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她应该先想一想后几天花宴的事情,到时候,她该怎么去重新面对张家泽。
上一回两人见了一面,就是在京畿之外的驻营之中,气氛委实有一些剑拔弩张,两人还差点撕破脸,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
沈仲祁去了燕州,没个一两个月,根本回不来,如今,她又不想过于倚靠皇后,最终,只能靠自己了。
当夜做梦,不知为何,她竟是又梦到了沈仲祁,不过,这次的梦,比前一晚的要险恶许多,她看到沈仲祁受了重伤,腹背受敌,她想要奔向他,步履不停,但她不论怎么朝前奔跑,都没办法奔向他。
他离她是那样的遥远,遥远得让人绝望。
张晚霁想要呼唤他,但嘴唇翕动了一下,薄唇动了动,却是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张晚霁看到了张家泽的身影,他出现于沈仲祁的附近,就像一个阴鸷的幽灵,一直徘徊在沈仲祁的身旁。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张晚霁看到了张家泽的掌中刀,刀尖蘸满了稠血,血渍沿着刃部的弧线一径地朝下蔓延,幽幽地滴答在了地面上。
张晚霁眸瞳微微地怔缩了一下,心脏仿佛被一股重力深深攥握住了,五脏六腑都泛着剧烈地疼麻。
为何,为何他一直都不肯放过她呢?
在现实里,她一味饮辱退让,在梦中,好不容易梦到心上人,没想到就给张家泽一举搅和了。
张晚霁的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生麻的钝疼,她想要去到沈仲祁身旁,但张家泽成了一块最大的绊脚石,他一直横亘于两人之间,成了两人相聚的最大阻绊。
但是,在梦境之中,不论她如何躲藏,如何逃离,张家泽一直都是如影随形。
甚至是,当她慢慢回过神时,沈仲祁的身影已经快要淡出她的视线。
张晚霁意识到情况明显不太对劲,她不能再畏葸不前了,更不能再退缩了,她必须直面自己的梦魇。
她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张家泽,是一出如梦泡影,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着的人。
如此给自己正念,张晚霁遂是逐渐有了直面的勇气,她不再畏惧,徐缓地转过了身,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张家泽。
青年面容冷峻肃穆,俨如一位从阴曹地府来索命的罗刹。
张晚霁搴起了裙裾,没有说话,直截了当地朝前奔了前去。
张家泽静伫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女郎奔了前来。
他扬起掌中长剑,剑尖对准了她。
但这样的行止并没有让张晚霁的动作停顿下来,恰恰相反,她的动作变得更快,更加狠决。
照这般下去,利刃会刺中她的心脉,她随时毙命。
张晚霁也做足了心理准备,有本事,他就刺了她罢。
把她刺了,她就能追随沈仲祁而去了。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他,视线的落点落向了远处那一道人影,沈仲祁要被那一重昏晦的黑暗吞噬了。
她与张家泽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利刃要刺入自己的心脉,张晚霁适时阖拢上了眼眸。
她做了被一剑穿心的准备。
凛冽森凉的风,紧紧贴着自己的面颊肌肤,速速吹拂而来。
预料之中的疼楚并没有落下来。
一抹疑绪掠过张晚霁的眉庭之间,她缓缓睁开眼眸,发现张家泽侧让了一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选择收了利剑,放她离去了。
张晚霁的眸睫在晦暝的空气之中,隐微地颤了一颤。
她忍不住回眸,看了他一眼。
张家泽的面容沉静于一片半明半暗的黑暗之中,绝大部分的情绪,皆是隐匿在了这一重昏晦之中。
借着一重幽隐的月色,她能够看到他的轮廓线,孤独且寥落。
甚至是,她能够看到他的委屈。
——委屈?
是她看错了吗?
弑人如麻的张家泽,怎的会有「委屈」这种情绪呢?
