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宣珮试探着问出口,谢千砚便主动上前,向她投去一眼,接着道:“你要是仍旧对一些动作有疑惑,就再来问我。”
宣珮小心翼翼:“师兄,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谢千砚摇摇头,忽然闲聊似地说道,语调中带上些许追思的意味:“虽说基础剑法看起来不难,但我从前甫一入剑道之时,也在师父的指点下修习了许久方才学会。”
他倏地跳转的话题与其画风极其不符,且多少有点生硬。
宣珮脑中登时冒出一个猜想,会不会是谢千砚见她神色怏怏,于是特地提起往日同样在修习这套剑法时的经历来安慰自己。
那他,人还挺好?
宣珮点头道谢,再度试探着横出一剑。
可能谢千砚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这么高,不仅严于律己还要严于待人,总而言之,她从前一天的黄昏练剑练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拂晓,全身湿透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整个人被折磨得够呛。
不过的确卓有成效,虽说宣珮如今双目无神,但好歹是练就了一身肌肉记忆,提起剑时不用怎么回想剑谱中的姿势,便能自动舞完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动作之标准,连在期间表现出极度的吹毛求疵的谢千砚都不吝啬自己的称赞,点头道:“不错。”
宣珮热泪盈眶地回应:“师兄,你真的......我哭死!”
竟然能孜孜不倦地教导她一晚,期间宣珮都觉得自己蠢到想掐死自己,可是谢千砚竟然都忍住了,不仅如此,全程声音没有变过一个调,没有显露出半分明显的情绪。
这份耐心如此令人感动。
谢千砚听出她在称赞自己,神情没有一点波动,只是微微颔首:“今日还要再练。”
宣珮:“......”
行,谢千砚一句话又再度唤醒了她求死的欲望。
抬头望见矿洞上方的缝隙中投下一束亮光,她知晓外边定是已然东方既白。
所以说,自己现在应该去上学了!
宣珮从未有过如此狂喜,也没能想到,竟会有一天对从前避如洪水猛兽的学堂产生强烈欲望。
“师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目中满是对知识的渴求,“我们现在可以去学堂了吗?”
宣珮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迫不及待:“再不御剑就赶不上早课了!”
谢千砚......谢千砚摇了摇头。
宣珮:“???”
“稍后,我会去演武场参与早课,至于宣师妹你,”谢千砚以极其平静的面容为她开启了之后悲惨的命运,“师父让你这段时间多练练,所以让我为你请假了。”
不用去学堂了?其实这倒也那也不错。
宣珮想着。
只是唇角笑容尚未全然展开,耳边就传来一则噩耗。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为何我要每日去矿洞挖矿。”
谢千砚给出标准答案:“磨炼自我,还有还债。”
“......行。”
宣珮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微笑:“什么时候?”
“就从今天开始。”
“......”
淦!
眼见谢千砚唤出灵剑要走,宣珮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略感黏腻,一时洗脸的欲望疯狂上涌,拉住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有水么?我想洗把脸。”
没嫌宣珮耽误他时间,谢千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以,我带你去。”
穿梭万里渺云间,底下一处寒潭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显然这里就是目的地。
宣珮不清楚落地是在那个峰,也不打算询问,毕竟她很快就要离开,然而一接近寒潭,眼前出乎意料的人让宣珮足下一顿。
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
只见季灼一整个泡在寒潭里瑟瑟发抖,纯白的内门弟子服饰在澄澈的潭水中完全湿透,下摆在水中飘荡起伏。
一旁,贺时闻并无形象地蹲在白茅丛中,捡起近处石头打水漂的姿势鬼鬼祟祟,一看见季灼被碎石落入谭中所溅起的水花激得上下嘴唇打颤去瞪自己,便毫无人性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图景。
直至扭头看见步来的宣珮,他又一声没心没肺的大笑卡在喉咙里,季灼露出半个脑袋望去,神情像是被扼住脖颈的哈士奇。
沉默半晌,宣珮缓缓道:“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到。”
取完水并用灵力加热洗了脸,再度感觉到面部的清爽时,她毫不留恋地转身。
紧急喊停抬步欲走的宣珮,季灼满面生无可恋地解释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原来这里就是季灼所在的乾清山,体修修习的山峰。
考虑到自己灵根驳杂,唯一突出的特点是有钱,他在拜师时忍痛放弃了成为一名英俊潇洒的剑修的心愿,毅然决定投入体修怀抱。
毕竟体修是靠着锻体方式进阶的,季灼完全不怕每次锻体需要消耗的大量天材地宝。
锻体第一步,寒潭淬体。
于是沦落到这一地步。
至于贺时闻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灼咬牙切齿:“班长!求你了,把这玩意给我带走!”
