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苍老的声音似乎沉进了回忆中,他依稀地记起那时发生的事情。
“那是…裕宁十二年冬。”
彼时的太子,正值二十芳华。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连天启城都降下大雪,北境苦寒更甚。北境线以外的游牧民族因此屡次侵扰,当时镇守北境的正是小镇北侯许江桓和骠骑将军虞之鹄。
二人带兵镇压了几回后,游牧草原中库耶国的王,达扎耶律宣称即将出兵攻打南盛。
短短三日内,库耶国的先遣部队便已攻打了好几处城庄,北境军的骑兵并不如库耶国的灵活,冬日中作战非常吃亏。
南盛当时的皇帝便派出使者准备谈和,北境军原本已经在摸索新的战术,但也被迫叫停。南盛一开始提出的条件并没有让库耶国满意,第二次,太子亲自前往了北境。
郭祯允当时并不同意,太子应当留在京城内,但少年意气的太子却认为这是他父皇对他的信任,于是不顾劝阻地出发了。
“后来,北境忽然动乱,小镇北侯中毒被连夜送回了天启。而前线战报则说太子和库耶国勾结想要反攻南盛,虞之鹄就是同太子一起谋反的部将。”
“我在京中焦急万分,想要用尽一切办法联系在北境的人,看看太子究竟是怎么了。没想到……”
没想到当时的四皇子直接带人闯进东宫,从太子的密柜里搜出了他与库耶国私下往来的书信。
至此,太子叛国坐实。只是小镇北侯昏迷不醒,无法从他身上得知情报。但当时的老皇帝本就多疑,立即下令再派军队,绞杀叛军。
再之后,太子和虞之鹄被库耶国军队斩杀,他们借此投诚,与南盛谈和。
天启城中,太子一党统一逐个清查嫌疑,虞氏一族连诛三族。
只是或许老皇帝过于气愤,竟在此时中风偏瘫,于是崔家扶持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登基,四皇子因母族势薄而在夺位中落败。
新帝仁慈,留了即将告老还乡的太傅一命,之后小镇北侯转醒,镇北侯一家即将离开天启,而许江桓却开始联系了一些自己的旧将。
并且,他还在雪夜劫走了慕王妃诞下不久的那个孩子。只是中途就被拦下,新帝和慕王将其以结党营私的罪名斩杀,而意欲劫走世子的事情,并无太多人知晓。
“你若真的想查,或许可以去找慕王妃,哦,现在是长宁公主。”郭太傅接过小厮的纸笔,挥毫写下一串地址,“或者,去找他问问,许小侯爷的昔日部将何在。”
卫虞把当年太子叛国案和关于许卿南父亲小镇北侯的事情告诉了她,但并未谈及自己和郭太傅的其余对话。
“我父亲最后见的是长宁公主?”许卿南皱眉,公主明明与她说不熟……还是说她复发病症是因为想起了她父亲劫走她的孩子?
等等,那个被劫走的孩子不就是……慕昉南!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惊得许卿南整个人颤了一下,“什么事?”
第20章 定亲宴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回郡主,大公子回府了,夫人请您到前厅一同见见。”
许卿南松了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卫虞耸肩:“那小人先行告退,晚些再和您细说吧。”
许卿南点点头,等几人都从窗户跳出去了方才打开门和桃夭一起去了前厅。
前厅里热闹得很,许珍宁和许青椆围着一个青年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兄你要相信我们!”许珍宁拉着自家大哥,“卿南阿姊真的是绝世美人!”
许青椆点点头:“倾国倾城!”
许轻皓狐疑地左看右看自己这对古灵精怪的弟妹,只得连声答应:“好好好,我相信,我真的相信。”
许贞怡还在翻看阿兄给她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几匹绢布。听闻那里丝织天下无双,这花纹也极其繁复精美,有两匹适合搭着做个褙子……
一抬眼,恰巧见许卿南来了:“卿南你来了!快过来,我阿兄也给你带了礼物。”
原本背对着人的许轻皓转身看向来人,不禁呆住:“这是……雪娘子成真人了?”
