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笔来的时候, 对着那信笺, 信手勾出一朵梅花来, 也会想, 是谁曾说那一日赏梅宴就见他一张神游脸,也不知道是到哪里去赏花了。
还有那绣着美人的扇子, 某一日打开箱子看到的时候,忽然就是一僵,像是全身的力气都失了, 又像是已经忘了此身所在般愣怔好久,直勾勾看着那扇面上的美人, 想着的是那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与这些甜蜜相纠缠的, 还有一些如同梦魇般的“恶”,是曾经对视的时候,她眼中闪现过的无奈, 是不经意抬头看到她面上浮现的疲惫, 还有那流放路上, 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候, 她束手旁观的冷漠。
爱吗?
也许爱过。
恨吗?
真的恨过。
他恨过她, 也恨过自己。
“若是当初不曾有那一推, 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王冲之在赏梅宴上所为很是率性,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推就定了自己的婚事,他的婚事, 本是要等兄长之后再定的,父母眼中总是忽略他的存在,他也习惯了,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他先于兄长定了婚事。
空白的信笺在面前,手中的笔还没提起,突然又想到了兄长离家那日曾跟他说过的话。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与兄长结伴而行,兄长突兀止步,他诧异回头,就见兄长看了看那长街的另一端,忽发一问:“若是没有我,你们是不是会轻松很多?”
“你在说什么?”
王冲之不明白,王冲之很困惑,于是回了这样一个反问。
王允之摇头,没有再说,他脸上的神色仿佛没什么变化,但那双眼中似蕴藏了一个跃然而起的答案,他对王冲之说自己还跟朋友有约,让王冲之先回去。
这样的小事,王冲之是不会拒绝的,他也并不是很想跟王允之在一起,作为对照组,按照宋婉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可怜了些。
“回去跟父亲说一声,我晚些回去。”
王允之这一句话其实是有些怪的,何必非要提及“父亲”?他以前从来不会如此说的。但王冲之当时没细想,也就没觉得什么。
王家的家庭关系很不错,父母慈爱,儿子优秀,王冲之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若非嫡子身份,恐怕更加上不得台面,但被外人认为应该会关系很好的父子,其实关系并不是很好。
王允之跟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或者说,不是外人想象的那么好。
父亲常常会说“什么‘三绝公子’,不过是自吹自擂”,也曾说过“外人只当我有个好儿子,却不知道我这儿子是要折寿来的”,最过分的便是这次科举之前,他三令五申,若是再考不中,就不要再回王家,他没有这样丢人的儿子。
然后,王允之那一天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不仅是那一天,那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音讯全无,就连王家抄家流放,皇帝那里都没找到王允之的踪影,后来念及他是“三绝公子”,并无官职在身,不过闲散一个,便也没再追究他的下落。
等到后来王家被赦免,王冲之再回望京当了一个小官,也曾跟人打听过王允之的下落,从他那些旧友那里,却依旧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他就好像真的是谪仙一样,就此离了凡尘。
“你那时候走,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早早避了开去?”
王冲之放下笔,看着空无一字的信笺自语,他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后知后觉意识到跟宋家的婚事恐怕正是恰到好处的时候,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怕王允之早就看出来了。
在他还没有发现具体哪里不对的时候,王允之早就看出来了,然后,他什么也不说地离开,撇清了自己,一句话也没留给他,仅剩下他一个,傻乎乎地成亲,傻乎乎地被下狱、被流放、被迫承担了父亲全部的希望。
便是如此,父亲临死的时候那个“悔不该”,恐怕也不仅仅是悔恨自己禁不住从龙之功的诱惑,还是在悔恨他赶走了自己最骄傲的大儿子,以至于不得不依赖小儿子吧。
是啊,他一向都看不上他,觉得他处处都不如王允之,结果,最后却要他这个处处都不如王允之的人送他最后一程。
窗外的桃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有几片飘入窗内,落在信笺之上,鲜嫩的粉色被白色的信笺衬托得格外柔美,王冲之的思绪又乱了,这一树繁花,终将落下。
随手捡起一片花瓣,指尖的细嫩触感,让他又想到了宋婉,目光不觉添上两分迷离,婉婉,婉婉啊!
