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开唇,顿了会儿才说:“我很快就要出国了。”
一句话说得像平地抛惊雷,李睿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许柚没想再瞒,“上学期就递交申请了,这学期开学一个月后就会走。”
李睿静默了,就算这段感情与他无关,他身为一个局外人也感受到了宋祈年的无望。
他问:“祈年知道吗?”
许柚摇头,“我的事一般不主动跟别人说,不过你想要告诉他的话也可以。”
“别了,”李睿担心宋祈年现在这种情况不适合知晓,要是又抽疯做出什么疯事来后果真不堪设想,“等他出院了再说吧。对了,我二十九那天要回京北,宋家的看护和医生我不放心,你……”
“我会定时来医院。”许柚淡声说。
李睿也不好一直追问这事,他见许柚手里拎着的粥,“你是来看他的吗?”
“嗯,给他买了点粥,医生说他这个点应该会醒过来,最好不要空腹,”许柚朝病房望了一眼,“他醒了吗?”
“还没,刚他右手绷带出了血,几个护士换了绷带和床单都没见他醒。”
李睿离开后,许柚轻轻将病房门带上。
她没往里走,而是靠在门上,缓缓弯下腰蹲了一会儿,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才从骨头里松出来点。
病房里很安静。
因为刚刚给宋祈年换药的原因,他整个人现在是侧着身子,被褥盖在他赤|裸着的半边上身。少年清薄的肌肉,紧实有力,冷白的皮肤看着有一股清韧劲儿,但走近了才看到,他背上浅淡的疤痕。
成年累月,新伤加旧伤,纵横交错。
许柚默默地看着。
她蓦地想起了高中的篮球赛,在淮城三十度的高温下,别的男生恨不得光着膀子打球,连一向最抗热的王书浩都掸着衣服扇风,只有宋祈年在球服里还套了一件短袖,包的严严实实。
那时候有人看不惯他这副矫情的作风,说他爱装,许柚也觉得宋祈年这样没必要,后来下了场她趁着没人的时候劝了劝,“祁哥,天这么热,你把里面的短袖脱了吧。”
宋祈年额头的碎盖刘海全被打湿,他冷淡地拒绝,“不用。”
直至今天,许柚才明白为什么宋祈年打球从来都穿的这么严实。
严实到没有一个人知道,少年干净纯白的衬衫校服下,原来是这样一幅疤痕累累的身躯。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宋祈年总是看起来没有痛感。
许柚从卫生间里接了一盆水,浸湿毛巾再拧干,轻轻擦着宋祈年右肩未擦干的血迹。少年肩胛形状很漂亮,骨骼透着冷感,肤色也因为病了变得玉质的白色,透明而脆弱。
擦到疤痕的地方,她手停了停。
“很难看吧?”
空寂的病房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许柚拧干毛巾的动作僵住,她转过头。
一直昏睡的人缓缓睁开眼,虚弱的长睫半掀开,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声音很哑很干,低到听不见,“我也觉得……”
“很难看。”
许柚收回眼神,把毛巾放回盆里,净了下手后把宋祈年半边拽下来的衣服拉上去,确保盖住他的身体之后,她才说话,“你醒了?”
“嗯。”宋祈年用左手撑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我来。”见状,许柚扶了他一下,然后抽出枕头,再调整病床位置。
调整病床的动作间,许柚垂下来的长发落在宋祈年的脖颈处,他垂下眼睑,贪恋这点温柔。看着许柚明明排斥却又不得不照顾他的神情,宋祈年掩去眸中的失落,“你不必有心里负担,马路上的事情只是一念之间,就算不是你,换做别人,我也会救的。”
许柚把他扶起来后,就自顾自地去拆粥碗了,闻声,抬眸轻轻看了宋祈年一眼,“你不会。”
宋祈年怔了怔。
良久,他自嘲地勾了下唇,的确,他不会。
如果是几年前的宋祈年,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救。但现在,那样的血性早就消磨殆尽,他逐渐变得凉薄冷漠,早就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救与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还正年轻,还有很多事还没去做,假若那个人不是许柚,他或许不会救。
“救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用负担。”宋祈年看着面前这碗清淡粥说。
那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一次又一次!
宋祈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真的会因为救我而丧命,如果真的是那样,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面对!
