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骂,一边从办公桌上饭找资料。
紧接着,一页盖着红章的医生证明拍到王开勇脸上,他颤巍巍接过,一眼看见纸页上圈起来的某处,双眼瞪大。
“你自己看这里”,教导员食指指着证明单上一处不太明显的黑笔修改痕迹,“你把人家医生写的诊治意见改成建议静养?我要不是今天翻出来看,都不知道眼皮底下能藏个裁缝。”
黎今颖坐在最后,除了教导员的怒颜,她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只能察觉到王如霞似乎身子一抖,像是了解什么似的。
王开勇被当场戳穿,开始解释:“我我我……教导员,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不舒服!不信你问如霞,她知道我那几天真的连下地都困难。”
王开勇说着就要去拽王如霞的手腕,还不忘露出一个卖惨的可怜表情。
黎今颖起身,一巴掌把他挡开:“别扒拉她!你自己的事儿,自己解释。”
教导员被他这波甩锅气得胡子都快燃起来了。
他叉着腰,胸脯不断起伏,缓了两秒后又从面前办公桌上翻出两张单子。
“这个,是你假装摔倒的诊断单,你当时在医院说感觉自己骨折了,学校花钱给你拍了X线,你骨头比人体标本还要完好无损。”
他又拍过去一张试卷。
“不用多说了吧?当场抓到作弊,全班学员都是证人,你又要拿出什么理由?怪人家王如霞不给你抄答案?”
王开勇不答,眼神闪躲。
“你要我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愚蠢?”
教导员骂累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证据从王开勇手里收回,放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档案袋中。
他一边缠线,一边死死盯着王开勇:“在一个满是医生的学校里装病就算了……你敢在部队里撒谎、乱搞男女关系、作弊?”
教导员不停摆脑袋,不再往后说。
缠完档案袋后,他终于把话题切入今天这场影响他早饭时间的重头戏。
他不再看向王开勇,换成平时和蔼可亲的神情,先稳住王如霞:“王同志,辛苦你过来配合我了解情况,我先让这位女同志说一下她的版本,然后你再告诉她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可以吗?”
王如霞起身就是一个军礼:“明白。”
教导员记得这位北京军区来的女学员,他想到自家也是个女儿,看向王如霞的眼神有些心疼:“坐着听吧。”
椅子拉动的声音有些刺耳。
王如霞坐下后,众人同时默了几秒,把目光投向那位不停抹泪的女人。
女人颤巍巍站起身,朝着教导员鞠了个躬。
随后,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次睁开眼,哑着喉咙说:“我姓张,我们村的人都叫我张二姐,我们家男孩儿多,田里不缺人,所以我和我姐姐经大队介绍去了造船厂工作。”
王如霞倒吸一口冷气。
她不停在嘴里重复:“造船厂……”
黎今颖也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王开勇骗她的所谓“造船厂双职工”家庭吗?
张二姐继续娓娓道来。
她的故事前奏很长,从她的家庭缓缓讲到她在造船厂的岗位,期间也没有人打断她,大家都默默地听,似是珍惜她如今情绪稳定的表述。
大概两三分钟后,她终于进入主题。
“我和王开勇是在73年认识的,我比他大几岁,原本是和他一亲戚家的儿子准备相亲,没想到最后我俩看对了眼。”
张二姐说到这里时,讽刺笑了一声。
“然后我们就在村口办了婚席,聘礼虽然不多,但我想着我以后要跟他一辈子,多带些嫁妆也算是为了家庭。我没读过书,不识字,王开勇去镇里上过中学,可是……”
张二姐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
她指向王开勇的手变得颤抖:“我问你结婚要不要去公证,要不要去办个手续,你告诉我,那就是一张纸而已,我又不识字,没什么用。”
黎今颖下意识捂住嘴。
——王开勇连结婚证都和她没扯?
