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公子在这里么?”
雪雁模糊听见声音,隔着门问了一句,令七又说了一遍。
雪雁道:“公子并不在这里。今儿还从未来过。”
令七心中一紧,说了句打扰了,就匆匆钻进雨中。
雪雁回去书房,说与黛玉听,黛玉腾地放下书:“令七来找林铎?”
“是呢。”
“这样的大雨,大爷是去哪里了?令七都找不到大爷,这——”雪雁也觉得不对了。
黛玉面露着急:“纵然林铎想一个人出去,不带令七,也不会选这种大雨的时候。”
又想到大夫过去了,再未回来,林铎应该是醒了,却不见了?
黛玉站了起来:“我得出去找他。”
雪雁赶紧阻止:“姑娘哎!这么大的雨!您这身子怎么找人?令侍卫他们那么多人,定能找到大爷的。”
“兴许,兴许大爷同姑娘一般,一时兴起,找个地方听雨——大爷毕竟还是个孩子——偶尔——偶尔总会做点这样的事吧?”
黛玉捂住心口:“不是这样的。”
“你去问问,表公子,可还在?”
雪雁大惊,以为是萧逸偷偷带走了林铎。
她眼眶一红,低头去了。
在这种时候,林家一团糟糕,生死存亡之际,萧逸不想让林铎跟着受累,也是可能的。
一个国公爷,这样的肆意妄为,有何不可呢?
雪雁心里难受至极,强忍着去东厢房问了。
萧逸还是坐在那里,只是面前点燃了一盏烛火。
他道:“你来寻林铎?他不在。”
雪雁又喜又哭的跑了。
“姑娘,国公爷还在!”
“他没有把大爷带走!”
黛玉却更加难受了:“果然是这样。”
令七能来找林铎,自然是问过萧逸了,萧逸都不知道林铎去了哪里,那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林铎难以接受或者让他万分难过的事。
他才会一个人离开。
黛玉自己拿了一件披风,自己仔细的系好:“你去替我准备油衣,竹伞,我出去找林铎。”
“他不会离开林府的。”
所以定然是去了林府的某一个地方。
雪雁十分为难:“姑娘,您着身子,真的不能这么冒雨出去。”
“您这两个月没有大碍,是因为吴大夫好生调理的,他说再有一年半载,姑娘就全然好了的,可不能就这么…就这么…”
“而且,令七他们肯定都在找大爷了。很快就能有消息的!”
“您要是不放心,咱们就在这廊下等着?可好?”雪雁退了一步。
黛玉摇头,目光坚定:“雪雁,你不懂。”
“我弟弟,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得去接他。”
雪雁的确不懂,她只觉得黛玉这种举动十分冲动,且没有任何必要。
“姑娘,您若有个什么,大爷可就该心疼了!”
“实在不行,您去问问国公爷,他不是大爷最亲近的人吗?他若去找!大爷一定没事的!”
雪雁像是刚反应过来:“国公爷,他,他怎么不去找呢?”
坐的那么稳当。
黛玉摇头:“他一定更痛。”
说罢,她轻轻挣开没敢用力拉着她的雪雁,一步步往外走去。
雪雁匆匆拿了油衣给她穿戴上,又拿了雨伞,自己也拿了两把,黛玉站在廊下却道:“你不用去。”
“再不济,林府各处我还是知道路的。”
雪雁急了,双手拦住:“姑娘!您怎么能自己去!这是绝对不行的!”
“您想想老爷!他还在睡着呢!说不定一会儿就醒了的!看不到您,老爷该伤心了!”雪雁终于找到了新的理由。
“父亲啊。”黛玉回头看了一眼正房。
林海一片苦心,她何尝不知。
“我们姐弟情深,父亲才——”能瞑目。
黛玉不再犹豫:“我有他们呢。”
雪雁回头,暮鼓晨钟的小光头,在雨水中有点发亮。
黛玉招了招手,他们俩踏着雨水而来,一人一只手,牵住了黛玉。
“伞!”雪雁惊呼!
黛玉没有手撑伞了!
她眼前一花,一把大伞撑在了黛玉的头顶。
是萧逸。
“林姑娘。”萧逸的手骨节分明,可见他用了力的。
“雨大路滑,姑娘,三思。”
黛玉偏头看向他:“萧表哥。我读了你注解过的书。”
“芸芸众生,何以为天?”
