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都快黑了，且天色不好，没个月光照亮，徐容怕路上不便，就让她明日等看得见路了再去。
但默娘十分固执，非要今日去，且立刻去。
徐容拿她没办法，只好去取了火折子备着，又找了个灯笼点着，让默娘拿着灯笼，她推着轮椅，两人摸着黑出了门。
轮椅摩擦着地上的石头子，在黑暗中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头顶上方的树叶被风一吹，悉悉索索的，像是鬼魅在窃窃私语。
徐容沉默着，默娘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走着，只有灯笼里的光在闪烁。
出了林子，忽地一片火光，抬头一看，发现海神娘娘庙跪了不少人。
大约十几个，安安静静的跪在路中间，照亮的灯笼放置在人群两旁，远远看去，庙门宏伟威严，下方昏暗处团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残缺的身子，连人都不像了。
徐容看得不舒服，皱眉，想着他们怎么不进去
忽然又想起，海神娘娘庙的钥匙在她手里。
徐容想去把门打开，刚把手伸进袋子拿钥匙，就被默娘摁住了。
她冲徐容摇头：“别拿出来。”
徐容愣了愣，不明白默娘为什么这样做，默娘也没过多解释，只叹气道：“就算进去跪了又如何，世上没有海神娘娘了。”
这话的意思，曾经有过，如今没了，这些人就算在庙门外跪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神来救他们。
“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默娘无能为力，拍拍徐容的手背，“回吧。”
庙外跪着的那些人，大多都是身上带伤的，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面色乌青像中了毒。
他们又跪又拜，嘴里念念有词：“求海神娘娘保佑家宅平安，顺顺当当，民愿倾家供奉……求海神娘娘保佑……”
徐容推着轮椅走远了，想起刚才所见所闻，愁思浓厚：“娘。”
她把之前的想法说了出来，“村子里不太平了，咱们去镇上吧？”
默娘点点头：“去吧。”
翌日天一亮，徐容就开始收拾包袱，打算先去镇上探探路，等找好落脚处，再把行动不便的默娘接过去。
“娘，我走了，”徐容不放心她娘，也担心着徐家，“若是我干娘来，你跟她说别急，我去镇上给嫂子请大夫回来看看。”
默娘点头：“嗯，晓得了，你去吧。”
第62章 好人恶人
徐容一大早就出了门，也就在她离开后没多久，临近午时，徐家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帮人浩浩荡荡的闯进来，全是村子里的男人，最前面压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
衣裳破烂沾满污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若不是他那极为眼熟的长须，怕是没人能认出，这就是曾经被人奉为半仙的王振天。
相比之前，这会儿很是狼狈，双手被绑在身后，背不得不佝偻着，被人推搡着，踉跄地往里冲。
“你说能救我们的人就在这？”压着他的男人，穿了一件长衫，瞎了一只眼睛，用白纱布缠着，透着光，隐约能看到纱布下是个渗人的血窟窿。
男人的眼睛不是瞎了，是没了。
跟在他身边那些人都差不多，身体都是少了个什么。
这帮人是村子里姓潘的人家，祖上唯一出过秀才的书香世家，平日里最为“装模作样”，该有的礼节向来不少。
王振天算天算地，都没算准人心，被书仙眷顾过的潘家，居然有天也会干出绑人，逼人开口的事。
潘子文，也就是瞎了眼的男人，是潘家最年轻也聪慧的，都说他有望考上状元，族人对他寄予厚望，本人也十分刻苦。
但谁知遭了这样的难，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仕途一路也与他无缘，古往今来，没听过有瞎眼的状元。
潘子文本是绝望了，却经族人提醒，说找王振天或许有办法。
于是一族姓潘的老老少少，全都去了镇上，把王振天揪出来，从他口中，逼出了“徐家有办法救你们”的话。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再看潘子文，曾经和煦的书生变成阴骘的模样，王振天有些怕他，怯怯地点点头，含糊的说了个“是”。
确认之后，潘子文立即吆喝着，让人去把“董七娘”给抓出来。
众人还没上前，只听哐啷一声，门开了。
默娘就坐在门口，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似乎早料到他们会来。