她抬起来脸,发现教导员依旧冷静,倒是坐在她前面的王如霞,背部开始激烈浮动。
——看来他们都知道了,现在是专门讲给王如霞听的。
张二姐痛苦地闭上眼。
“前几年,他和我说他想读书,说不定哪天高考恢复了他就能去上学。我家三代人都不识字,我想着,他这么聪明又愿意读书,以后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咱家也能从村屯走出来。”
眼泪再次涌出,张二姐一把抹去,接着情绪继续道来:“我白天在船厂做工,晚上回家还得给他做饭,我不怨,我知道他一定行,果然高考一恢复,他就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
办公室内,众人一片沉默。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张二姐终于把目光投向王如霞,看向她昨晚哭嚎着也想见一面的女人。
“王同志,我知道不该怨你”,张二姐弯下腰,扶住膝盖,做出一个90度鞠躬,“昨晚的事情,对不住,我也是刚才从教导员同志这里,了解到王开勇在学校的表现后,才反应过来你也是受害者。”
王如霞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见到张二姐这般,她心里更不好受,赶紧站起来打断:“没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她敛了敛情绪,追问道:“张同志,你是什么时候收到那封信的。”
她指的自然是那封王开勇寄给老家的“分手通知书”。
信中,王开勇大言不惭,称张二姐是没读过书的人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希望她能趁着年轻,赶紧寻媒人找个相配的改嫁,丝毫不提她这些年对自己的付出。
张二姐从兜里颤颤巍巍拿出一封信。
她身上还穿着从老家带来的粗布外套,赶路这些天,外套早就脏得染上风沙和泥尘,但那封信却还干净得如同刚刚寄出。
张二姐:“我是在半个月前收到的,收到后,我立马就抛下一切赶过来了。”
王如霞陷入思考。
黎今颖也一同帮她分析:“从学校寄过去差不多也要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之前,他是不是就已经在和你说处对象的事情了?”
王如霞回忆起一个月前的情形。
彼时,她和王开勇才刚刚认识,两人不过是在舞会跳了支舞,随后又借着夜色散步多聊了几句。
“啊——”,她倒吸一口凉气,“那场散步!”
众人不解,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王如霞终于理清,明白了王开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她,引她入套:“那天晚上,你和我说你家是造船厂的双职工,然后套问我的家庭情况……”
一旁,张二姐惊呼:“你问我厂子里的事务,就是拿这些消息去骗人?”
被人毫不留情揭开套路,王开勇再也无法保持沉默,迅速起身,满脸通红。
他狡辩道:“还不是你太扎眼!你和你这个室友,都不是安静的主,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太高调,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
王如霞见到他这幅脾性,差点干呕出来。
她不肯再看王开勇一眼,转身朝教导员敬礼:“教导员,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没有的话,我接下来还有专业课。”
王开勇却不肯放过她。
他像是彻底放弃伪装,直直朝着王如霞走来:“你装什么装?要不是你放电勾引我,我怎么会犯错?教导员,是她的错,凭什么只罚我一个……”
王开勇话还未说完。
教导员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从背上甩过去撂倒在地:“王开勇!”,教导员用腿压住他的后肘关节,“你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请不要再对我们的学员动手动脚,否则,学校一定会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到天涯海角。”
王开勇还想挣扎。
他身形并不矮小,一米八的高个子却在教导员的手下动弹不得,连翻身都做不到。
挣扎片刻后,王开勇终于放弃。
他求饶似的喊:“我错了,我错了!学校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次一定不再瞎弄,我……我……”,他扭过头,从地板上仰视张二姐,“我和你结婚,我马上娶你过门,真的!我们马上就去领结婚证,然后当这一切没发生过,行不行?”