感觉好像被抛弃了一样,他的世界顿时黯然无光。
搁放于上一世,张晚霁很可能会动了恻隐之心。
但在这一世,她心硬如铁,不可能会对张家泽再心慈手软。
她不再停留,因为离开得快,也就没有看到转身的那一刹那,张家泽抬起眸看着她的眼神。
青年眼眶通红,眼尾泛起一抹阴鸷之意,眼神杂糅着无厘的愠愤。
张晚霁已经顾及不上他了,她满心满腔都是沈仲祁,赶在他快要被昏晦吞噬之时,她遽地抓握住了他的手掌。
少年的手掌薄凉冷冽,她握住的时候感到一阵悸颤。
他的手,真的好凉啊。
张晚霁蓦地感疼惜起来,她抓住他不松开,这一会儿也能说上话了:“沈仲祁!——”
听到了她的轻唤,黑暗当中的少年缓缓回过了眸,湛黑深邃的眸移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对契上了,仿佛是静水遇上了深潭,击撞出了一星半点的火花。
张晚霁将他拉拽了过来:“沈仲祁。”
他真的是受了重伤,就这么轻易地被她拉了过去。
接着,整个人倒在了她的怀里。
张晚霁竟然也感受不到他身躯的重量,当下觉得他异常轻盈,轻得像是一枚鸿羽,她抱住他的时候,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重量。
少年埋首在她的颈间,喷薄而出的热息,潦烈而滚烫。
张晚霁抱着他,忍住眼眶之中的酸涩:“你怎么样吗,疼吗?”
少年抬起胳膊,紧紧地搂揽住她:“冷,好冷。”
他不疼,但他冷。
张晚霁心中在滴血,她紧紧依偎着他。
彼此的身躯,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不留一丝余隙。
“现在还冷吗?”张晚霁蹭了蹭他的面庞,温声问道。
“不冷了。”沈仲祁的臂力很重,吐息也渐渐地沉了,把她搂紧在怀,庶几是要将她嵌入怀中。
张晚霁知道这个是在梦里,但梦的触感,是出乎意料的真实。
难道是预知未来的梦?
在未来的时刻里,沈仲祁很可能会受伤吗?
那他能否平安归来呢?
张晚霁道:“沈仲祁,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你要平安归来,知道吗?”
喑哑的嗓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好。”
他的拇指很轻地刮擦着她的眸眶,触及到了一片热渍,温声道:“怎的又哭了?”
“数日不见,你仍旧这么爱哭。”
“别哭。”
但他越是这么说,张晚霁的眼泪就流得越凶。
“我想你。”
“真的,真的,好想你。”
“能不能快点回来。”
张晚霁抽抽噎噎地说着,隐隐约约地,他能够感受到面庞上落下一抹温热的触感。
她微微睁眸。
沈仲祁俯住身躯,嘴唇吻净着她的泪。
第四十八章
一觉醒来, 张晚霁迟迟发现,这是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有她的心上人, 也有她最恨的人。
醒来的时候, 她身上都是汗, 后背处的裙裳衣襟, 皆被汗水打湿了去。
张晚霁以手支额, 胸线剧烈地起伏着, 在床榻之上, 兀自缓了好一会儿。
因是醒来了, 梦中的场景正在飞快地从脑海之中淡出,比及她的意识恢复清明,梦中的内容, 她大抵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脑海的场景减淡了,内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只有一种感受仍旧强烈且明晰, 那就是对沈仲祁的思念, 还有对他在燕州领兵打仗时的不安。
张晚霁很轻很轻地抚了抚自己的骨腕,上面并没有温热的触感, 所以梦中所经历的一切,真真切切地是一场梦, 无关现实。
张晚霁屈起膝盖,下颔很轻很轻地抵在膝盖上方,看着案台上正在扭动曳晃的烛火, 橘橙色的火光, 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轻柔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接连几日, 都在做梦,梦里的内容都充溢着沈仲祁的影子,还有张家泽的影子,二人在她的梦境之中纠缠不清,这也不知是个什么征兆。
张晚霁心中没有底,本来想要去找钦天监的监正解一下梦,但转念一想,这样做未免有些可笑了,梦与现实本来就是相反的,梦中场景不好,如此说来,沈仲祁一定会没有事的。
白昼的时候,尚衣局的人送来了一席新裁的裙裳,这是为明日的琼花宴准备的。帝王召集全邺都的贵女,聚此一宴,为张家泽觅寻良缘。
她作为天子贵女、张家泽的胞妹,自然而然也要出席此宴,该有的行装自然是不能少的。
张晚霁牵起裙裾转了一圈,繁复的裙褶,在地上轻轻曳出了一片幽深的浅影,悬系于裙褶之间的铃铛,随着她动作的牵拉,发出了颇有节律的清越雅声。
身边服侍左右的女侍,见了状,倒吸了一口凉气,由衷地称赞她国色天香。
她心有戚戚,问天香道:“明天我能不能装病不去呢?”
