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他年轻时也曾为了攒下去文工团的车费,天天找战友们拿票换钱。
他摸了摸兜,才发现自家的票根本不在他身上:“哎呀,你不早点说,我家票都是我老婆管,而且现在又多了闺女,可能蛤蜊油啊、雪花膏都已经换过了,抱歉啊,帮不了你。”
聂浚北微叹了一口气。
他收回香烟票,垂眸道:“没事,我再想想办法。”
秘书员这时叫住他。
他从兜里翻出了几张多余的布票,递给聂浚北:“聂同志,这个行不行?夏天快到了,虽然部队里穿裙子的机会少,但总得打几条新的备着吧。”
聂浚北愣神半秒,稳稳接过。
他把他这个月的香烟票全部塞给秘书员,弯唇答:“谢了,帮了大忙。”
“没事儿,祝你成功。”
秘书员接过票,迈着长腿离开。
转角处,教导员还是觉得这事悬。
他拍了拍聂浚北的肩膀,准备同秘书员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他道:“尽人事,听天命,我先和你唱个反调,平衡一下你的期待。”
聂浚北见他这副模样,大致猜到他是如何追到了他那位文工团太太。
他埋头往楼梯走去,思绪飘远,开始猜测黎今颖为什么还没来找教导员请假。
——她太忙了?
——还是她忘了?
——难道是她不想?
聂浚北怀揣心事,像具幽灵般飘走。
教导员一个人站在拐角处,看见他幽深的背影,莫名有些发怵,总觉得有一股寒风吹过。
他抱着双臂,快步离开:“都五月了,怎么还这么凉。”
等到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刚坐下没几分钟,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清脆女声:“报告,78大队黎今颖。”
“请进”,教导员正在倒茶。
他端着茶杯,尝了尝温度,问:“什么事?”
黎今颖今天一整日都在忙王如霞的事情,如今尘埃落定,该开除的已经开除,该闭嘴的也已经闭嘴,她自然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她这才空出功夫,找到教导员提出正经事:“教导员,我周日想要请一天假出学校。”
教导员差点一口茶扑出来。
他五分钟前还在心里下注,猜测黎今颖瞧不上聂浚北,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教导员留了个心眼,问:“什么事?”
黎今颖坦然:“我来了上海后还没有机会去看看城市,刚好有朋友一起,就一起逛逛,当天晚上就回校,不过夜。”
教导员耐心听完,完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没有课,没有训练,本就是自由时间。
——不过夜,正经逛街,也挑不出毛病。
他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扯出假条,拿起钢笔写清归校时间后,盖上红章。
教导员递给她之前,不忘交代:“你最好只是去逛逛市区而已,不准在外面过夜啊,按时回来。”
黎今颖点头,接过假条。
等到走出办公室时,她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嗯?这个时代找导员请假,会嘱咐这些东西吗?
*
周日当天。
聂浚北提前换上常服,站在校门口等待。
要不是昨天黎今颖找到他,展示了那张盖红章的出校请假条,他恐怕就要连着失眠两个通宵了。
现在,他穿着平时极少选择的白衬衣与暗灰色廓形裤,笔直站在一旁,等待心上人现身。
“来了!”,黎今颖小跑着过来,“等久了吗?”
她刚才隔老远就看见一个酷似巴黎男装周男模的身形,一眼认出了聂浚北。走近后,她才发现,两人的白衬衣近看竟有些情侣装的意味。
黎今颖立马转移话题:“怎么走?步行一公里好像有城际公交车。”
聂浚北还未见过她军装外的模样。
军装包裹下的黎今颖是明媚中带着三分英气,无论近看远看,第一印象永远是精气神十足;
如今薄薄的衬衣布料下,她身形的妩媚玲珑暴露无遗,加上她今天竖起了高马尾,白皙的天鹅脖颈在初夏的阳光下,如同瓷器般透出淡淡微光。
聂浚北垂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心虚移开目光,缓缓开口:“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我那位朋友坚持要来附近接我们。”
“啊?他有车啊?”,黎今颖问。
两人已经并肩走出校园,换上常服后,除去彼此挺拔似松柏的背影外,几乎与普通大学生无异。
聂浚北指着前面800米处的岔路口:“我们走到那里等吧,他应该不会迟到。”
黎今颖不解:“为什么不在校门口等?”
