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多年的王尚书就好像是一棵大树,他自己纵然不在意,但在其上已经生出不少枝桠,枝繁叶茂,更有藤蔓依附,郁郁葱葱。
他的倒台牵扯出来很多的官员被贬谪,甚至是被抄家,被流放,被处斩,这一波可谓是清空了小半朝堂,地方上的门生故吏,受到针对的也不在少数。
这般大的震动,于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大手术,更换了身上的一半器官,对朝堂来说,也要好长时间才能平息这番余波。
很多以前看起来还不错的人家,如今已经风流云散,有些女眷还被充入了教坊司,未嫁的姑娘,已娶的新妇,没一个能得到赦免。
宋家这时候若是说亲官宦人家,还是要承担一定的风险的,谁知道下一个王尚书在哪里。
“本来便说,要在春闱之后给我找个合适的,如今京中年轻士子颇多,但……”宋如说到这里,转折了一下,“有消息说今年怕是要选妃。我们家如今哪里还需要这样的后妃提携,便只能赶紧找个由头避开。”
“啊,选妃?当真?”
宋婉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不过,选妃,怎么选?快说来听听。
宋如只见她眼中全是兴味,没忍住先上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莫想太多,四品以上才有机会把家中嫡女送到御前……”
本朝选妃,咳咳,其实就是选秀规矩不严,并不经过皇帝的眼,而是由后宫之中的太后主持,四品以上官员,包括部分勋贵在内,可选自家嫡女送上,这个嫡女未必一定要是大臣的亲生tຊ女儿,有的大臣年龄大,可送孙女,或有的大臣年龄小,可送姐妹,但再远的就不行了,也免得劳民伤财,让地方上广献美人。
这个名额并非强令,若是自家女儿已经有了婚约,便可上报,免去选妃名额。
且选妃非常例,像是每隔几年来一次的,皇帝还没那么闲,多半是太后或者皇后提议,最后经由皇帝允许,这才举办选妃。
一般来说,备选的各家嫡女要在太后宫中住上十天半月,之后选定的直接留下来封妃,未被选中的则归家嫁人,这个归家嫁人也有恩典在,若有心仪人选,可请太后懿旨赐婚,也可得太后上次的御赐之物添妆,更多一层体面。
因并无强令婚姻之事,进宫陪在太后身边也有个好名声,得个好教养,也算是有了太后当靠山,大多数人还是挺愿意走这一趟的。
但其中的不确定性也太多,尤其是当今的年龄。
扳着手指头算一算就知道了,当今的儿子都娶妻生子了,那年龄,说一句“可当爹”也不是太夸张。
但选妃的标准一直都是未婚少女,十五六七,正是青春正好的时候,指不定都能给当今当孙女,这么不般配,也难怪要合情合理地避一避了。
宋家这一代,大房的嫡女早就家人生子,剩下的也只有三房的宋如了,也难怪宋如要赶紧定亲。
“若是你们都这般,皇帝不高兴可怎么办,从来也没人敢这样嫌弃皇帝吧!”
知道庶女没戏,以至于庶女根本不用担心选妃这件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宋婉有些了然为何宋娟宋妍都没得到消息了,这本来也就跟她们无关。
更何况,既然宋如敢在这时候定亲,就是吃定了这个消息还没放出来,她可以合理规避风险。
否则,若是皇帝刚放出选妃消息,这边儿就急着给嫡女定亲,那就多少有点儿打脸的意味了。
宋婉说者无心,宋如却听得心惊肉跳,手上的茶盏磕了一下,差点儿失手落地,“别胡说,哪里有人敢……”
后面的“嫌弃皇帝”到底不曾出口,话风一转,“咱们家要博的是一个清流名声,是断断不可与后宫牵扯不清的。”
本朝选妃也有三不选,第一个武官之女是不选的,防着未来妃子凭借皇嗣联络外戚作乱;第二个外戚之女是不选的,什么表妹之流,绝对不会有入宫惑乱的可能;第三个不选的就是四品之下的官员之女,理由大约是怕位卑者一朝翻身妄自尊大,再有那小官做“岳父”,失了皇帝颜面。
