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这么地似曾相识,宣珮笑了笑,拿起瓷杯微微垂首小啜一口,目光投向前方。
唯一不同的是,前边恭恭敬敬站着的不再是三人,而是闻云川。
虽然他神色平静,只是不言不语地立于原地等待掌门发话,但从闻云川茫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当前的状况一无所知,相当不解。
然而很快,喊他过来的掌门给出答案。
齐然玉从太师椅中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堂下那个不卑不亢地站着的闻氏弟子,冷淡的声音不怒自威:“你可知晓,闻家在宣珮神魂中种下禁言咒一事?”
被提及的宣珮摆出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慢悠悠地再抿一口茶水。
没错,今日这事,就是她故意为闻云川下的套。
每当想说出关于闻家换灵根那件事时,受神魂中的禁言咒影响,宣珮便会头痛欲裂。
那种恍若被大力撕扯般的痛楚极为难耐,她方才也是狠下心才用了这般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招数,不为什么,就是因为看闻云川这幅欺世盗名的模样很不爽,而且总感觉这人透着一股难言的古怪,便想着试探一下。
不出所料地,闻云川脸上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地讶异,随之涌现出震惊、不可置信、怀疑,最终,这张调色盘般的脸定格在了心痛。
不住地摇头,他向来温润平稳的声音如今也多少带上了些焦躁,却不失恳切。
“什么是禁言咒,弟子从未耳闻。至于我们闻家,家族中向来和和睦睦,怎么会有人对阿珮下手,还种下什么劳什子禁言咒?或许这么说有些冒昧,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弟子的确对此相当怀疑。”
沉凝几瞬,齐然玉神色晦暗,没有回答他,只是骤然来了兴致般地对他上下打量。
也是,她虽然身为掌门,却不似其他门派的掌门般大半时间都呆在宗中处理公务,只有一些长老们拿不准的事,才会特地来寻她希望她能定夺,对于这些小弟子,她也是很少见到,那些选徒大会什么的很少在场。
紧紧盯住闻云川腰间缀着的一块饰物,宣珮开始在心中倒数。
一。
二。
三。
第三个数方才数完,她便听见室内一处蓦然激起的脆响。
闻云川看着被砸到脚边的瓷杯,以及扎进地板的碎裂瓷片,眸光暗了暗,抬起头,与望向他的宣珮视线交汇。
紧接着,齐然玉前所未有的暴怒声音于耳边炸开。
“你说你不知道那神魂禁咒,或许可能,但你腰间挂出的玉扣,总该是认得的吧。我观其上有许多划痕,想必是于腰间佩戴了许久,又怎会不知道它的来历。”
“这是我送与她的,怎么如今,却到了你身上!”
好戏来了。
宣珮立时坐直。
她真正的意图,不是放在那个没头没尾的禁咒上,而就在于它,那枚玉扣。
第33章 异常
于一贯的舒朗中, 闻云川那张温和俊美的面容微微发沉,半垂眼睑,掩住眸中一抹稍纵即逝的厉色。
在这个壳子里呆了二十余年, 一如所料, 他素来顺风顺水, 便自认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哪会预料到还有陷入困局的如今。
视线与上座紧紧贴在那掌门身侧的少女相接,见对方唇边隐隐透着讥讽的笑意,而后望向齐然玉,神情一换,眼中只余下欲言又止的委屈,闻云川明白了, 他彻底地明白了。
眼前的对手是一个高端绿茶。
很快垂下头不去看她,他于宽大袖袍中拳头稍攥。
自上回前往青阳城再度同这位记忆中的青梅重逢以后,事情似乎便发生了变化,为了遮掩自己, 他被迫弃掉手里得用的棋子, 而如今, 又站在大堂上被旁人高高上上地责问。
这是个变数,然而却于他有用,不能杀之。
稳住神色,闻云川恭顺地望着掌门,拱手说道,语气平稳:“什么玉扣, 弟子不知。”
同时心中暗骂, 倘若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告诉他这枚玉扣的实情,他又怎会因其蕴养神魂的效用而日日带在身边, 从而惹出今日的事端?!
齐然玉按捺着怒火,问道:“你当真不知晓?”
