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霁眨了眨眼眸,淡声问道:“为何你不怀疑是我教唆他干的呢?”
张远桦顿了一顿,继而开始流泪,又笑出声来:“你若是真要报复我,直接拿兵器让我好看,还用得着让我毁容?若是我毁容,就嫁不人了,但在你心里,可不是盼我远嫁吗?此番我毁容了,你说,这门与草原王子的亲事,还能不能成?”
——如果亲事不能成,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两国要开战?
其实,这个后果,张晚霁是已经考虑过的,她不想让沈仲祁再上战场,但草原上的王国这几年一直在养精蓄锐,已经有了一种蠢蠢欲动的势头。
父皇的性子算的上是比较温厚的,素来是主和派,不愿意与草原国兵戈相向,是以,他希望能够以和亲这种方式来规避一些战争。
草原王子此前在朝贡的时候,来过一趟中原,也来过邺都,明面上是打着清供觐见的名义,但实际上,到底是抱持着什么居心,谁又知道呢?
“若是这一门亲事不成,两国开了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首当其冲的人是谁?”张远桦狰狞阴鸷的面容扯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妹妹啊,是你的夫君沈将军啊,父皇一定会派遣他北上打仗。”
“你这么喜欢沈将军,又如何舍得让他再去涉险?所以,这么做的人,肯定不可能是你。”
张晚霁的心,在慢慢地往下沉。
她今番来此的目的,就是从宁国公主口中套话,但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地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毁去她面容的人,当真是张家泽么?
酝酿两国战事的人,也是他么?
为何要这么做?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晚霁百思不得其解。
她缓缓起身,转身就走。
但袖裾被人抓扯住:“你现在要去找二皇兄吗?”
张晚霁低垂着眼睑:“你不是要一个答案吗,我去问他。”
“张晚霁,你是不是在装傻,你忘记我方才说过的话了吗?”张远桦几乎是在大喊大叫,“张家泽的心是黑的,在他眼中,根本就不存在仁义道德,你在靠近他,你会被他害死的!”
张晚霁顿住步履,回身看着她,“你与文峄山沆瀣一气,处处陷我于不义,今番又百般替我着想,图什么呢?”
张远桦掰扯住了张晚霁的胳膊,把她拽拉了过去。
近旁的天香和烟罗见状,想要阻挡——
张晚霁静静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阻拦。
两人这才作罢。
张远桦静静附在张晚霁耳屏处,说了一些话。
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张晚霁缓缓瞠住了眼眸。
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张远桦松开了她,后退了数步,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让你不要靠近张家泽了吗?”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六十五章
从昭阳宫离开之后, 张晚霁准备去一个地方,天香和烟罗原本是打算护送她回坤宁宫的,看到主子往不同的方向去, 顿觉纳罕, 烟罗问:“主子这是要去何处?皇后娘娘此前说过了, 您这一段时日少些走动为好。”
张晚霁道:“我要去一趟皇子府, 你们不必跟随。”
烟罗听出一丝端倪, 与天香相视一眼, 眸底尽是不可置信,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 双双拦截住了她,烟罗急声道:“主子,这样不可, 二皇子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多番伤害过你, 你再去寻他, 显然是有危险的。”
张晚霁低低地垂落鸦睫, 道:“天香跟着我罢,她身手较好些, 也能护着我。”
天香道:“殿下是不是有些事,要问询二殿下?”