这还真是睡在他上铺的好兄弟,自打知晓他每日清晨都要在寒潭中泡半个时辰后,同样每日前来蹲点,美其名曰担心季灼悄无声息地在水里泡囊了,实则就是来看他笑话。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此刻终于相通了。
想到同样在看自己乐子的贺知雪和江乐水,宣珮发自内心地体会到了他的痛苦,面露悲戚,而后断然相拒。
“对不起做不到!”
然后站起身,脚步声逐渐远去。
季灼:“......”
他正想把头重新埋回水里,就见宣珮又哒哒哒地跑回来,再度蹲下身。
“对了,”宣珮问道,“朋友,你听说过南海拍卖会吗?”
季灼露出半个头盯着她。
宣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殷切道:“可以先借我点钱吗?”
“多少?”
略一思索,宣珮随即道:“先来一个小目标,五百万吧。”
这是一点?
季灼:“?”
他从水面中露出完整的一个脑袋,幽幽盯着宣珮:“你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宣珮:“大款公子哥。”
话音刚落,贺时闻便露出恶狠狠的仇富眼神。
实际上,他与妹妹贺知雪都是法修所在地璇照峰的弟子,当时出场时足下的灵剑只是他耍帅的工具。
贺时闻不仅同样喜欢买一些炫酷的法衣法器,而且还另有一项爱好——去山门集市上外观朴素的摊子上捡漏,当然,每每都是在贺知雪冷冷的嘲笑下失望而归。
总而言之,他们兄妹俩的内门弟子月例禁不起这种开销,偶尔还要去接功德殿接一些外出的任务来维持生计。
咕噜咕噜吐出一长串泡泡,季灼叹气:“今时不比往日。”
宣珮:“怎么说?”
季灼:“我穷了!我那爹说是为了锻炼我,让我蓬勃自由地生长,所以这一年都不会再给我寄来生活费!”
万万没想到,上一次阔绰就是最后的晚餐。随着家长的育儿观念与时俱进,就连修真界首富之子也要自力更生。
宣珮沉默。
那她参加拍卖会的启动资金怎么办?!
季灼又道:“南海拍卖会每百年一回,里边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去的,受邀者仅有极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各派掌门人,还有修真界的一些大佬,里边拍卖的东西也是数一数二的珍品,价格极其昂贵,我们恐怕付不起。”
闻言,宣珮深深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拍卖会上的那枚高阶妖兽的金丹大抵是与她无缘了,不过到底是什么妖兽,其金丹竟然能出现在声名远扬的南海拍卖会上。
一般而言,妖兽金丹虽算作奇珍异宝,但也远远没有达到如此稀奇的地步。
“不过话又说回来,”季灼来了个峰回路转,重新点燃起希望,“我家估计是有请帖的,到时候我可以去蹭,你也可以。”
“但是话又又又说回来了,按照南海拍卖会的规矩,能够共用请帖的除去亲眷,就只有天榜前十的天才了。”
天榜是修真界中的权威榜单,按照五年一次的九州联会中各个门派弟子大比最终的成绩与潜力来排,五年一换。
上一次的天榜中,贺知雪荣获法修天榜第一的佳绩,贺时闻紧跟其后。
可是......
宣珮:“先不说我做不做的到,就单说下一次的九州联会,是在一年后啊!”
两人齐齐陷入沉默。
良久,宣珮无奈道:“还有一个多月呢,实在不行,就让知雪到时候跟着你一起去。”
季灼:“行!”