堂下弟子模样依旧恭敬,回答照旧不改:“弟子不知。”
怒极反笑,齐然玉道:“可我当时分明就嘱咐过你们闻家的人,待宣珮年纪到了,就拿着信物上门,怎么当时拜入我宗的,却是你?!”
说来这事也怨自己,倘若没有被一些事绊住了手脚,早该及时发现了。
她心中有自责,转头看向身侧小辈,她眉眼与故人很是相似,综合起父母双方优点生的极为出众,望之便觉几分自然而然的熟稔,于是更添追思与愧疚。
宣珮母亲先前于闻家家主有恩,而闻家却还能这样做,想必如此狼心狗肺的人家对待宣珮一定不会有多好,不然她也不会连去凌极宗参与普通弟子招生的机会都没有,年龄这么大了还是练气,直至方才才筑基。
感受到她的目光,宣珮宽慰似地搭上齐然玉的手,眸光清澈且不含杂质。
堂下,闻云川还在为自己辩解:“这.....弟子的家人并未同弟子说过实情,否则我绝不会跟宣师妹抢夺入宗机遇。”
他面上展露悔恨,动情道:“弟子与阿珮妹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怎会做出这种事,就是遇见危险,要拿我的性命去救阿珮妹妹,弟子也愿意啊!还望掌门师叔明鉴!”
搁这演琼瑶剧呢。
宣珮冷笑。
这话能信就有鬼了,这么有情有义,怎么你爹死了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
想到这里又觉奇怪,青阳城里打得激烈之时闻云川又在哪里,总不能这边战况如火如荼那边他自酣然入睡吧。说起来,事后听说闻家家主那一支除了个闻云川就没有活口了,那么闻夫人同那个被惯坏了的皮孩子又是怎么死的。
咳嗽一声,宣珮打断闻云川声情并茂的表演,左手抚上胸口做西子捧心状,虚弱颦眉,一副弱柳扶风、风一吹就能刮倒的模样:“掌门师叔,我心口忽然好痛。”
死绿茶!
闻云川咬牙切齿,眼睁睁地看着齐然玉刚有所缓和的神色即刻重归冷峻。
靠着后者的肩,宣珮探出个头,眼神嘲讽。
就准闻云川挑拨薛冰吟等人找事,不准她向信任的长辈寻求依靠?
什么绿茶?
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齐然玉道:“你所说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看什么?
下意识攥紧玉扣,闻云川还没有反应过来,齐然玉已然到了跟前。
她身姿英挺,颀长的身量并不比闻云川矮上多少,加上上位者身份和实力带来的由内而外的自信,临近时的压迫感咄咄逼人。
立于他身前,齐然玉摊开手掌,淡淡道:“将玉扣交予本座,我在里边下了神识印记。”
神识印记和留影石的功能差不多,不同的是,里面的内容只有留下印记的本人可以察看。
“你到底有无参与进去,一看印记便知,里面大抵记录了玉扣从来到闻家以后所有的事。”
话音落下,闻云川脸色微变,他轻声应了声“好”,滓腰间解下这饰物,就在将要递过之际,那玉质的圆扣倏地从指缝滑落,瞬息之间,猝然落地,惊起砰然脆声。
听见声响,宣珮猛然起身,遥遥望去。
玉扣碎了,还不是碎成两半四瓣,而是无数块细小的碎片,能作为信物拿出手的怎么可能仅是普通的脆弱玉件,再加上堂内木质地板上铺了层毯子,怎会摔成这幅模样?
将视线从地上碎片堆上挪开,落到闻云川神色不明的脸上,她皱了皱眉。
如果仅仅是为了遮掩自己知晓这事,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不是明摆了是狗急跳墙么,并且以闻云川的性情城府来看,就算是想销毁证据也不至于以这么低劣的手段行事。
总感觉,其上的神识印记中记录下来的,除去这些,另有一些不可见人的东西。
随着玉扣滑落,闻云川的神色由平静转向不可置信再到骇然,终究以胆战心惊为落脚点,情绪停留在此处。看罢,宣珮暗叹这人要是来了现代大小也得是个影帝。
瞧瞧这神情、这眼神,眸中三分震惊三分惶恐剩余四分是十成十的演技,她都想鼓掌喊道——
“绝!”