张晚霁点了点首, 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有天香跟着,烟罗其实还是放心不下,就这般目送着主子一行人朝着二皇子府去了, 她忧思心切, 觉得这件事还是要通禀一下将军为好。
-
暮冬初春的雨势,并不算大, 雨丝润如酥,在细薄的空气之中织成了一张薄薄的雾。
张晚霁剥开皑皑雪雾,就见到了一道修长的竹青色人影。
青年长立于横门之下,近旁三两流徙化作一番点缀,倒是衬出他钟灵毓秀的气质来。
不知是不是早已预知到她会来,张家泽竟是在此静候多时了。
张晚霁微微凝眉,本是打算跨过戟门,但到底有些踯躅,她收回了步履,伫停在府门外,略行一礼,道:“皇兄,我有一些事想要问你,去长亭外叙话罢。”
进皇子府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容易招致是非,选一个公众场合比较稳妥。
张家泽将女郎面容之上的思绪纳入眼底,他淡淡地笑了笑,说一声「好」。
天香驻留于长亭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和青年,一前一后步入长亭之中,雨丝绵绵密密地敲打于瓦楞之上,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一声一声地敲入听者的耳屏之中。
张晚霁道:“方才去了一趟昭阳宫,二姊说你昨夜去看过她,送了珍馐美馔,她的面容因此毁了——这些事,是你所为吗?”
原以为要耗些时间周旋一番,哪承想,张家泽勾了勾眼角,道:“是我所为。”
“为何要这么做?”张晚霁在宁谧的光影之中微微瞠住了眸心,“张远桦是你亲妹妹。”
“但凡害你辱你之人,我不会放过他们。”
张晚霁觉得很匪夷所思,但又觉得,这种事情确实是张家泽能够做得出来的。
如他这般的人,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仁义道德。
张晚霁默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你想要故意挑起战事,对吗?”
张家泽眼神变得格外温柔,朝着她缓缓行前一步,拂袖,伸出大掌,想要触碰她的面颊。
张晚霁适时避让了开去。
张家泽的手顿于半空之中,他也不恼,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正是如此,毕竟——”
他仰首,淡淡地望着皇城之上的天穹:“这天,迟早是会变的。”
张晚霁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家泽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待你一直不薄,你身为邺都的脊梁,应当为父皇分忧才是。”
“待我不薄?邺都脊梁?”张家泽似乎是听到了一桩笑闻,轻笑出声,“柔昭,你是听谁说的?听父皇说得吗?”
张晚霁薄唇翕动了一下,一下子不知应当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张家泽道:“你也知道的,我幼时并不是住在宫里的,而是栖住于江南的庄子上,和母妃一起,在庄子里,待了十余年,十四十五岁时,父皇才遣人将我从庄子之上接回宫里。”
张晚霁极少听到张家泽谈及自己的母妃。
他的母妃也是宫中众人所讳谈的人物。
张晚霁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只知晓她被钦封为兰贵妃,身份金贵,其地位,可以与宫里头人气最盛的嫔妃平起平坐。
但为何会被送入庄子里,原因尚未可知。
她前一世嫁给张家泽,与他共处整整二十余年,听他谈及兰贵妃的次数,亦是寥寥无几。
所以,张晚霁在脑海内搜寻「兰贵妃」这三个字眼时,脑海里的记忆碎片极为有限。
似乎是洞察出了张晚霁的思绪,张家泽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道:“母妃名唤张元英,与父皇同样姓张。”
冥冥之中,有一条隐秘的线索贯穿了张晚霁的身躯,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家泽,耳屏处回荡着张远桦此前对她说过的话——
“二皇兄根本不是文贵妃所生,而是父皇和他妹妹僭越的产物,他妹妹才是二皇兄真正的母亲。”
“父皇跟自己的妹妹生下的儿子,如今也对自己的妹妹存了别样的心思,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因果轮回?”
当时,张晚霁觉得张远桦所言皆为虚妄,但在如今的光景之中,听到张家泽说出自己的母亲名讳,骤然之间,她感受到一种莫能言喻的荒诞。
在她的心目之中,父皇伟岸光正,出于帝王的义务,他必然是要广纳嫔妃,为后宫开枝散叶,但是她纯真地相信,在父皇的心目中,母后永远是占据着最重要的份量。
哪承想,今时今日,竟是听到,父皇与亲生妹妹有过夫妻之事,还有夫妻之实。
张家泽出生之时,父皇为了避嫌,就将张家泽母子二人,一并送去了,
这些事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不亚于神庙坍塌。
这是前世的张家泽不曾告诉过她的。
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到底是她所不知道的?