聂浚北别有深意来了句:“影响不好。”
当一辆雪白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路口,一位身穿马甲衫的寸头男子下车时,黎今颖才明白聂浚北那句“影响不好”指的是什么。
寸头男招呼两人上车:“浚北!弟妹!走!”
黎今颖:?
聂浚北欲言又止:其实……
黎今颖瞪了他一眼,先一步上了后排座位。
伏尔加轿车是苏联货,黎今颖从前只在博物馆见过,还从未有机会亲身体验。
寸头男这辆伏尔加不是军区现在配给干部的绿色专车款,而是类似于黑色凯迪拉克的复古老爷车,一看就是上了年岁的老东西。
“你这车安全吗?不是说很多年没开了?”
聂浚北替她问出了疑惑。
黎今颖这才发现,聂浚北的手现在还把在车门上,似乎对他朋友的老爷车并不放心。
寸头男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他普通话粗糙中带着一股腔调:“没问题,这车是我爹年轻时派人从苏联开回来的,纯纯进口货,车轮上的坦克懂不懂?再开个十年也没事。”
聂浚北没搭话。
车门合上的声音替他做出了回应。
“弟妹怎么称呼?”,寸头男打开驾驶座,搓手回看后排,“我和浚北是在西北农场认识的,我姓齐,名字有些复杂,我自己都念不顺,大家都叫我小齐哥。 ”
黎今颖笑着喊了声“小齐哥”,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后,都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微微黑沉的脸色。
“走吧,我带你们去我家附近逛逛。”
黎今颖顺嘴问:“在哪里呀?”
她前世并不曾在上海生活,但也来旅游过几次,对沪上风光算是有几分了解。
“在思南路,复兴公园旁边。”
回答她的并不是小齐哥,而是旁边一直不吭声生闷气的聂浚北。
她朝着声源处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聂浚北轻叹一口气,看向驾驶位:“他以前做梦时总说,想回思南,不想睡大炕,想逛公园,不想铲牛粪,说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黎今颖心中对他这位资本家朋友大概有了数。
小齐哥嘿嘿一笑,拉动手刹:“你还真别说,回来快一个月了,我还不太习惯睡软床垫,睡了硬板床十多年,这腰啊,经不起那什么席梦思折腾了。”
“你家还有席梦思啊?”,黎今颖下意识感慨,她至今为止还没在这个时代听说过软床垫的名号。
小齐哥诧异道:“弟妹你知道席梦思啊?”
黎今颖接收到他打量的眼神。
那信号仿佛像是在问,她又是从哪个地方改造回来的?
黎今颖内心回答:我从21世纪改造回来的。
她明面上笑了笑,打了个哈哈过去:“听说过而已,没见过。”
小齐哥还想再追问几句。
“你还要聊多久?”
聂浚北声音淬了几寸凉意。
“哎呀我就问几句!”,小齐哥听懂老友的意味,一边松离合,一边啧啧向黎今颖道,“你这个男人,占有欲太强!”
“还开不开车?”,聂浚北上手拍了他一下。
小齐哥不敢再BB:“开开开开!”
小轿车起步,黎今颖好奇转头问聂浚北:“所以他名字到底有多复杂?”
聂浚北一脸醋味,还是拗不过她,于是朝她伸出手:“手给我。”
黎今颖不解,下意识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干嘛啊?”
“写给你看”,聂浚北握住她的手答。
手心处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聂浚北用手指缓缓写了一遍,他写得很认真,指节因为些微用力的缘故,不时牵动手背上微微可见的青筋。
车内安静到只能闻见风动,轿车快速驶过郊区小路,树影与光线轮流交叉,倒映在聂浚北的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虚实。
“写完了,认出来了吗?”