将她带回原处,而后谢千砚飞速御剑离开,但宣珮并不孤独,因为其他同学听闻有此噩耗,出于关心,纷纷前来慰问。
“让让,麻烦让让。”
拨开一旁正在揽镜自照的贺知雪,宣珮同时扭头面无表情地剜了贺时闻一眼:“一炷香的时间,给我把满地的瓜子皮处理掉。”
后者尴尬地想收起纸包中剩下的炒瓜子,只是捏着纸包的手还没触上储物袋的边,已然被一道迅疾的残影一把夺过。
立马瞪向那人,他沉声道:“季灼!”
穿着衣服、正站在灌满滚烫热水的大缸中上演铁锅炖自己的季灼耀武扬威似地挥了挥手中纸包,得意洋洋一挑眉,捻起一粒瓜子就往嘴边送。
贺时闻怪叫着冲过去要揍他。
“啊啊啊啊啊啊!”
站在角落,乔云澜竭力控制着通身灵气凝出一把水剑。
贴在她身边,江乐水捏着拳头为其加油鼓劲,声线平板毫无起伏地在棒读心灵鸡汤,场面别提有多古怪:“加油,失败是成功之母,再努力一次就一定能够成功!”
按捺住内心的因为屡次失败而升起的烦躁,乔云澜深吸一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但我经历的失败加在一起都可以四世同堂了!”
耳边混杂着各类嘈杂的声响,宣珮额头青筋一跳。
被安排去挖矿,果然是她躲不过的宿命!
可恶的谢千砚!
费力挖了一上午的矿,宣珮精疲力尽,软着腿被贺知雪载去饭堂,周边坐落着一条清静的松柏林道,午风抚过密匝枝叶,卷起道旁松涛阵阵。
饱着肚子出来后,宣珮左右是不愿再回到矿洞挖矿,于是拉上贺知雪打算去散散步。
一路有说有笑,直到觑见远处几道聚在一起的背影,从零散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听出来,估计是在说某人的坏话。
虽然大概率同宣珮没关系,她还是自觉地没再发出声音,预备着就沉默着同贺知雪走过去,不被他们发现。
路过那几人时,他们正在说的那人名字传进耳朵,让宣珮瞬时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听闻上回青阳城的任务,除去闻师兄以外,谢师兄也接下了。”
“叫什么谢师兄,直接说谢千砚就得了,他又不值得我们多么敬重。”
“不是说谢千砚与闻师兄素有旧怨吗?指不定这回闻师兄重伤就有他在里边作祟!”
“呵!极有可能——”
那弟子发出一声冷哼,正想头头是道地继续分析,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力摁住脖颈,强行扭过头。
只见一个娉婷宛若菡萏的少女朝他微微一笑,手搭在他肩上。
那弟子一愣:“这位师妹,你有事吗?”
宣珮盈盈笑道:“我姓宣。”
三个字,直接表明身份。
那几个弟子同时看向她,面色不太好看。
事情已经在整个凌极宗内传遍了,一个宣姓女子先是蹭着闻师兄的功绩免试进入宗门,而后拜入清源真君门下,成为谢千砚的师妹。
照这么说,对方是想为自家师兄讨回公道?
毕竟是自己这方先口出恶言,不占理,他们几人讪讪笑了一声,没说话,侧过身打算直接走人,然而没能挪动半步——
因为肩膀还在被宣珮牢牢按着。
她面上没有显露出半分恶意,看起来足够友善:“不喜欢谢师兄是吗?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宣珮莞尔:“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喜恶,有权利对自己不喜欢的人说不,虽然谢师兄在我眼里很好,但是他毕竟不是灵石,不能做到人人都喜欢。”
越是听到最后,那弟子越是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果不其然,最后便听到她说道:“祝你生活愉快,没眼光的东西。”
弟子:“......”
他生气,他愤怒,但他不能与宣珮计较,只得假笑道:“师妹你说够了没,说够了我就走了。”
宣珮摇摇头:“没有哦。”
弟子咬牙:“你到底想怎样?”
宣珮:“不怎么样。”
没有给旁人接话的机会,宣珮循循善诱,继续于弟子们中间传授自己的见解:“年少时诋毁谢千砚,成熟时理解谢千砚,长大时成为谢千砚。”
弟子:“?”
宣珮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头顶仿佛散发出圣光:“没事,我原谅你了。”
等他们走后,贺知雪杵了杵宣珮:“诶,珮珮,你怎么这么能怼?”
宣珮想了想,回道:“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