“哟，潘家的来了？”默娘笑得温柔，语气讥讽，“阿容成亲那日请你们不来，如今来了，可莫怪我招待不周了。”
当默娘出现的刹那，王振天的脸色惶恐不安到了极致，竟扑通一声，朝着默娘跪了下去，浑身发抖，埋头触地，再也发不出声来。
潘子文不知默娘真实身份，走上前，冲她扯了扯嘴角：“七娘，有人瞧见你昨夜来过庙外，想必村子里的事，你也知道了。”
默娘点头：“是知道。”
潘子文见她如此镇定，继续道：“听说你之前死过一回，徐容去仙岛求了灵丹妙药才救活了，不知你那药还有没有？”
默娘没说话，既不承认自己死而复生，也半点不提仙丹二字。
潘子文没得到回复，不乐意了：“你是知道自己吃过仙丹死不了，所以才一点不急？”
他轻轻一笑，眼睛上的白纱布，显得整个人有些阴狠。
默娘叹了口气：“你们若现在离开，或许还能活命。”
潘子文更是笑：“说得容易，能去镇上早就去了，还能留在这破渔村里？更何况，如今我没了眼睛，也不想去镇上，我只想怎么重新长出来，再说了……”
他拖了拖调子：“你的仙丹能令人起死回生，长只眼睛出来不是更容易？”
默娘指着跪在地上的王振天：“他说有仙丹，你找他去，我可没有。”
王振天被她点出来，浑身一哆嗦，整个人几乎贴地趴着。
潘子文呼了口气，压着脾气道，“七娘，都是同村子的，你自己拿出来，别闹得太难看。”
默娘看他一眼：“我说了没有，你若不信就自己进屋去搜。”
潘子文见她说得笃定，也觉得是实话，毕竟仙丹又不是什么寻常物，求一颗都难，哪有好几颗之说。
但让他就这么放弃，也不甘心。
于是，潘子文派人去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有什么仙丹，倒是有人从里屋床下翻出了一箱金子。
当箱子被抬出来，日光往上头一照时，金光闪烁，刺人眼目。
那实实在在的金子，可比什么海神娘娘靠谱多了。
院子里的人都愣了，眼里泛着贪婪的光。
唯有默娘面不改色，还有跪在地上一直不敢抬头的王振天淡定如初。
但很快，潘子文收回视线，他不想要金子，只想要眼睛。
等他成了状元，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旁侧的潘家叔伯，一瞧他那样，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忙凑过去嘀咕几句：“子文啊，你得为家里的婶婶考虑啊，咱们不如你有本事，这些金子怕是一辈子都赚不来的。”
潘子文看向“董七娘”，有些犹豫。
那人缺了条腿，早已忘了读过的书，全凭本心的劝：“一个孱弱的妇人，下面一个非亲生还被男人抛弃的丫头，有何为惧？”
潘子文一听这话，也不再思索，让人把那筐金子抬走。
默娘并未阻拦，只问他一句：“事可了？”
在一帮人忙着扯衣兜分金子的时候，潘子文或许还是有些愧疚，想了想说：“七娘，村子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每家都有人出了事，唯有你家好好的，怎么都说不过去。”
潘子文往前走了几步，靠近默娘，小声道：“我今日拿了钱，也不动你，但你若知道仙丹在哪，还是早早说出来，要不然今日是我，明日来的，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他带着几分劝告的语气道：“就怕到时候他们找的不是你，而是徐容……”
说到这，潘子文又想起“非亲生”这事，带着些讥讽的意味：“你若觉得仙丹比养女更重要，也罢，厄运来得突然，没人会怪你，你自己良心能安就好。”
说完，潘子文和潘家人都走了。
临走前，他们解了王振天身上的绳索，也没再管他。
王振天一直跪在那，从始至终，一动不动。
默娘看着他好一会儿：“起来吧tຊ。”
她没了平日里在徐容面前那副嬉皮笑脸，垂眸冷目，依旧是神的目光。
第63章 娘去去就回
王振天哆嗦着起身，仍旧低着头，不敢乱看。
“你知道我是谁。”默娘一字一句，慢慢道。
王振天点了点头，不敢胡乱开口。
默娘盯着他：“也知道我弃了神位，不再是神。”
王振天还是点头，终于敢出了个声：“知道。”
“但我曾经帮过你，在你幼年差点被海水淹死时，给了你一丝灵力，让你成了这村子里的半仙，以此活到现在。”
“是。”王振天脸上已有愧色。
“欠了神的今世不还，便下世还，”默娘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说出她现在的打算，“我托你件事，你做到了，这事就算还了。”
“娘娘请说。”王振天再次跪了下去。
默娘看着敞开的院门，深深道：“护好我女儿，拿命护着。”
拿命护，这话太大了，王振天没有轻易承诺。
作为一个神，不该有这样的私心。
但自从默娘生下徐容的那天，她就失去了做神的资格。
世间给神的定义就是高高在上，孤独长生。
神能拥有一切，甚至无边的法力，可就是不能有情的羁绊。
