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霁嗅出了一丝端倪, 品出了一丝况味,道:“我有事要问皇兄,所以才去了。”
她并不想让沈仲祁误会, 遂是将自己与皇兄的对话, 一并悉数交代了,不过, 她并不是什么都交代的,自己与皇兄的对赌,她没有说。
若是让沈仲祁知晓自己与皇兄做了对赌协议,沈仲祁肯定不会不开心的。
听完自己的讲述,沈仲祁面容之上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反而轻声问她:“可有受伤?”
“啊?……”张晚霁没有料到沈仲祁会这样问。
她下意识说没有。
但说话的空当儿,少年身影已经倾轧近前,大掌捻起她的胳膊,捋开云袖,细细探看。
张晚霁失笑道:“沈仲祁,我真的没事,皇兄没待我如何,我好得很。”
但沈仲祁显然不信她,非得将她细致地检查一番,确证她身心无虞,适才真正放下心来。
看沈仲祁检查完了,准备松开,张晚霁顺势抓握住了他的大掌,行前一步,道:“就这么担心我会受伤吗?“
女郎的嗓音,俨如浸泡在了饴糖蜜浆之中,透着一股子软糯与温实。
说话之间,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喷薄着一抹极淡的气息,吐息萦绕在彼此的面庞上,掠起了一阵清浅的痒意。
沈仲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儿,又道:“以前每次见到殿下,殿下都是受伤的。”
张晚霁心神微动,道“:在你眼中,我就像是一尊琉璃,易碎多娇,总是需要你的保护,是吗?“
沈仲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琉璃。”
他将她缭乱在面颊前的发丝,徐缓地撩绾至她的耳根后,温声说道:“我以前同你说过的,离张家泽远一些,他并非善类。”
张晚霁掩唇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其实,皇兄不会待我如何的,在宫里,有你撑腰,我不怕的。”
女郎的话辞,就像是酥在少年耳屏处的风,在少年的心海里,掀掠起了一片微澜。
沈仲祁薄唇轻轻翕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却是听张晚霁道:“别光顾着问我了,你呢?“
她看着他,视线微妙地掠过他的铠甲,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触着他的胸甲,视线一路蔓延上去,轻声问道:“你又要走吗?”
她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似乎早已对此事早已有预料。
沈仲祁抓握住她的手,道:“一个时辰前收到前线谍报,说是草原蛮夷犯禁,蓟州失守,当地百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必须去驰援。”
张晚霁道:“蓟州的知州知县呢?”
沈仲祁道:“知县弃城而逃了,知州苦守孤城。”
光是听闻这句话,都能直接感受到局势的紧迫。
沈仲祁必须得去。
但是……
张晚霁低低垂着眼,下个月中旬十六日,就是他们的成婚的日子。
但沈仲祁回不来了。
张晚霁觉得自己是不能任性的,她应该乖乖地,等他回来。
沈仲祁道:“张晚霁,我们提早成婚罢。“
张晚霁本来有些恍神,听到了这一段话,整个人都愣怔了一下。
显然是不可置信的。
——什么叫「提早成婚」?
怔神之时,少年的大掌抚上了她的面颊。
他的手掌因是常年习剑,覆着一层薄茧,质感粗粝,触碰上她的面容,便成了一种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撞。
“未来变数太多,一直以来,都是让你等我,这一回,我不想再让你等我了。”
张晚霁眸睫如蝶翼一般,很轻很轻地颤动了一下,若是让父皇母后听到方才四个字,也不知后果如何。
但她听着听着,竟是心律怦然。
心中有一块冷硬的地方,悄然之间,消解了开去。
“这一番话,可能是有一些莽撞,”沈仲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大掌攥握住了她的,十指与她紧紧相扣,“但是,却是我的肺腑之言。”
少年郎的视线裹拥着一种巨大的张力,好像是要将她搅碎吞噬进去。
张晚霁摇了摇首:“不莽撞,这是勇敢。”
她扬起了螓首,露出了姣美的颈部线条,薄唇轻轻贴在他的耳屏处,轻声说道:“我喜欢得紧。”
女郎的一番话,俨如煮熟了的饴糖,滴滴答答,逐渐焐热了听者的心口。
沈仲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一抹笑意,轻轻顶出了唇角,这一回,他没再克制地压抑下来。
张晚霁发现了这个端倪,一抹绯色亦是蔓延上了面颊,偏过螓首,拿眼斜覷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沈仲祁眸底衔着一抹笑意,此时此刻,眸底只盛着她一个人。
张晚霁到底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轻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关于提早成婚这件事。
沈仲祁:“今日带你去逛夜市罢。“
“夜市?“
“前几日是佛诞,御街上分外热闹,你这一段时间在宫中待久了,许是也闷得慌。今番,想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话至尾稍,少年垂眸俯首,道:“可以吗?”
这一段时日,母后叮嘱过自己,让自己好生待在宫中,千万不要外出。
如此,自己此番同沈仲祁外出的话,那就无异于是不听母后的话了。
可是……
若是此番错过了,往后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张晚霁一直都没有任性过。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所有人都在教导她,要听话,要顺从,要循规蹈矩。
一切感情,都要隐忍克制住,莫要为外人道也。
前一世,正是因为她隐忍克制,才落下了太多遗憾。
这一世,她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甫思及此,张晚霁眨了眨眸心,道:“现在就去吗?”