声音响起,黎今颖心虚地收回目光。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心,没有笔墨,没有印记,她刚才心不在焉盯做痴汉去了,哪里知道他到底写的什么字。
她抿抿嘴,眼神躲闪,语气自挂着一股撒娇的味道:“没看出来,再写一遍嘛!”
聂浚北略微挑眉,低声道:“压根没看。”
黎今颖见他如此直白,也不装腔作势,耍起无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低着头吗?”
“你很好猜”,聂浚北身体往后靠向座椅,那只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两人就这么拉着手,一路无言。
从郊区到市区的路并不算畅通,许多小路还未修建完全,路上隔几分钟就是一次颠簸。
黎今颖全程扭头看向窗外。
她对这个时代的海上沪市实在是太过好奇,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风景。
直到车辆稳稳停下。
“到了,我家,现在也就我一个人了。”
小齐哥率先下了车。
不知道是黎今颖的错觉还是如何,他刚才说话时,眼神似是掠过一层烟灰色的阴影。
黎今颖下车后,抬头看向他的家宅。
上辈子,她去过一次思南公馆,是作为游客短暂体验老洋房里的海派文化,顺道欣赏梧桐。
她远远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能在书中的平行世界近距离体验四十年前的同款风景。
她在门口的拐角站了许久。
梧桐没有那么那么多,远处的新天地还没建起来,这里的老洋房还没有推翻重建,那些花雕与法式屋檐依旧保留着岁月的痕迹。
往前几十年,这里是法国人的租界,从马斯南路到辣斐德路,贯穿其间的是民国时期的名流。
往后几十年,这里是想要一探老上海海派风情的游客打卡点,那栋老故居会变成博物馆,它旁边那栋会变成私房菜餐馆,再往旁会挂彩灯和咖啡摊位。
她此时站在梧桐树下,浑身一麻,仿佛感受到隐形的时代之风从她的身躯中穿堂而过。
“颖颖,怎么了?”,聂浚北见她下车后就杵在原地不动,走过来关切问道,“晕车吗?”
黎今颖回过神,抹去眼角滴落的泪水,笑着往大门走去:“我没事,走吧。”
聂浚北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里走:“不舒服就和我说,不必迁就我。”
两人穿过院子前的窄门,并肩走进这栋位于光影交织下的法式建筑物。
小齐哥站在大门的阳台上,背朝他们,似乎正在与门后的某人说话。
黎今颖敏锐注意到这一不同,小声询问:“他不是说他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聂浚北眯眼,同样感觉不对劲。
他们两人识于微时,这次小齐哥能从西北调回来并返还祖宅也是他拜托了几位叔伯借力,按道理来说,小齐哥不会生出害他的意思。
“不知道这家伙神神秘秘准备了什么,我猜,他应该是把我们在西北的另一位朋友也叫过来了。”
黎今颖跟他并肩在花园小道上。
她闻言,朝左右看了看,这栋小楼的花园占地面积大约有五六十平,如今却只有一颗干枯的老树还依旧苟延残喘,其余花草皆不是人形
“这位小齐哥什么来头?”,她问。
聂浚北也没准备隐瞒:“他父亲是个银行家,母亲去世的早,其余亲戚都在海外,好在有个为无产阶级斗了一辈子的好舅舅,否则……”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黎今颖却听懂了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判词。
“那你猜,里面那位是不是你另一位老朋友?”
聂浚北想起眼睛男那副窝囊相,点头:“肯定是他,除了他想不出来还有谁会做这样无聊的举动。”
花园小径不长。
中间有部分到底的木头杆子,脚步踩上去,发出几声清脆的嘎拉声。
“浚北!”,小齐哥见到他们两人走近,着急忙慌往前快速行了几步,面色慌张,“我得给你和弟妹道个歉,里面还有人……”
黎今颖不答话,笑着看向聂浚北。
她很想告诉小齐哥,你们那些惊喜的套路,早就被他们两人在路上识破了。
果然,聂浚北脸上毫无波澜:“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