」这两个字,俨如两块巨大的磐石,当空砸落于宁寂的水面之上, 即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被鎏金日色所髹染成金的光尘,在空气之中隐微地浮动着, 即刻震荡出了一片弧度。
恭颐皇后听到张晚霁说「解脱」,她心中是存留有一些撼动的,她拍了拍身侧的榻子,道:“你坐过来。”
张晚霁徐缓地行步至母后近前告座,道:“怎么了?”
恭颐皇后道:“捋开袖裾,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张晚霁:“……啊?”
她下意识将手往袖裾深处缩了一缩,但这基本是无济于事的,她的小动作被皇后看在了眸底,皇后直截了当地扳住她的手腕,一举捋开她的袖裾。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火光俨如一枝柔腻的工笔,细致地描摹着她的腕肘轮廓,也显出了她肌肤上的情状。
只一眼,恭颐皇后的眸瞳,剧烈地怔缩了一下,那雪瓷一般的、如上了白釉的肌肤,添了很多道浅浅的淤青,虽然这些淤青不是很明显,但数量之多,简直超出她的意料。
“这些都是他弄得吗?”皇后的口吻听起来颇为不可置信。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凭心而论,张晚霁并不想要给母后看到这些,这会让她担忧,甚至教她动了胎气。张晚霁想要将袖裾捋回去,母后的大掌沉劲而有力,张晚霁根本拧不过来,最后,也只能任她攥握去了。
母后:“我是不是没教过你反抗?“
张晚霁脾气也上来了,道:“我跟母后相处的时间本来就是少,您素来教导我,身为女子,要端庄大方,要隐忍,您从没有教我,要学会反抗。“
皇后闻言,沉默了。
张晚霁说得确实是没错的,萧姩此前确乎是没有教过自己的女儿要反抗。身为天子的女儿,端庄柔贞乃是第一要务,至于旁的,就暂先不用过多考虑了。
这也造成了一个最大的弊端,那就是,遇到灾厄和折辱,就学会忍辱吞声,默默地将满腹委屈吞咽下去。
恭颐皇后根本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变成这样的人,那未免太过于怯懦了。
她萧姩一生当中,所行所想,就根本没有「怯懦」这两个字。
她本就出身于将门世家,骁勇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遇到任何人欺侮,她根本就不会忍辱吞声。人若犯我,天诛地灭。
似乎是洞察出皇后的心事,张晚霁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道:“饶是我想反抗,但我反抗的了吗?“
“你难道不会跟我说吗?“恭颐皇后不可置信地说道。
“母后难道会相信——二皇兄欺负我这件事,是真的吗?”
张晚霁低低地垂下了眸睫,道:“父皇也不可能会信的,毕竟在他眼中,二皇兄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储君?”皇后哂然,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我在的一日,他不可能是储君。”
张晚霁眸睫轻轻扇动,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我的意思是,当我受二皇兄的折辱之时,母后和父皇是不会相信我的,我反抗没用,求助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受他折辱,不是吗?“
女郎的话辞,俨如沉金冷玉,一字一句地敲入了皇后的身躯之中。
恭颐皇后怔然,薄唇翕动了一番,却是说不出话来。
搁放在以往,张晚霁说这样的话来顶撞她,她是要罚她面壁思过的,但是,在今朝,她却是无法置言辩驳。
因为张晚霁的话,是句句占理的。
她既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反抗的话语权。
恭颐皇后细细摩挲着女儿胳膊处的伤口,仿佛是在回溯她所遭受的种种疼痛。
大抵是觉得方才的对话之中,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太好,张晚霁的态度稍稍软和了一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道:“母后不必担忧了,这些事都过去了,没有再旧事重提了,我现在也不疼了,从今往后,也没有人能够再轻易伤害我了。”
恭颐皇后长久地看了张晚霁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在看畴昔娇蛮故纵的女儿,而是在看一位势均力敌的人。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女儿所说的话,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够伤害的了她了。
只是,恭颐皇后心中始终存藏有一丝愧怍。
为什么女儿在遭受二皇兄的折辱欺负时,她却不在场呢?
甚至是,也没有及时觉察到女儿的异况。
恭颐皇后愧怍不已。
其实,还有另外一点,比较引起皇后的主意是,张晚霁竟是会怀疑阿岑,还特意让李广去化验了那一盅汤药。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手腕与举措,其实有些不像张晚霁温柔含蓄的行事风格。
女儿的城府和机心,皇后素来是了解的,今番她能够设计让阿岑就范,说句实在话,是有些出乎皇后的意料的。
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的女儿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比以往更加懂事了。
按理来说,恭颐皇后应当是感到欣慰与揄扬的,但是,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她却是根本高兴不起来。
总感觉,柔昭帝姬缺少了往日该有的灵气和纯真,还有活泼。
恭颐皇后心中到底是有些复杂的,一切的变故,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张晚霁逃婚的那一天。
从她逃婚的那一天,就发生了很多事情,都是恭颐皇后所不能预料到的。
比如,张晚霁会夜宿将军府,翌日还逃至坤宁宫找她,此后寻求圣上赐婚。
这当然还不止,后面张晚霁还跟着沈仲祁出宫了。
恭颐皇后:“……”
搁放在平素,早就要气得爆血管了。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恭颐皇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女儿的翅膀硬了,完全可以飞了。
恭颐皇后心中颇为复杂与矛盾,揉了揉眉心,道;“虽然说此宴是为张家泽所设,但你身为当朝公主,还是有必要要出席一下的,明白吗?”