所以说，当默娘觉得孤独，想要拥有一个生命陪伴她的心思后，她的神命也就到头了。
因果循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默娘淡淡的说：“我不再是神，你的灵力是我给的，她是我女儿，她若死了，你也活不了，可听懂了？”
王振天像是才想到这茬，神情先是震惊，接着变得晦涩，最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娘娘放心，我一定拿命护着。”
随后，王振天离开了。
徐容那边，在到了镇上当天就去找了大夫，花了重金请他去渔村里问诊。
又是几天后，徐容刚把镇上的房子备好，就看到镇上的大夫一脸难色的回来了：“你托我那人我看了，救不了，即便能止住血，肚里的孩子也保不住。”
他叹了口气：“你给了那么多银子没办好事，老朽愧不敢收啊。”
徐容听他如此说，也觉得自己愧对赵有鱼离开前的托付，心里不是滋味，摇头道：“算了，你拿着吧。”
大夫像是拿钱办事，好心给徐容一句劝告：“我瞧着那伤口古怪，怕是村子惹了什么脏物，姑娘你可别回去了。”
徐容想着，她娘还在那，怎么可能不回去。
但也知道这大夫是好心提醒，没有多说，笑着道谢后，送大夫离去。
当天夜里，徐容越想越不安，第二日就回了村。
她为了赶路，风尘仆仆，满头的汗，一进门，就笑着跟默娘说：“娘，我找到住处了，有宽敞的大屋子，干净的大院子，你一定喜欢，过会儿收拾收拾，给离渊留张字条，咱们带点简单的东西，明日就走。”
默娘温柔的笑看着她，正想说什么，院子外突然有人喊。
是熟人，赵氏的声音。
“干娘怎么来了？”徐容准备去开门，却被默娘拦住，“找我的，你坐着。”
默娘推着轮椅去了门外，跟赵氏小声的说着什么。
隔得远了，听不清，徐容就看到赵氏满脸急色，拉着她娘的手不停的说着什么。
默娘似乎察觉到徐容担忧的目光，回头，安抚的冲她笑了笑，然后扭头，轻声细语的跟赵氏说了几句话。
似乎是说通了，赵氏点点头，然后朝着徐容看过来。
默娘也看向徐容，大声冲她喊：“你干娘有点事，娘去去就回。”
“今晚想吃笋子炖鸡。”
“走了啊。”
就留下三句话，默娘和赵氏一起离开了。
徐容做好了笋子炖鸡，从傍晚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天亮，她娘再也没回来过。
徐容一夜没睡，看着已经冷掉的鸡汤，坐不住了。
想起她娘是跟着赵氏走的，便跑去了赵家，敲门，没人应。
徐容急了，看到墙边放着的木桶，直接踩上去，够着墙沿，直接翻了过去。
轻轻一落地，就看到院门里头，正趴着门缝朝外张望的赵氏。
徐容心里觉得疑惑，赵氏明明在家，怎么就不开门呢？
徐容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干娘。”
“妈啊！”赵氏被吓得一个趔趄。
徐容赶忙把她扶住了，“你看什么呢？”
赵氏睁大眼，惊恐的看着她：“你……你怎么进来的？”
徐容没多想，指了指墙：“翻过来的。”
赵氏往那一看，他们家是有一处墙矮了些，能轻松翻进来，但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所以赵氏才一直没找人补。
以前赵有鱼岁数还小的时候，就往那处翻，没想到他把这事儿也告诉徐容了。
赵氏心里一边骂着赵有鱼，一边心虚的不敢看徐容。
徐容还在笑话她胆小，这么容易就被吓着了。
赵氏讪讪的笑了一下。
徐容左看右看：“我娘呢，还睡着的？”
前段时日，徐容和离渊成亲，她娘在赵家住了一段日子，所以徐容这会儿下意识以为，她娘昨夜也睡在这。
结果赵氏说：“没啊，早走了！”
她看了徐容一眼，很夸张的惊讶道，“怎么，她没回去？”
徐容没料到会有这个答案，嚯的一下转过身，直勾勾的盯着赵氏。
想起这段时日，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徐容脸都白了。
“我娘走了？”
“啊，是，走了。”
“啥时候走的！走去哪！走之前说过什么！”徐容猛地抓住赵氏的肩膀，急得不停追问。
赵氏被她问得冷汗直冒，正想说什么，只听吱嘎一声，门开了。
刘芳站在门口，睡眼朦胧，奇怪的看着两人：“大清早的，你俩吵什么呢？”
赵氏变了脸色，猛地看向徐容。
徐容没看她，而是盯着刘芳，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的打量。
“嫂子，你的脚……没事儿？”
徐容奇怪的问，但她还没往别处想，只见刘芳听到这话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跟着变了脸色，那表情，跟赵氏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