虽然妃子的父亲不算是皇帝的正经岳父,但这辈分伦理上,恐怕还是有些妨碍的。
这一点倒是挺好的,想要当皇帝的岳父,一步登天,那还要自己先努力做到四品以上官职才行,而有这份能力的,大约也不需要有人给皇帝吹枕边风了。
哈哈,想要拼姑娘,可以,先拼爹吧。
宋婉听宋如讲了这些,不得不赞一句大长公主的女学讲得还真多,再听到宋如说起自己那些女同学的家中长辈基本都是四品以上官职的时候,宋婉突发奇想:“姐姐,你说会不会选妃早就开始了,先让大长公主把你们聚集到女学之中,然后再从中考察心性品格,内定人选,之后进宫被太后教养什么的,就是说出去糊弄外人的……”
“闭嘴,皇家的事情,不是我们能谈的。”
宋如及时打断了宋婉,但她的话到底在宋如心中留了影子,忍不住也有些怀疑,小声说,“应该不至于吧……”
“可能吧。”
宋婉见她像是信了些,又怕自己说错,语气也不是很自然了,不觉静默下来,片刻后,才再次说起事情,说的确实孙嬷嬷的事情,王冲之给她出的主意,荣养就光明正大,如今三房的内院做主的人就是宋如,她也学了管家,宋二夫人问过宋老太太,特意把三房院内的事情都交到了宋如的手上。
其中月例是一项,管事也是一项,这人事权自然也在宋如这里。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春纤那次还听到她在弄什么符水,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弄来给谁,她这般糊涂,倒是不好再留在你身边了。”
宋如一拍额头,是真的把这件事给忘了,春纤并未特意去听,只听了那么一耳朵,跟她说了一句,她当时忙着算账,竟是没太留心,这会儿想起来倒有几分歉意,对妹妹关心不够了。
“符水?!”宋婉听得皱眉,恨不得干呕两声,她就说孙嬷嬷明明对她有怀疑,怎么还每日变着法儿地给她送吃的,原来那里面掺着符水吗?这也太……呕……
第44章
有了宋如插手, 孙嬷嬷的事情就很好解决了,也不知道宋如有没有跟宋老太太或者是宋二夫人说什么,总之, 等到宋婉接到消息的时候,就是孙嬷嬷执意要来跟她拜别的时候了。
“姑娘?”
春巧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宋婉, 隐隐还有两分担忧。
宋婉犹豫了一下, 不见吧, 好像有点儿做贼心虚的样子, 所以,见?
最终, 她还是点了头。
孙嬷嬷进门,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那张脸也没了笑模样, 显出一脸严肃来,像是教导主任似的, 被她双眼扫过, 宋婉下意识有几分紧张。
“姑娘,我来给姑娘磕头。”
说着,孙嬷嬷就直接在青砖地面上跪下来, 扑通一声, 让宋婉都担心她的膝盖骨, 本来还想摆出镇定姿势, 这会儿却屁股抬起来, 先起了身阻拦:“孙嬷嬷这是做什么, 您是我的奶嬷嬷, 与旁人不同,这般磕头, 我哪里受得住?”
宋府的规矩虽然还不至于说把奶嬷嬷当亲娘孝敬,可只为了那一口奶,到底要区别于其他的奴仆,更不用说孙嬷嬷这一去就没了奴仆身份,而被放归良籍了。
“受得住,姑娘且受着吧。”
孙嬷嬷不管宋婉的劝阻,也不让春巧扶自己起来,坚持把这个头磕了下去,结结实实的三个头磕完,再抬起头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嬷嬷……”
宋婉对上孙嬷嬷的眼神儿,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是真的怀疑自己,不似春巧年轻,只当自己病了一场有所变化,她那眼神儿,分明是透过她在看别人,是看原主吗?