母后这是相当于在给她打预防针了,宴会之上,她身为天子之女,一定会与张家泽打照面的。
张晚霁眨了眨眼眸,道:“这件事,我自然是知晓的,我也很好奇二皇兄会觅寻到什么样的女子为良妻。”
恭颐皇后揶揄道:“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张晚霁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中想法,点了点首,道:“那是如此,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我今次亦是要如何对待他。”
听着这一番话,恭颐皇后陡地笑了出来。
她是朗声而笑,笑得整一座殿宇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张晚霁不解地看着皇后,道:“母后这是在笑什么?”
恭颐皇后道:“自然是笑你。”
张晚霁瞠眸:“笑我作甚?”
恭颐皇后道:“这句话说得很好,很霸气,这才是我萧家女该有的气魄。”
张晚霁:“……”
没想到会是先抑后扬。
她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我不过是无心一说,反而被您记下了。”
萧姩拍了拍她的肩膊道:“一定要记住你说的这句话,张家泽是如何对待你的,你不必在隐忍吞声,要把报复回去。同时,你也务必谨记一件事,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张晚霁点了点首,说道:“记下母后的话了。”
岂止是记住了,她现在就践行着这句话。
这个时候,烟罗前来禀事,说李广回来禀命了。
恭颐皇后道:“传他来禀事。”
烟罗领命称是,速速离去。
不一会儿,李广就进来了,恭首道:“皇后、殿下容禀,阿岑已经将娘娘喝下汤药一事话与文贵妃知了。”
“噢,是吗?”皇后与张晚霁相视一眼,迩后,饶有兴味地问道:“文妃反应如何?”
李广抿了抿嘴唇,挠了挠手,不知该如何形容。
近旁的天香轻轻地搡了他一下:“呆怔着作甚?娘娘问你话呢。”
李广沉默许久,适才说道:“文妃喜甚,打赏了阿岑数俩纹银,阿岑以惶恐之名,不敢言谢。”
李广又道:“如今,阿岑由将军府的两位暗卫负责看管。”
听及「喜甚」二字,萧姩眉眼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空气有一瞬的沉滞与凝重。
张晚霁觉得母后的气压变得非常低,仿佛想要大开杀戒。
第四十七章
“母后……”
张晚霁眸底浮现出了一抹隐忧, 想要抚扶住她。
恭颐皇后摆了摆手,淡声说道:“没事,我很平静。”
张晚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视线的落点从皇后的面容落向了她的手。女子修长纤细的手, 骨节泛散着一层苍青色的白, 青筋狰突, 筋络虬结成团, 一径地朝着袖裾深邃处蔓延而去。
这哪里是平静的征兆啊, 分明是濒临暴怒的阀值!
从这一个细节来看, 母后明显被气得不轻。
今天她因为阿岑的越轨之事, 还有文贵妃背后捅刀子的事情,都动怒了。
这很容易动胎气。
翛忽之间,张晚霁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 她根本不想让皇后知道这么多腌臜的内幕消息。
她很轻很轻地握住皇后的手,摩挲着她的骨腕肌肤, 对她说道:“母后素来是信任文贵妃的, 视贵妃为友, 如今文贵妃却是背信弃义,辜负了母后的信任, 按罪当重惩。”
听及后半截话,恭颐皇后轻轻笑了一下, 手指戳了戳女儿的脑袋,哭笑不得地喟叹一声,道:“你啊, 人小鬼大的, 年纪还这般小,怎的就开始学大人算计起来了呢?”
张晚霁眸色坚定, 道:“我想替母后分忧,我都及笄了,也是真正到了要为母后分担忧虑的年岁了。”
这句话很让皇后受用,蕴藏在眉庭的愠气减淡了不少,她淡声笑道:“这句话说岔了罢,你合该对沈仲祁这样说,夫妻本是一心,以后嫁过去了,外人都称你一句沈夫人。”
“但我永远都是母后的女儿,不是吗?女儿替母后分忧,不少一桩天经地义之事吗?”
萧姩闻言,朗声一笑:“嗯,也是这么个道理。但现在,解决异端,本宫一个人就足矣。”
这句话颇为霸气,颇有帝后风范。
张晚霁心中受了不轻的震慑,道:“是解决文贵妃么?”
萧姩乜斜了她一眼:“难不成还有谁?”
她指尖揉了揉鬓角:“难道你是指阿岑么?看在二十多年的主仆情谊的份儿上,本宫已经对她足够仁慈了。”
——若不是仗着此人还余下几分利用价值,她肯定不留她的性命。
张晚霁将皇后的容色变化看在眼底,心中不由生出了一抹揄慰之情,也
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母后亲自手撕文贵妃的场面,光是想想,就很激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