“柔昭啊,”张家泽轻轻抓握着她的腕子,“你知道吗,其实除我之外,母妃生了两位兄长。”
“本来,那两位兄长能够顺利长大的,但是呢,在我五岁那年,母亲发了疯,将我们三人关入地窖之中,关入了连续三日三夜。”
张晚霁听得心头一紧,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骨处虬结成一团。
她顿了顿,道:“然后呢?”
张家泽道:“地窖之中食材稀缺,等同于瓶无储粟的情状,第三日后,地窖通往地上的门被打开了,却不是母妃,是一个男子。”
“我原以为他是来放我们走的,结果,他放了一匹狼进来,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来,这匹狼就是唯一的食物,同时它也是巨大的隐患。”
张晚霁觉得匪夷所思,张家泽说得极为轻描淡写:“后来,我一个人出来了。”
虽然没有说过程,但光是听着这个结果,就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张晚霁道定了定神识,道:“那两位长兄是被狼咬死的吗?”
张晚霁扯着唇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冷鸷的蛇,沿着张晚霁的脊梁骨缓缓地攀爬了上去,是一阵通身遍体的寒意。
那两位兄长也许真的是被狼咬死的,也许是被张家泽杀死的。
地窖是密封的,当年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狼是怎么死的,那两位兄长是如何死的,这些都没有定数,情况都是未知的。
张晚霁摁下怦然的心绪,凝声道:那个男子是谁?”
张家泽没有再回答她,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几乎是留下了一个悬念。
张晚霁心中莫名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今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让她整个人都反应不过来,如今,脑子里只剩下一桩事体。
她道:“你的阴谋不会得逞的。”
一抹兴味掠过张家泽的眸底,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在筹谋什么?”
张晚霁薄唇紧紧成了一条细线:“你不会坐上那个位置的。”
此话俨如沉金冷玉,一字一顿地撞入听者的心口。
张晚霁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张家泽朗声长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柔昭,我们之间打个赌如何?”
张晚霁:“什么赌?”
她意识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应当远离他。
离得越远越好。
但双足之下,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曳力,一举曳住了她,让她钉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赌我未来能否成功登基。”
张家泽温柔地看着她,“张晚霁,你敢赌吗?”
一抹凝色浮掠过张晚霁的眉庭,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陷阱,她不应当陷进去的。
但是,她方才也说过了,必定不可能会让他登基。
他要跟她赌一把,她又何惧之有?
张晚霁缓缓攥紧了袖裾之下的手,道:“赌注是什么?”
雨势缓和了下来,风轻轻拂过少女的裙裾。
张家泽俯眸着她,“是你。”
张晚霁心律怦然。
“我?”
张家泽道:“若是你输了,你离开沈仲祁,跟我走。”
张晚霁觉得张家泽还没死心,她寒声说:“你觉得我会答应这个条件吗?”
张家泽道:“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或许,在世人眼中,你是沈仲祁的未婚妻,是未来的沈夫人,但是,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一个姑娘。”
第六十六章
张晚霁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坤宁宫的, 到了宫殿外时,却是见到了李广。
李广见了她,恭谨地行礼, 且道:“少将在等您。”
在邻近的一株桃树之下, 落英纷纷, 芳草浅眠, 绿意一寸一滴地从泥壤之上顶出来, 颇有一种郁郁苍苍的生长劲头。
风一拂, 树影便是显得婆娑斑驳, 往地面之上筛落下了大片大片树影。
少年卓立于此间, 身披玄色毛氅,内罩一身锁子甲,在鎏金色的日光映衬之下, 显得芝兰玉树,钟灵毓秀。
张晚霁发现沈仲祁这一身行头不太对, 道:“你又要准备去征战吗?”
沈仲祁垂落眸心, 视线的落点聚焦于张晚霁第身上, 眸色沉黯,情绪不明, 凝声说道:“方才听人说,你去了二皇子府。”
沈仲祁没有正面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