萧逸怔然,他断断没有想到黛玉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她善良柔软,所以心疼林铎,他也知道她聪慧敏捷,能猜到一些事情。
仅此而已。
第37章
萧逸忽的想起, 林铎说好了不再提黛玉的闺中事时,最末尾的那句:“我阿姊啊,是个读书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
心中有气节, 胸中有大义。方为读书人。
“是我小看了姑娘。给姑娘赔罪了。”萧逸抱拳微微一礼。
不过那把伞仍然稳稳的撑在黛玉头顶。
黛玉看了眼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萧表哥,折煞我了。”
雪雁抱着伞在旁边有些无措。
我这伞还打不打?好像有点小?罩不住姑娘啊?
可让国公爷给姑娘打伞, 实在于礼不合——
好在萧逸将伞递给了黛玉, 解了她的尴尬。
“这伞瞧着重, 实则入手轻的很,但骨节又十分坚韧,风吹不弯。”萧逸道。
“多谢。”黛玉颔首,接过雨伞, 刚要迈步,萧逸又道:“林铎从小,偏爱药香。”
雪雁不明所以,黛玉已经了然, 又是一礼:“多谢。”
萧逸无奈回礼:“姑娘客气了。”
黛玉没有再耽搁, 就这么携着暮鼓晨钟, 走进了雨里。
暮鼓晨钟不肯乖乖呆在伞下,一会儿就钻进雨里, 或是抓一条蛇踩死,或是采一把草来,冲黛玉摇晃。
晨钟还拿了一棵草往自己头上插, 可是他没有头发,根本立不住。
黛玉拦住了他:“不能插在头上。”
黛玉在荣国公府没有看过戏,但她母亲贾敏在时, 她随母亲赴宴,是看过一些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孩子的头上插上几根草, 自卖自身。
虽然那一幕并不重要,后来她找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重归家族。
但黛玉还是深深的记住了那一幕。
暮鼓将晨钟满头的杂草扒拉了下来:“林铎已经买了我们了。”
黛玉目露难过,原来他们是林铎买来的。
暮鼓的心智比晨钟好一点,他看向黛玉笑着道:“我们要死了,大和尚让我们当小和尚,就活了。”
“林铎舍不得。头发还留着。”暮鼓比划着,似乎在说林铎放他们头发的位置。
晨钟已经被其它东西吸引,又跑了出去。
黛玉脸上湿湿的,她握紧暮鼓的手:“林铎他把自己也藏起来了,我们去找他。”
“好呀。我给他念往生咒,我已经背会了两段…”
暮鼓边走边背,晨钟跑回来附和,黛玉在这不伦不类的经文中,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纯粹的希望。
大雨总会停下。
因着萧逸的提醒,黛玉直接往园子里种着草药的地方而去。
草药是大夫一来林府就种下的,不知道有几种,都是未见过的,长的倒是郁郁葱葱,除了味道,跟寻常观赏植物并无不同。
途中遇到几批侍卫,似乎在找林铎,也有的在找残存的蛇。
不过看到黛玉都掩住惊讶,恭恭敬敬的行礼。
黛玉体力渐渐不支,在离着草药丛还有五十步处,手突然没了力气,伞腾地歪倒,黛玉也因为想稳住伞而身子一颤,站不稳了。
晨钟不在,暮鼓在她的左侧,他只觉得黛玉奇怪的晃了晃,就停住不动了。
黛玉低下头。
她方才明明差点摔倒,却又像是被什么拉住了。
且她手心里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子。
药丸虽小,但雨水也没有影响它的味道传入黛玉的鼻子中。
这味道,有些熟悉,是萧逸身上的味道。
想必他是将药丸随身放在香囊里。
黛玉回头看了一眼,雨帘密集,什么也看不到。
黛玉没犹豫,放进了嘴里并不苦涩,只有淡淡的药味。
药丸的效果立竿见影,黛玉身上多了暖意。
“林姑娘施主?”暮鼓晃了晃她的手。
“没事了。”
黛玉对他笑了笑,她看向雨中模糊不清的药草丛,继续前行。
林铎果然在这里,因为暮鼓晨钟扒开药草所以黛玉并不太费力的就找到了窝在假山洞里的林铎。
她撑着伞,微微弯腰,对着眼底惊讶一闪而逝又化为沉寂的林铎,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林铎挪了挪,挤出来一点地儿。