他的喃喃自语引得许珍宁笑了起来:“阿兄,雪娘子就是依着卿南阿姊画的!你可不要本末倒置了。”
许轻皓点点头,有些羞涩地向自己的表妹问好,并且拿出了从鹿城那边带回来的礼物。
“我回来之前母亲就来信说过表妹现在就在我们府上住着,就想着给表妹挑个别致的礼物,但不知道表妹你会不会喜欢。”
“表兄送我的礼物,我都会喜欢的。”许卿南打开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根玉簪。它同体用白玉做成,自然的线条好似浑然天成,顶端装饰着几朵用红玉雕刻整体、以金线做花蕊的雪梅。
“这玉簪清雅脱俗,我很喜欢,多谢表兄。”
许轻皓摆手:“一家人不说谢,况且,我占了这位置……本就该给你更多。”
许卿南望着青年略微低垂的眼皮,也忽然想起表兄这次回来不仅是因为她的定亲礼,更是因为当日皇帝颁的诏令,要由礼部尚书长子继承镇北侯爵位。
许卿南看出许轻皓想说的话,她摇摇头,不需要抱歉,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了。
是夜,许卿南点起三柱清香,朝着北方拜了又拜,希望能告慰远在北境的家人们。
卫虞与她说了下一步的打算,他正全力寻找她父亲当年逃亡的旧部。
“昨日慕王爷派人去了郭太傅的庄子,不过太傅已经被我们的人提前转移走了,所以他的人并没有得手。”
“看来这件事还真的跟慕王他们脱不了干系。”许卿南刚想说自己同慕昉南还有婚约在身,“那他撮合我与慕昉南是为什么?”
“慕小王爷也有派人去那个庄子。”卫虞摇摇头,“这对父子关系恶劣啊。”
许卿南若有所思,慕昉南若是真的与自己的父亲交恶,那说不定能与他联手。但,他们之间似乎并无信任可言,他们只有一份名义上的婚约。
许卿南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场婚姻也是他们这些人博弈的一环。
“郡主别伤心,至少当了世子妃你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上流的朝臣与贵妇,政治联姻罢了,都是为了利益。”
卫虞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许卿南不会喝酒,只是抿了一口茶:“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我又怎么会因此难过。”
她望向身旁的男人,“卫叔,你与老太傅是否相识?”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疑惑,老太傅怎么会一下子对你敞开心扉,你不怕他或许是在骗你?”
卫虞摇头:“不会。小人同他说了,查清这些先太子就能翻案,他是先太子的恩师,这个条件就足够了。”
男人笑着,脸颊上那道疤似乎更加明显:“小人相信太傅说的话,就像太傅相信小人能为先太子翻案一样,就像……就像郡主相信小人一样。”
许卿南心头一震,她现在不知道卫虞到底是从何处来,是谁人派来,她知道卫虞一定有多重身份,或许卫虞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但她还是会相信卫虞……吗?
“好。”许卿南点头,她如今无枝可依,只能抓着浮萍走一步看一步。
三日后,定亲宴即将如期进行。
依传统而言,订婚的宴席是由女方家来办,许卿南无父无母,崔叔母便包揽了这些,这三日里也是她和内务府一同忙上忙下地打点着宴席相关的东西。
许卿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崔叔母告诉她这都是她应该做的。她还让贞怡珍宁常常伴她左右陪她说话,就是怕她闲着也想来帮忙。
定亲宴设在了巳时开始,于是一大早府里就忙开了。
许卿南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打扮好自己。
崔叔母早就派人给她赶制了一身红色的常服,定亲宴并不需要穿得太隆重,得体就好。但这套衣服还是很下功夫的,不仅是名贵的织云锦所做,上面还绣满了精致的暗纹。
许卿南刚换上,崔叔母便来敲门,问她是否梳妆。
“只是刚换了衣裳。”许卿南打开门,崔叔母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卿南生的白净漂亮,这红色愈发衬你。”
“是叔母眼光好,挑得如此好看的裙子给我。”
崔梓和看着面前的少女,不觉有些眼眶湿润,忽然问道:“叔母来给你梳头可好?”
许卿南坐在梳妆台前,崔叔母站在她身后轻轻拂过她的长发。
“其实这些事情,该是新娘子的母亲来做,但是……”崔叔母摇摇头,“你母亲在天之灵看见了,应该也会开心的。她的女儿,就像她一样美。”
崔梓和望着镜中人清冷的面庞,好似幻视多年前那个少女。
“叔母同我母亲相熟吗?”许卿南很少听旁人提及她的母亲,她也从未听说过她有母族的亲属。
她甚至,只知道她的母亲的叫“之鸢”。祖父说那就是她母亲的名字。她对母亲也几乎没有记忆,因为在生下她不久之后,母亲便过世了。
她十二岁时问过阿嬷,阿嬷跟她说,她母亲是悲伤过度,在临产前还几度自杀,身体也一直不好。在生产后又听闻小侯爷过世的消息,于是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阿嬷说的话许卿南一知半解,不懂为什么母亲会在产前如此痛苦。她还想再问,但阿嬷已经被祖父送走了。从此她明白,不要再问关于母亲的事情。
“似乎只有母亲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好像没有人愿意提起。”许卿南热切地看向崔叔母,“叔母,你告诉我吧,我的阿娘,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崔叔母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的母亲,她叫虞之鸢。”
忽然间像是一道雷狠狠劈在她身上,许卿南有些不敢相信。
虞之鸢……骠骑将军虞之鹄……她母亲,原来是虞家的小姐。
她恍惚想起卫虞说过,“虞之鹄协助先太子叛国,虞氏株连三族”。
再对一下时间,虞氏灭门就在她出生前一个月。
怪不得……怪不得无人敢提无人愿提……
“我少时,与你母亲,曾有过几次同游的经历。”崔梓和回忆起少女时期,不由得笑了一下。
当时的菊家崔氏在四大家里风头无两,与许家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崔家有财权,在官场上也拉拢了一大波势力。两家本就属于不同的阵营,而当时的崔大小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崔梓萱眼高于顶,根本不把许家放在眼里,连带着与许家交好的虞家也不会受到什么好待遇。
每回各家女公子同游赏玩之时,她就要换着法子地整整那虞家的女娘。
“我时常劝阻我阿姊不要这么做,但是她很少听我的。”崔叔母摇头,“你母亲也不是只干坐着,有一回我阿姊要给她的菜里扔虫子,她就偷偷在我阿姊香囊上抹了些药蜜,引得蜜蜂围着我阿姊转,蛰了她不少包。”
许卿南想想那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又担心:“我母亲这样做,那崔皇后当时岂不更加气愤?”