黎今颖站在远处,看向张二姐。
——她会答应吗?应该不会吧。
——可是她看上去好像很爱他。
黎今颖在心中祈祷,希望张二姐可以清醒一些,千万别为了这么个男人,搭上一辈子。
王如霞站在黎今颖身侧,同样将目光扫向正在叠手帕的张二姐。
众目睽睽下,张二姐向王开勇走过去。
她平时前方,走得不紧不慢。
王开勇瞳孔闪过一丝晶亮,以为有戏,连忙喊:“媳妇儿?媳妇儿!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你帮我给领导求求情,我可是咱家未来的支柱啊,你和我一起去校长办公室门口跪着,他一定会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的!”
教导员还将力气压在他身上,听了这话,他都开始为男同胞里出了个败类而惭愧。
张二姐在他身旁停下。
她转过头,朝教导员鞠躬:“谢谢您,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我就当这些年,做了一场噩梦。”
语毕,她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办公室。
室内,王开勇的头贴着地板。
他绝望看向那扇合上的门,隔了半晌,开始疯了般叫唤:“我有错吗?人往高处走,有错吗?”,他四肢张牙舞爪,还把头扭向王如霞,凶狠道,“她自己容易上当,怪我吗?凭什么?!”
王开勇的身躯在地上疯狂扭动。
他发现自己起不了身,转而开始用指甲去掐教导员的脚脖子,抓出一个个红印子。
“闭嘴!”,教导员嘶了一声,抬起头朝黎今颖吩咐,“黎同志,你去楼下帮我叫警卫室的同志过来,这人需要送到公安去冷静冷静。”
“明白!”,黎今颖赶紧出门。
王如霞也追了出去。
这门专业课已经开始授课,走廊上并未有看热闹的学员,远处的教室不时传来教授的讲解声。
“颖妹妹!你不用管我,我去外面一趟!”
王如霞放下话,提脚就跑向楼外,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黎今颖脚步一顿。
她想来王如霞也不是乱来的白痴,决定先去把警卫室的事情办妥,在追出去也不迟。
两分钟后。
黎今颖把警卫室的两位军装男同志请到了教导员办公室门口,交代清楚后,她撒腿追出去。
刚跑出教学楼,她就在一棵樟树下,看见了正在说话的王如霞和张二姐。
黎今颖没有再往前,隔在远处默默看。
樟树下。
王如霞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几张现金,卷成一团,塞到了张二姐手心。
“你拿着,上海物价高,之后回家的路上也能多上一层保险”,王如霞声音微哑,“我出来的急,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只有这个。”
张二姐坚决摇头,不接:“你别这样,我完全够用的。再说,昨晚闹了一宿,是我欠你才对。”
王如霞无奈,只能把现金收回兜里。
她轻声问:“之后什么打算?王开勇这人不靠谱,他家里人什么情况,你最好要断干净。”
张二姐点头:“嗯,我知道的,之后回去我就搬去和我姐姐一同住,我后家也不是没有人,他们理亏,不会再来打扰我。”
两人在树下聊了几句。
张二姐这趟是请了假来上海,如今她弄清原委,也是时候乘火车回家。
王如霞没有送她到校门,就站在樟树下,看着这位身着粗布衣衫的女人缓缓离去。
她转过身,看见站在远处的黎今颖。
“走吧,回去上课。”
黎今颖点头,没有追问:“嗯。”
两人原路返回教学楼。
第二节 专业课已经结束,此时正值课余休息时间,教室内众人吵闹一片。
末尾几排,有两三个学员正在大声讨论。
——王如霞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是不是不好意思哦?我要是她,我都不知道该以什么面孔回来接着上课。
——她不像是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啊?
蒋梨坐在靠后的位置,听见他们的交流声,蹙紧眉头转过脑袋,呵斥:“这么闲啊?有本事一会儿她回来了,你们接着这么聊,背后说人算是什么好汉?”
那几位学员啧啧嘴,不再大声吵闹。
但并不影响他们降低音量,继续在末排发出几声刺耳的嬉笑声。
“咔——”
王如霞独自推开教室前门,表情宛如平常神色,黎今颖紧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