许柚忽然很想用尽全力将这些话吼出来,可是全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猝不及防地湿了眼眶。
“宋祈年……”她哽咽着,“你到底让我该怎么办啊。”
时隔许久,许柚仅有的几次在宋祈年面前露出脆弱,泪光盈盈。
她偏过头不想被看见,手也要抽回来。
却突然被宋祈年攥住。
“对不起,”宋祈年左手费力地抬起,轻轻擦掉许柚的眼泪,似安抚似眷恋,更多的是心疼,他低声道歉,“让你为难了。”
第65章 心软最后一次
宋祈年的左手没用什么劲, 许柚能很轻松地甩开,可对上他瞳孔中藏得极深的一抹乞求,还有脑海中不断回荡的马路上那幕, 她又没了甩开的力气。
手背上的温热一直传来。
他缓缓磨挲着。
这短暂的几秒,许柚想了很多很多。
在知道宋祈年淮城落魄的真相以后, 好像很难再去衡量谁对谁错、谁付出谁辜负。同样, 她也很难在做到对宋祈年真的无动于衷。
日子一天天的过。
如果说, 这将是她出国前跟宋祈年最后一次相处的机会, 那就不要再让以前的事情横亘在中间,就当做重新认识一回,好好相处一回,在这最后相处的时光里,如李睿说得那般, 不要把他推的那么远。
就当做分别前最后的余温。
心里想明白了, 顺畅了,许柚看向宋祈年时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自然。她敛睫,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掌心。
宋祈年的手很大很宽厚, 指节修长匀亭, 像苍竹, 触感也是温热的。就这么安静地握着什么也不做, 依旧能给人一种强大安心的感觉。
在自杀时,就是这双手将她抱起来。
在巷口和马路上时,也是这双手蒙住她的眼睛,把她从生死之间又拉回来两次, 在她耳畔说, “闭眼。”
许柚慢慢闭上眼,剩下的几滴泪水滚落下来。
就心软这一次。
最后一次。
“别哭了。”宋祈年无措地抬手去擦, 可怎么擦也擦不掉,许柚在他面前从没有这么狠地掉过眼泪。他心里一慌,想支撑着坐起来给她擦眼泪,受了伤的右手却根本没法儿发力,他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宋祈年越看越心疼,心里暗骂了句脏话,又骂了声宋祈年你他妈真没用,随后左手猛地用力,坐了起来。伤口似针刺一样的疼,他脸色白了白,血又开始渗出来,宋祈年压根顾不上,左手一揽将许柚搂进怀中。
“我救你是我情愿,你不用有负担,我也没有别的意图,就是不想看见你受伤,真的,许柚,这次我没骗你……”他想要紧紧抱着,却不敢用力,只能用手圈住,然后笨拙地抚上许柚的后脑勺,哄了一下,“你别哭了,成吗?”
许柚侧脸贴着宋祈年的脖颈,没有任何阻隔,皮肤直接相触,他的温度真实地传递到她身上。
一瞬间,这些年的所有委屈全部露了出来,许柚鼻一酸,泪落得更猛。
我也不想哭的,但忍不住。
宋祈年,如果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点,就好了。
你的喜欢,来的实在是太迟太迟了。
……
冷静过后,许柚重新整理了下心情,才意识到此时她跟宋祈年的姿势太近了,她伸手推了下,发现他的手环住了她的背,于是只能更用力地推了下。
抱着她的人胸腔忽然溢出一声闷哼,许柚猛地僵住,下一瞬,不用她推,宋祈年的手自动松开,他整个人有些虚弱地朝后倒去,半靠在了病床头,脸色苍白。
右臂的绷带依稀见到血色。
许柚神色一变,急忙按铃,护士急匆匆赶来换绷带。
算上之前的一次,这已经是宋祈年见天第二次换绷带了,护士瞥了一眼许柚,似是责怪她这个家属不尽责。但忌惮宋祈年的身份,不敢明着说,“好好照顾,不要再出血了,很容易感染的。”
护士出去后,病房里恢复成只有两个人。
宋祈年单手将扣子扣好,仔细看去,脸上还有一层薄红。扣到最上的一粒扣子时,偷偷看了眼许柚,很快又移开,极不自在。
许柚微怔。
……他这是刚刚换绷带被她看见身体了,所以不好意思?还是怕她真的觉得他背上的疤痕很丑?