崔叔母捂着嘴笑:“何止,简直怒不可遏。但是她查不到是那药蜜的问题,自然就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也是不小心看见了才明白的。”
崔叔母为她绾起长发,知道她不喜欢太多首饰,便只用了桌上摆着的那根簪子。
许轻皓送的簪子。
“你母亲其实很有趣,只是我没机会和她相识。”崔叔母又熟练地拿起桌上的口脂,点了一些染上许卿南的唇。“她和你父亲一样,都是温柔良善之人。”
许卿南强忍着泪意,她在北境只哭过一次,就是祖父去世那一夜。
可是如今听着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她的眼泪似乎有些抑制不住。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崔叔母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好了,你母亲也不会希望看见你如此伤心的。”
她的母亲,一定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的吧。
“时辰快到了,我们走吧。”
许卿南点点头,跟在崔叔母身后出了房门。
刚推开门,叔母有些顿住,她默默移开,让许卿南和眼前人打了个照面。
许卿南刚哭过的眼睛望着他,有些惊讶。
第21章 以吻封缄
那日从长宁府回来后,暗卫给慕昉南带回消息,清云庄早已人走茶凉,空无一人,郭太傅如今不知所踪。应该有一队人马赶在慕王的刺客之前去过那里,但是踪迹隐藏得很好,暂时追查不到。
慕昉南正思考着谁会派刺客在长宁府附近暗杀许卿南,京中似乎暂时没有人有动机做这件事。
可惜,许卿南的人收拾得太快,他手上也没有线索。
慕昉南手指轻敲桌案,做的都不留痕迹……哼,看来就是许卿南的人在查这件事情了。
“派人去查查今天皇帝和慕王有没有调动过人,再看看今天下午有哪些人去过长宁公主府后面的巷子。”
“是。”
暗卫刚要走,慕昉南叫停他:“等等,再派人去盯着点长公主,还有……北玉郡主那边。”
暗卫有些疑惑,盯长公主情有可原,怎么还盯未来世子妃呢?
但也只是默默领命。
慕昉南从椅子上起来,悠悠踱步到那幅画像前。
“雪娘子……许卿南,居然是同一个人。”
慕昉南皱眉,将画像撤了下来。
临近定亲宴,王有福总在慕昉南耳边念叨着各种礼仪问题。
“世子呀,您过去的事迹咱们就先不提了,您如今有了新妇,就万万不能再这么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儿,行吗?”
慕昉南充耳不闻,王有福苦口婆心,前者眼皮垂着反倒有些冷漠:“我死不死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事,和有没有新妇无甚关系。”
王有福看实在劝不动,只能换个方向:“那世子,等北玉郡主嫁进来了,您呀尽量别吓着人家,对人家温柔些,这总行了吧!”
慕昉南看着老王忧虑的神情,心里发笑,面上却是十分冷酷:“温柔?等她嫁进来,她便睡到东院的偏房去,没有我的指示,不许给她炭火,只许给她吃剩饭。她若是敢哭哭啼啼,再赶到柴房去。她最好学乖些,不然,我还会动手。”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似乎真的要发怒,老王听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天呐,郡主这是上辈子犯了什么错这辈子要嫁给这个活阎王。
“世子,说笑不是这么说笑的。”王有福额头一阵冷汗,“让人听见了可就不好了。”
“呵,最好全天启都知道。”慕昉南笑意不达眼底,“我就是这么个烂人。”
他这些话自然是故意说的,他瞥了一眼窗外,只是讽刺般的笑了一下。
当然,不久之后他这些话便会传遍整个天启,包括传到事件的另一个主角耳朵里。
而且另一位主角还会热心地帮他“实践”,只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