她有些为难地道:“你可以等我一下下吗?我想回公主府换一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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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和烟罗发现主子突然回了公主府,顿时有一些惊异。
获悉真情之后,二人俱是震颤不已,刚想劝,张晚霁道:“你们都不必劝了,我已经做好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后悔。”
案台之上的烛火,正在扭来扭去,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女郎的身影。
二婢在张晚霁身上看到了一种勇决的影子,原是相劝的话辞,到了口中,复又咽了回去。
只不过,天香还是面露难色了,道:“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主子要出去,定是要生气了。”
张晚霁手指抵在嘴唇上,道:“嘘,什么都不要说。”
她对烟罗道:‘前一阵子,尚衣局送来了一匹雪缎,裁作成了裙袄,给我拿过来罢。”
烟罗虽说有一些担虑,但到底是很撮合张晚霁与沈将军二人的,当下就速速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少时,裙袄就拿了过来。
天香上前为张晚霁梳妆,一晌替她点面靥,一晌道:“有一桩事体,奴婢不知当不当问。”
张晚霁道:“想问什么,只管说来,不必见外。”
天香道:“奴婢跟在殿下身边侍候,已经十多年了,奴婢从未见殿下对什么人上心过,就唯独对沈将军才这般。但殿下与沈将军接触的时间,委实算不上多,短短不过数月的光景,便求圣上赐下婚约。对方虽然是将军,位高权重,但他家中并未有人丁,招致的仇家甚多,加之他要常年征战,若是殿下真的同他在一起,今后怕是聚少离多,甚至也会受到牵连。”
“殿下,当真是想清楚了吗?”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
张晚霁缓缓抬起了眼:“你所说的这些事,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有考量过,寻求父皇赐婚以前,我就知道,自己的未来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女郎要嫁人,就相当于将下半生缠在夫君身上。我认准了沈仲祁,就已经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天香沉默许久,道:“殿下想清楚,便好,我们都支持殿下。“
烟罗道:“放心罢,沈将军一定会好好待殿下的,奴婢感觉,跟沈将军待在一切的时候,殿下才是最开心的。”
张晚霁低低地垂下眼睑,眼尾蘸染了一抹薄薄的红,双手置放在膝面上:“好啦,都比诶说了,羞死了。”
第六十七章
点面靥, 敷铅粉,描唇脂。
绿鬓视草,朱颜摹妆, 新衣裁裳。
在摇红的烛影之间, 张晚霁徐缓地睁开了眼眸。
近旁两侧, 俱是传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烟罗由衷地感慨道:“殿下真的好好看, 连我都心动了, 若我是男儿的话, 肯定将殿下娶回家了。”
天香捅了捅她的胳膊肘, 道:“乱说些什么呢, 殿下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晚霁指着一柄团扇,掩着嘴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拂袖抻腕,伸出藕臂, 轻轻戳了一下二婢的太阳穴, 道:“你们呀, 就不要再说了,也别再争执了。”
烟罗道:“我说是的可是大实话, 殿下是真的太美了,跟个谪仙似的!沈将军看了, 肯定眼都直了。”
张晚霁闻罢,眼神微动,从她进入公主府那一刻起, 沈仲祁就一直在府门之外泊车, 候着她。
女子梳妆打扮最是消耗时间,仔细算来, 如今已经过去了个把时辰,肯定是让他候得有些久了。
张晚霁也不想再拖沓了,当下便是徐缓地起了身来,作势要出去。
“殿下慢着。”烟罗追上前来,替她在眼尾处点燃了一抹殷红,唇珠之上亦是洇染了一抹红,“唇脂就是您的战甲,越红越好。如今的殿下,是整个邺都最美的女子了。天香,你说是不是呀?”
天香点了点首:“那是自然的,我们的殿下最美,颇有皇后娘娘当年的仪容姿态了。”
两人的点评让张晚霁心里有些飘飘然,她看了铜镜一眼,思忖了一会儿,凝声说道:“今晚的事,务必替我保密,谁也不许说,连母后也不准说。”
烟罗道:“万一皇后娘娘问起来你的行踪,怎么办?说殿下回公主府了吗?”
张晚霁道:“对,就说我回府了,今晚想要静养一些时日。”
二婢面面相觑,一阵无言,总感觉这个借口并没有那么靠谱,说给皇后娘娘听,娘娘真的会信吗?
恐怕未必罢。
但天香和烟罗二人之间,非常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
今晚,不论如何,都要给殿下和沈将军制造机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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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宇之外,尚还落着一片纷纷扬扬的大雪,雪霰如鹅绒一般,静静地铺了满地。
张晚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天色一重一重渐渐地黯了下去,檐下陆续缀起星星点点的灯盏,琉璃般的橘光,在雪地上上下沉浮。
在雪地的尽处,少年将军便是等候在了那里。
张晚霁轻轻地行上前去。
女郎碾踏于雪地之上的槖槖足音,清切悦耳,婉转悠然,俨如飞羽流商,一弦一乐地扑入沈仲祁的耳屏。
他循声望去。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两人的视线,就这般对契上了。
静水遇上了深潭,击撞出了一片淋漓的水花。
沈仲祁微微地狭了狭眼眸。
张晚霁今日高簪绾发,着一海棠红窄褃滚镶衣裳,外衬一袭狐绒白大氅,一行一止,若飞若扬,烨烨然若临水宓妃。
月华如水,静缓地覆照下来,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静静地描摹着她的轮廓,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瓷,唇红如焰火。
张晚霁感觉少年的注视,就像是热灼的赤焰一般,灼在身躯上,通身遍体皆是滚热的。
她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徐缓地偏开视线,道:“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沈仲祁行近一步,有风抚乱了张晚霁的发丝,他见状,便是将她颊前的发丝,抚至她的耳根后。
这个显然是有些亲.昵的,他的指腹裹藏着一份浓热的温度,触碰在她的肌肤之上时,就像是燃起了爝火,张晚霁心中发生着无声的自燃。
张晚霁捋着肩肘前的发丝,乜斜了他一眼,眼尾蘸染了一抹薄薄的红,轻声道:“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