天香正在替她捋平裙褶之上的褶纹,闻及此话,颇为纳罕:“殿下为何想要装病?”
张晚霁低低地垂下眼睑,纤纤素手很轻很轻地绞着垂落于肩膊处的细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这一身裙子太美了,我一去,就怕争了那些贵女的风头,到时候本末倒置,而就不太好了。”
天香一听,与其他侍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天香道:“殿下此言差矣,裙裳美则美矣,但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美的,是您的人儿。”
张晚霁道:“你这张小嘴,就你会说。”
她被好听的话取悦了,原是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
另一旁的烟罗道:“殿下不想去琼花宴,要不同皇后说一声,娘娘仁德,定是会答应殿下的。”
“这个不可。”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张晚霁审慎地说道,“为二皇兄谋议亲事,乃是母后在背后替我撑腰,琼花宴上,各大公主都会出席,若是独我一人不去,指不定要招致什么非议,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庸扰,我还是要去的。方才不过是任性之语,你们听了,也不必往心里去,更不用为外人道也。免得落下话柄,明白吗?”
天香和烟罗闻言后,纷纷领命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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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打飞脚似的消逝而去,很快就到了琼花宴这日,成康帝特地在上林苑设下了花宴,延请京中各户贵女、名流闺门,麇集于此。
天皇女眷也自然出席了。
张晚霁尚未行至宴中,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在游园的廊道之上,就遇到了自己的二姐,也就是宁国公主张远桦。
张远桦当时正在带自己的姐妹团,牛逼轰轰地欺负一个绿衣少女,骂道:“就凭你,什么姿色,也配得上与我的皇兄?”
其他两个姐妹纷纷称是,也争相用一种泼辣的语言骂那个绿衣少女。
绿衣少女想要反抗辩驳,被那两个姐妹一左一右拉住了。
张晚霁看了绿意少女一眼,觉得她有些眼熟。
很快地,她就想了起来,此人是河阳范家书院山长之女,范蓁蓁。
在前世,宁国公主的心上人,也就是安平伯府的世子,喜欢范蓁蓁,偏偏范蓁蓁喜欢张家泽,所以,宁国公主跟范蓁蓁并不对付,处处为难她,隔三差五就要欺负她,给她使下了绊子,并用言语来打压她。
范蓁蓁出身于书香门第,自然不可能像宁国公主那般泼娇,更不可能学她那样骂人,是以,面对这些不讲道理的人,她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所以……
就被欺负得很惨啊。
搁放在平素,张晚霁可能会喊人来帮忙,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淡淡地笑了一声,道:“二姊,久疏通问,您还是老样子,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呢。”
她一晌款款行近前去,一晌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裾,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藕臂,一枚软剑沿着袖裾缓缓地滑了出来。
空气顿时变得僵滞起来。
宁国公主看到了张晚霁,就如遇到瘟神一般,一霎地收敛了气焰,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也不敢冒险去欺负人了,在当下的光景之中,赶忙拉着其他两个姐妹退让一旁。
见着畴昔嚣张跋扈的二姊,如今变作了惊弓之鸟,张晚霁寥寥地扯了扯唇角,莫名觉得讽刺。
张远桦怕她吗?
不,其实她并不畏惧她。
张远桦怕的是她背后的权势。
她背后有恭颐皇后以及整个萧家。
而她张远桦,她能有什么呢?
她只有一个逐渐失宠的母亲。
从此往后,在张晚霁面前,张远桦纵然是长辈,也只能一直夹着尾巴做人。
张晚霁将瘫倒在地的范蓁蓁扶起来:“范姑娘没事罢?”
范蓁蓁非常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盈盈地行了一个谢礼,摇了摇螓首,道:“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