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就是下人过来通禀,姨奶奶送来了银耳羹。
“进来吧。”
王冲之转身,看着缓步走进来的美人,十七八的年龄,正是韶华绽放年龄,如同枝头那粉嘟嘟的桃花,可总还是差一些,她的眼神没有婉婉那般明亮,笑起来也不似她那样闪闪发光。
“老爷可是还在为公务烦心,一进府就进了书房,这都老半天了,莫不是不饿吗?我特特准备了银耳羹,老爷尝尝,可是喜欢的味道?”
美人笑得温柔,她举步过来,无论是铺陈碗碟,还是移开信笺,都做得自然而然,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被从食盒之中拿出来,放在王冲之的面前,他看着那浓香软糯的银耳羹,勺子轻轻绕了个圈儿,看着翻起来做点缀的鲜红枸杞,和一颗颗莹白莲子,忽而开口:“我是最喜吃甜的……”
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便是喜欢也装不喜欢,但他喜欢,却从来不说,只等着旁人发现。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喜欢的就不再是那点儿甜了。
美人的脸色微变,这银耳羹之中的糖她特意少放了,因为听说老爷不喜吃甜的,若不是不能不放,恐怕这一碗就是无糖的了。
是谁在害自己?
故意传了错误的消息?
美人还太年轻,她的心中想什么,脸上都能显露出来痕迹,王冲之一看就明白了,浅笑着尝了一口,放下勺子:“以后不要来书房了。”
勺子跟碗边儿触碰,“叮”的一声脆响,让那美人都随之抖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害怕,想到了曾经有关姥爷的若干传闻,再不敢如之前一般自在,忙低声应“是”,匆匆离去了。
除了那个被丫鬟提着的食盒带走了,这桌上已经摆好的碗碟,包括那一碗银耳羹,都没再收拾。
银耳羹还冒着热气,那香甜的气息实在是诱人。
窗外的风更大了,桃花被垂落,有花瓣落在了窗内,落在了信笺上,落在了碗中……
看着她离开,房门关上,外面再无声音,王冲之又拿起了勺子,搅拌着那一片片桃花瓣,一口口吃下了这糖分不多的银耳羹,连着那一片片桃花吞吃入腹,咽下温热,若有余香回味在唇齿间,淡淡的甜竟成了长久的甘,可若再仔细回味,竟然又觉得苦……
是谁爱吃这样少糖的呢?
是谁曾说,怕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呢?
是谁……
“婉婉……你后悔了吗?”
他当初不敢问,一直不敢问的话,这会儿问出来,可能回答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窗外风声,拂花若有语,落英且回声。
“我后悔了……真的、悔了……”
那一树繁花,朵朵非她,便是再多,又有何益?
那刹那的怦然心动,再难重现,王冲之是真的后悔了,他其实也不是不能等的,不必那么急切,也不必……他的一生,本来不必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本可以……
为什么呢?为什么父亲就非要去博一个“从龙之功”?用全家做注,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
他不如王允之,撑不起王家,再难到曾经的局面,他的一生,仿佛都要在懊悔之中度过,懊悔自己的才学不如兄长,懊悔自己不能撑起台面,懊悔……他曾负了婉婉。
若有来生,可能再许?
她怕是不愿了吧,她那个人,看着总是高高兴兴的,仿佛什么都能与你一同,可心底里,最有主意,那曾经笑着说出来的要求,曾经好像是可以不当真的玩笑,最后都成了真。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要如何两宽,如何欢喜?
爱而悔,悔而恨,她为何就不tຊ能同别人那样,只要她稍稍理解,只要她……只要他稍稍耐心,便是才学不如兄长,他也不是不能重回望京,原不必那么急的,他的父亲,本来也没指望着他如何,又已去了,他何必要赌一口气,非要证明自己呢?
王冲之,一生一女二子,官至六品,因少年纨绔之名,中年回归仕途,又有“浪子回头”之誉,却因才学官声平平,始终不得留名。唯有两个方子流传后世,一为琉璃,一为肥皂,颇得一时之赞。
第69章
一梦……一梦……呃?这是哪儿?
宋婉醒来的时候, 觉得眼前所见仿佛有几分熟悉,还不等细想,胸腔之内便有一种闷痒涌上来, 让她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姑娘醒了?”