“你出去,我跟姑娘说几句私房话。”
孙嬷嬷直接赶春巧,春巧为难看向宋婉,宋婉又看了孙嬷嬷一眼,从她坚定的眼神之中仿佛预感到什么,对春巧摆摆手:“你先去外头吧。”
春巧又不太放心地看了看这两人,主要是不放心宋婉,然后才走出门去。
“姑娘、真的是变了好多。”
孙嬷嬷感慨着,不等宋婉接话,又说,“以前姑娘就不爱吃奶,那么小一丁点儿,一喂奶就皱眉头,早早就吃上了米粥,也是这般缘故,姑娘自小就比旁人瘦弱些,看着可怜……”
她看着宋婉,又想是在看原主,通红的眼中还不断落着泪珠,说起那曾经的事情来,一字一句都有着感情,“……我知道夫人是好的,对姑娘并未有苛待,但这后院之中,若没个人看着总是不成的,周姨娘别的还罢了,只她姓周,就比别的强些……”
大夏的嫡庶之分不是那么好模糊的,除非正室夫人没有儿女,才有可能庶子记为嫡子,哪怕有一个嫡女,都不可能再有庶子记名的好事儿,孙嬷嬷为了自己奶大的姑娘着想,就觉得周姨娘是个不错的人选,背地里使了不少劲儿,才让郑嬷嬷在夫人面前提了一句,让宋婉记在了周姨娘名下。
“庶祖母也是祖母,有这一层关系在,总也不能让人薄待了姑娘去。”
名声还是要的,就好像那句“打狗也要看主人”,若是记在周姨娘名下的宋婉被人欺负了,周姨娘的面子没了,宋老爷生母姨娘的面子也没了,谁让她跟周姨娘有亲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来,靠着这层姓氏做依仗,总也不至于让宋婉就此默默无闻。
至少在婚事上,两个周姨娘都会多少关注一下的。
“姑娘口味变得多了,以前最不爱吃奶的,如今也能吃得香甜了……”
孙嬷嬷说到这里,宋婉难免略心虚,她是真的不知道原主的喜好,原主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身体给她,一点儿记忆都没有的,也不怪她总是担心露馅。
简单来说,碰见认识的人和tຊ不认识的人,眼神都是不一样的,也许有些人很难细分眼神之中的情绪是什么,但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觉,有的时候更加直观。
孙嬷嬷几乎是一见面就怀疑她,便是因为这般吧。
“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姑娘好就是我好,看着姑娘这般活泼开朗大方的模样,我的心里也……”
孙嬷嬷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生了孩子不久就直接进府当奶嬷嬷,平日里回家都没时间多带亲生的姑娘,时日久了,也把府中这个当亲生的看待,比亲生的还要更用心。
现在这般……她不敢说,不敢想,连求符水都不敢露了风声,只说是求平安的。
“……如今归家也好,我姑娘早就在家等着我了,我们娘俩,以后也要好好过日子,还要多谢姑娘给的赏钱,足够我们置办田地的了……”
孙嬷嬷用手胡乱抹开脸上的泪水,又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了这样的话,到底,她还是没有把话说透。
宋婉听得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儿的,她是不可能对孙嬷嬷承认什么的,但又觉得她那双眼似乎还希望自己说点儿什么,见她的目光之中渐渐多了些失望,宋婉终于开口:“婉儿也是希望你好好的,她也不想看到你难过,我……我也不想……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她很好,一定会很好的。”
那双被泪水蒙住的眼中突然就像是有了什么亮光,孙嬷嬷看着宋婉,流着泪笑:“姑娘好,我就放心了,我以后,也帮不了姑娘什么了,姑娘要好好地,王家是门好亲事,姑娘也喜欢,就不要错过了……我会在心里祝福姑娘万事顺遂的,也能、找个好人家。”
最后,孙嬷嬷再次拜别,这一次,她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多看宋婉一眼,扭头就走了,步子飞快,差点儿撞到听到动静要进来的春巧。
“孙嬷嬷这是怎么了?”
春巧纳闷又不解,怎么变化就这么大呢?
宋婉摇摇头,她总觉得孙嬷嬷最后一句话,其实是想说让原主投胎到个好人家。
唉,这种复杂的感情,她实在是不太会处理,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得不说,孙嬷嬷一走,她觉得眼前都亮了。
过后去向宋如道谢,这才知道孙嬷嬷说的赏钱就是宋如给的,“到底是奶了你一场的,若是让人空着手走了,倒像是咱们不厚道了。”
“姐姐给了多少,我补给姐姐吧,别让姐姐多了亏空。”
宋婉知道这是宋如的好心,为着自己的名声,当然,也是为了三房的名声,苛待下人可是恶名。
宋如摆摆手:“不至于,便是真要补,也是要补给庶祖母,是她老人家出的钱,我这里白说一句话罢了。”
看似打发一个嬷嬷是件小事,但这样的小事在三房宋夫人不在的情况下,还真就小不了。
不年不节突然打发一个下人出去,还是姑娘的奶嬷嬷,这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猫腻似的,宋如也没什么好的由头,最后还是找了宋老爷的生母周姨娘,这才把事情搞定的。
“我去跟庶祖母说了,庶祖母便说念其年老体弱放归便是,府中都有现成的例子,多给一份钱便是了。”
宋如说到这里的时候,犹有几分感慨,“我原说庶祖母素来礼佛不管事儿,没想到处理起事情来这般轻而易举,倒是我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