两人同时回头。
宣珮面上浮现几丝羞赧:“抱歉,没忍住。”
少女娇憨的模样使得齐然玉哑然失笑。
闻云川:......
朝向后者,他神情中的无措不似作伪:“掌门师叔......我......”
齐然玉烦躁地揉揉眉心。
她常年在外,对这个弟子几乎可以说是除去姓名一无所知,自然就没有宣珮想得这么多,只以为他是担心事情败露,才狠下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当着自己的面销毁证据。
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
齐然玉向来直来直往,这次也不例外地直接问了出来:“你是心虚了,才将玉扣有意砸碎?”
虽是问询,语气却近于笃定,一顶帽子已然扣上对方头顶。
只要死不承认,就没有人能把罪名按在他头上,闻云川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扇动,模样看着格外无辜可怜:“掌门师叔,弟子真的没有......”
死鸭子嘴硬是吧。
他越是这么说,搭配上方才的行为,就越是让齐然玉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不论是自身不知情还是知法犯法,皆已然触犯到她的底线。
于是微微扬起头,定定看向闻云川:“你的入宗本就是建立在另一人的冤屈之上的,你觉得呢?”
闻云川目光歉然,语气也是十足诚恳:“弟子真的感到很抱歉,只要能补偿宣师妹,就算是千刀万剐,弟子也在所不惜。”
“宣师侄,你觉得呢?”
还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你现在当场给我表演个紫砂助助兴?
宣珮看向他的目光显然带着这种意思,面上揉出痛苦酸楚与留恋,口中也是:“弟子与闻师兄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晓闻师兄品行,他定然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摔碎玉扣,想必,也只是个意外。”
她不开口还好,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浇油,齐然玉从前外出历练的多了,最是见不得真情被辜负,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反问闻云川:“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是的,弟子甘之如饴。”
“若是我说,要将你逐出宗门呢?”
“???”
不是吧他就是说说,你来真的?
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离开凌极宗。
低头遮住神色,齐然玉只听到他温润的声音:“全凭掌门师叔做主,弟子无怨无悔。”
“那……”
半个音节还未吐出,齐然玉就见他缓缓抬头,两人视线相接,直视眸底无言的幽暗深邃的一刻,灵魂就像是要被全然吸走。她心脏倏地重重一跳,一阵令人恐慌的心悸漫过全身。
巍巍苍山般举目不可仰视的威势扑面而来,形同蚍蜉的渺小之感不由自主地生出。
恍惚之际,齐然玉一片混沌的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眼前之人……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弟子么?
少去人声,室内瞬时安静,窗外的鸟鸣和空气中的一些细小的噗呲声同所处之隅全然隔绝。
宣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忽然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只是感到空气似乎格外沉闷,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耳边流淌。
感知不到的什么如树脂般密不透风地从四周包围过来,一点点地侵吞,于蝼蚁的恐惧间悄无声息将其湮没。
不对!
意识到什么,宣珮疾步来到两人跟前,衣袖翩跹带起一片风,只是尚未刹住脚步,正堂大门先行打开,一个人影飞快地闪了进来。
在知晓闻师兄被她娘喊来这里时,薛冰吟便担心地跟过来了,主峰的确不让随便上,毕竟这边是宗门理事之地,但她是掌门独女,外边候着的小童哪个敢拦。
这会听见闻云川很可能被逐出宗门就坐不住了。
“娘——诶!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薛冰吟瞪去一眼,没成想宣珮竟抱得更紧了些,目光比她娘投来的冷然视线还要慈祥宠溺,就是模样有些奇怪。
这还是早春时节,天气算不得多热,甚至可以说是尚且保留了几分冬日还未褪去的凌冽,她竟然出了汗,而且还不少,以至于将鬓角都打湿了。
“别走,不要离开我。”
宣珮不受控制地低低出声,一阵后怕。
她方才确切有感受到一种有如实质的恐惧,仿佛离死亡极近,下一刻即会无法控制地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幸好有薛冰吟突然出现。
薛冰吟:“???”
她忍了忍,最后还是把那句“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咽了回去,站到闻师兄身前,迎面对上齐然玉无甚表情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