熟悉的嗓音,是春巧在问, 她一边问着还一边手疾眼快地从一旁小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 温水正好入口, 宋婉被扶着用了水, 喉间的咳嗽闷痒之意消解下去一些,又看着春巧的模样, 愣了愣神,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重点在眉尾位置, 那里曾经因为王冲之的一推撞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疤痕, 如今, 却一片平滑。
“春巧。”
嗓音才被水润过,似有一二分柔和之意,连那疑惑, 都如水面涟漪一般清浅, 还在病中的宋婉却并未因病削减几分姿色, 反而因面色发白, 嘴唇红润, 更有一种对比鲜明的艳色, 便是因为总是躺着而不曾束整齐的发丝, 垂下的那一缕也恰好勾在耳边,格外温婉可怜。
“姑娘……”春巧放了手中的杯子, 看着宋婉,一双眼中全是关心,“姑娘可好些了?昨夜里不怎么咳了,我还说大夫用的药好呐,如今看来,这南边的大夫就是不如京城的好……”
她坐在床边儿,挨着宋婉在说些有的没的,宋婉却“嗯”啊“哈”啊,敷衍着应声,脑子里已经在飞速运转,这是怎么回事儿?
入睡前,她倒是想过“如果能够重来”,但这种想法也不是说真的就能重来啊,还是这世界真的如自己所想,想要重来就重来?
那算什么?岂不是跟游戏一样了?而且,这个起始的时间点……莫不是就是自己的存档点,还是说“新手村”?
“春巧,我做了一个梦……”
宋婉心中许多话,不知道如何说,干脆拉着春巧的手,说了自己的梦,她并没有说得很长,只说了宋如是怎样嫁人,嫁给了谁,宋娟、宋妍的婚事又是怎样,还说了自己嫁给了谁,以及春巧嫁给了谁。
一说到春巧嫁的那个人,宋婉以前不好多说,这会儿倒是可以多说两句了:“原还是个能干的,可没想到身体太差了,竟是没几年就去了,也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若是这般……”
“姑娘说什么呐,快别说了,瞧瞧这是什么梦啊,咱们三姑娘定的可是中岭县子,怎么会嫁给一个寒门士子,更不要说什么王家了……姑娘倒是会想美事儿呐!”
春巧红着脸反驳,姑娘家说到自己的婚事,总是会有这样的表现的,两人主仆多年,关系也若姐妹一般,倒不至于太多顾忌,说到最后,春巧还刮了刮脸,只当是羞羞脸,笑话宋婉会给自己找好亲,却把姐姐们的亲事都比下去了。
“哪里是我想的呐,我可想不到这些……”
知道如今的时间是上一次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间,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没有原主记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说话,装作精神不好,不是装睡,就是恍惚,如今却坦然自在多了,这熟人就是不一样啊!
宋婉还在跟春巧说话,对重来的这一次,有点儿兴奋,但也不是太多,主要是身体不太舒服,说了没多久,就又咳嗽起来。
她倒是不太担心这病去如抽丝,有上一次装病的经验打底,她知道最多再有半个月也就好了,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装病时间。
现在倒不需要躺着装病,在春巧要扶她起来的时候,她也自然而然地伸手了,那等着服侍的样子正好合了春巧给她套衣服的速度,主仆之间的这点儿默契让宋婉会心一笑,二遍重来,谁还能看出她不是原装的?
“哐当”,外头水盆落地,一声响,紧接着就是小丫鬟的痛呼。
春巧正好给宋婉穿上一件衣裳,闻声看了一眼宋婉,宋婉示意她去看看,她这才离了眼前,一出去就被小丫鬟叫做“姐姐”,略有几分尖利的声音还含着哭腔,约莫是摔疼了还没缓过劲儿来。
“去,重新端了水来,走稳一点儿,早说了不许跑跳。”
“嗳!”
小丫鬟速速应下来,紧跟着又是铜盆响动,再然后就听得脚步声小跑着远了。
“都说了不让跑了,跑什么!一时撞了人怎么办?”
春巧看着小丫鬟的背影,很是无奈地自语了一句,再进屋子给宋婉穿衣服的时候还说:“这一批招进来的小丫鬟活泼倒是活泼了,就是不长记性,说了多少次,总是记不住,到底是不如家生的好。”
她自己便是家生子,也就看不上外来的这些小丫鬟,总觉得没规矩,毛毛躁躁的。
“若是当初过来多带些人就好了,如今也不至于这般手忙脚乱。”
春巧小声说着。
“哪里有多少人呐,都是有数的。”
宋婉经历过一回事儿,也对这古代的规矩了解了很多,自然知道一个大家之中多有不易,如宋家这般,每一位夫人嫁进来都要带不少的陪家人手,是为了抢占地盘,分割夫家权力吗?不是哦,是因为她自己的陪嫁铺面田产之类就需要这么多人手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