“你觉得——”
“不难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许柚愣住,宋祈年也微微错愕,他唇角微不可查地扬起来点,“嗯。”
许柚还记挂着刚刚伤口出血的事,“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祈年目光始终凝着她,摇摇头。
许柚挪开眼,走到桌边,拿手碰了碰粥,见还烫着才拿出来。打开盖子,再拿出一个小汤勺,用勺子舀了一小勺粥,“喝点粥吧,医生说你不能空腹太久。”
她要……
喂他。
宋祈年放松的指节倏地用力,“我可以自己来。”
许柚没意见,“好的。”
宋祈年抬起没受伤的左手,从许柚手里接过勺子,还没到嘴边,手就不熟练地一抖,粥落在了被褥上。
还烫红了他的虎口。
他皱了下眉,没什么大的反应。
许柚忙抽了一张纸出来,用凉水浸润,轻轻敷在他烫红的地方,随后擦掉被褥上的粥,看着宋祈年蹙着眉,略显颓丧和挫败的眼神,她叹口气,“我来吧。”
她重新舀了一勺粥,递到宋祈年身前,他有些不习惯地往后躲了躲。
许柚奇怪,“你躲我干什么?”
“……”
宋祈年侧头轻咳几声,“没有。”
一碗清淡粥很快就见了底,许柚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扔进垃圾桶,嘱咐宋祈年一句好好休息就要离开。
宋祈年咳嗽了几下。
这次不是不自在,而是真的胸腔和喉咙不舒服,虽然车祸不严重,但撞也是实打实地被撞了下。
许柚看他这个虚弱的样子,愧疚感又上来了点,她走到一边将开了几厘米的窗户关紧,避免风吹进了加重病情,“好了,你休息吧。”
“许柚。”
她开门的动作停下。
“你明天还会来吗?”宋祈年低声问。
“……嗯。”
-
第二天许柚依旧是准点来,打算等宋祈年喝完粥后离开。
刚推开门,听到宋祈年吩咐看护去他的酒店拿东西,他人挑剔,也难伺候,用什么都很讲究,医院里再好的东西他也不习惯。李睿昨天回了京北,目前只有看护拿钱办事去替他拿,但看护有些不熟悉,宋祈年交代了两遍都不明白。
许柚推开,刚走进去就感受到一道强烈的视线黏在她身上,如影随形。
她尽量忽略掉,走到桌边把粥放在上面,才道:“我去吧,你把地址告诉我。”
宋祈年怔了怔,让看护出去以后,他才唇线紧抿,“会不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许柚奇怪地反问,“难道你订的酒店……”
“没有。”宋祈年否定地很快,眼神真诚,“我是在想会不会耽误你,酒店在市中心,开车过去要些时间。”
“不耽误。”许柚言简意赅。
去酒店拿行李的话题戛然而止,到了宋祈年喝粥的时间。
许柚来前买了点水果,她听说病人除了饭菜方面注意,还可以吃点水果补充营养,她就随手买了点。
在拆果篮的间隙里,病床边传来些声音,许柚不经意扭头一看,才发现宋祈年已经自己用左手喝粥了。尽管喝的很慢,还很生疏,但他在尝试。
“你自己可以吗?”她问。
宋祈年点头,“可以。”
他抿了点粥,后道:“真的,没骗你。”
那小心翼翼怕出错的语气,许柚拆果篮的动作停了一下。
“没骗你”和“对不起”这三个字,宋祈年这段时间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她不喜欢别人骗她。
以前他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所以三言两语都很谨慎小心,怕她生气,怕她以为他又是骗她。
一时间,许柚似乎都忘记了曾经骄矜自傲的少年是什么样子,“对不起”这三个字,和没骗你”这小心的试探,于那个骄傲少年来说应该是很遥远的。而今,他倒是比谁都熟悉了。
许柚没应声。
虽然她告诉自己这段时间毫无芥蒂地与宋祈年相处,但适应也是需要时间的,她还没有那么快地转变过来。
她沉默地削着苹果,银色的水果刀很锋利,在果肉上快速地划来划去,稍不留意就会被割伤。宋祈年心不在焉地喝着粥,余光全落在许柚的手上,突然见刀锋一歪,他一口气都差点停住,忍不住提醒一声,“小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