黛玉也不嫌弃,将伞扣在假山石头上,还取了两块碎石压住了雨伞。
“同萧表哥借的,要还的。”黛玉道。
被雨冲走了就还不了了。
黛玉弯腰进了石洞,同林铎并排坐着,似乎怕林铎冷,还把自己的披风往他身上让了让。
林铎叹了口气:“别让了,底下都湿了。蹭我一身水。”
“拿石头压雨伞,不是你要做的事儿。”
来这里,更不是你该做的事儿。
黛玉却似乎无心听他说话,有些稀奇的看着外头的雨帘,她从小服药,闻惯了药味儿,可那些药都是晒干了,又被熬煮了的。
不像现在,在雨中顽强的散发着生机的味道。
“你挺会找地方的。”黛玉赞叹。
“可惜,我没带点蜜饯。”她叹道。
她已经嘱咐暮鼓晨钟找地方躲雨去了,也无人可以讨要了。
“美中不足,但也不能强求。”她叹道。
林铎不想绕弯子,想让她早点回去,便接话道:“我只想这么窝着,蜜饯不要也罢。强求的从来不是我。”
黛玉偏头看他:“我要你去取蜜饯了么?”
“我要你也吃蜜饯了么?”
“我一直在说的都是我自己。与你何干呢?”
“只因为我同你并肩坐在这里?就影响了你么?假山是小,天地够大,但我们都在这天地之间,本质是一样的。”
“天地之间,旁人做事,你何须为难?总归不是旁人为难了你,是你为难了自己。”
林铎顿了顿,话都被黛玉堵死了。
索性不讲理了:“我就是为难自己。”
“那你就为难罢,何苦告诉我?”黛玉嫌弃的挤了挤他,继续看雨。
林铎等了一会儿,见黛玉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并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
只好自己悻悻的开头:“阿姊,你不是来劝我的啊?”
“我劝你什么?”黛玉十分惊讶。
“我什么都不知。如何劝你?你想我劝你?那你教教我?”黛玉一副为人姐姐所以要善良的姿态。
林铎??!!
他垂头丧气的低下头:“罢了,你不知也好。何苦把你拖下水。”
黛玉冷笑:“我看你真是脑袋泡了水了。你叫我什么?”
“阿姊——”林铎反应过来,拍了拍脑袋。
一声阿姊,黛玉如何置身事外。
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家人。
“护住你,我还是能做到的。”林铎承诺道。
黛玉收回看雨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哀伤:“若你不得欢颜,只护我无忧无虑。我是得多么没心没肺才能心安理得?”
林铎眼底的复杂更甚:“若我不曾来——”
“若你不曾来,我就得回去荣国公府,我林家世代的家产,都尽数归了旁人,换我一方小院,睁眼闭眼,苦守日月。”
“可是我来了,给你带来的,或许糟糕万倍。”林铎嘲讽一笑。
“那又如何?”黛玉冷笑。
“你自己作茧自缚,左一个假如,右一个若是,再一个未卜先知,来日已成定局。仿若这世间所有的灾难都是你带来的。何其可笑?”
“你觉得连累了我,觉得连累了所有人,辜负了所有人。”
“你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想过你身边的人,愿不愿意同你携手共度。”
黛玉说的太多,咳嗽起来,林铎正要往旁边再挤一挤,给她足够的空间。
只听黛玉于咳嗽中挣出一句:“我愿意。”
你问不问,我都愿意。
林铎被这话一击,半响没有动作。
他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无数句话,他想反驳黛玉,想劝黛玉,想逼自己清醒过来。
可千头万绪,他最终只笑着问了一句:“当真?”
“当真。”黛玉咳嗽停住了,她目光出奇的明亮纯粹。
“纵惊雷火海,此生不改。”
林铎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雷劈过来,咱俩都跑不掉。”
“回去罢。”
林铎钻出了山洞,拿起了雨伞,然后如初见时那般,伸出手:“阿姊,回家。”
“嗯。回家。”黛玉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大雨依旧,可路却清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