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今颖翻了翻信封,上面的外文是温宜桦工作的酒店名称,她用刀片小心翼翼裁开信。
温宜桦的字还是一如往常花里胡哨。
信中,她提到自己下个月即将升职为领班,不仅工资要翻倍,以后还能有机会接待外宾。
这些年,温宜桦虽然一直在打工,但她始终对读书这件事耿耿于怀。早年,她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如今忙起来,更是找不到时机复习。
小齐哥知道后,提出过要帮她出学费送她去英国念大学,但温宜桦不想再欠他更多,始终拒绝。次数多了后,小齐哥也明白了,感情的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有恩不代表有情。
“我想,先把钱攒着,积少成多,未来说不定有机会能靠自己出去呢?到时候学费的事情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能专心读书”,信中她这般写道。
一阵夏风从树梢处刮下来。
黎今颖趴在收发室窗口,写下了寄给温宜桦的回信:“……时代在变,一定有机会的。”
回完信,她转交给收发室。
至于另一封聂浚北寄来的信件,她回到宿舍后,才终于舍得从口袋中拿出。
五年前,黎今颖一直以为,即便是异地恋,她多多少少也能和聂浚北见上几面。
她想着,部队总是有假期的吧?
确实有,但聂浚北从来没机会申请。
回到部队,他不仅仅是她对象,更是军人。
军令一下,任务当前,他必须行在最前面。
他寄信的频率越来越不固定。
最初一个月一两次,到后面执行任务时,三四个月也见不到一封来信。
每当接受不到消息时,黎今颖反而很怕收到从沿海军区寄来的信件——她害怕是讣告。
车中一别,春去秋来,五个年岁过去。
他们竟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封信又是隔了四个月才收到。
黎今颖拆开信,看见信笺纸上是熟悉的字体后,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内容大抵是老一套。
聂浚北的任务大多是保密内容,他往往只能在信中交代她一句:一切顺利,一切平安。
只不过,她这位笔友对象虽然行踪神秘莫测,但心思还是花了不少,这次的来信中还不忘询问她毕业时的分配走向。
“该说是默契吗?”,黎今颖读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起来差不多快到了吧?”
上一次聂浚北收到她的回信已经是四个月前了,彼时她还未明确她毕业后的走向。
如今,她已经大致确认,三天前刚刚写了一封信寄往沿海军区,估摸着现在也该收到了。
*
一天后,沿海军区收发室。
聂浚北任务刚刚结束,马不停蹄就来收发室取信,连随身行李都未来得及放下。
收发室值班的战士见了他,稍息立正,敬了个礼:“聂营长,您的信在这里。”
他在收发室值班大半年,最熟悉的就是这位军官。别看聂营平时在部队里不苟言笑,每次他来收发室时,却总是挂着鲜见的和煦笑意。
聂浚北迅速用随身军刀拆开。
值班战士刚才悄悄瞥了一眼,是上海寄来的,他猜到肯定又是聂营长对象的家书。
他们军区没有人见过聂营帐的神秘对象究竟长什么样,只知道对方在上海念书。闲暇时刻,他们在宿舍时也会聊起那位神秘姑娘,有人猜测她比天仙还要漂亮,也有人猜测不过是普通村姑。
至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性格,什么职业,他们一概不知,也不敢瞎讨论。
此时,值班战士小心打量着聂浚北的表情。
等等,好像不太对劲。
值班战士察觉到聂浚北蹙紧眉头。
他知道,从前聂营看完信,嘴角总是会挂着些许上扬的幅度,今天怎么会是这个表情。
该不会……分手了吧?
聂浚北愣了几秒后,才将纸页折起来,放进口袋。临走前,他忽然问:“巫医生今天在吗?”
值班战士点头:“在呢、在医院值班。”
“行,谢谢”,聂浚北冷着脸点头,脚步加快,带着行李就往医院走去。
值班战士探出头,没懂今天是什么情况。
他不知道的是,那封黎今颖寄来的信中,最后一句提到的是:【教授待我不错,她的研究方向正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留在上海。】
第82章 埋坑
“巫医生真的要来我们学校?就是那个切了上百台肝癌手术的神人巫医生?”
“对!就是他!他要来礼堂做分享会。”
“卧槽, 我们专业教授说下午的课取消了,说他也要去瞻仰偶像。”
“那还不赶紧跑,去晚了没座位了!”
教学楼走廊, 从大一新学员到大五毕业生,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惊天大事。
黎今颖当然知道巫医生。
上一世她还在医科大读博时,就曾听过巫医生的手术公开分享会。彼时, 巫医生已经八十有余,医科大的学子们依旧把大礼堂挤了个满,更不用说本就对肝胆胰感兴趣的黎今颖。
当时, 她去晚了没有座位, 只能与室友挤在礼堂出口处的空地上, 隔着前面二三十排的距离, 斜站着,听巫医生分享他第一次主刀面对肝癌时的诊治思路。
前世与今生仿佛重合。
只是这一次,她早了四十年,见到的不再是古稀年岁的巫医生,而是正在领域内炙手可热的他。
黎今颖得到消息,拽着王如霞就跑。
她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只能站在边侧角的位置斜着看PPT,更何况, 现在距离大洋彼岸的微软把PPT研究出来还得花个八九年呢。
刚跑到礼堂门口,两人就见到正在帮忙布置教室的蒋珂。
蒋珂已经去往附属医院工作,她现在跟着妇产科的一位资深教授历练, 半夜观摩突发手术是常态, 很少回宿舍, 大多数时间医院里找张床就躺。
黎今颖见到是她,非常诧异:“你怎么在这里?导师放你假了?”
蒋珂指了指门口张贴的两米长横幅:“我导师去苏州开会了, 我今天值完班也没手术看,就来帮忙呢,你们感兴趣?早说嘛!”
于是乎,蒋珂给她们俩一人发了一个红色袖章,上面还印着三个黄色大字“志愿者”。
发完袖章,蒋珂还给她俩递来一碟硬壳纸,指了指礼堂门口:寇君羊爻二无衣似一丝亦耳整理上传,白日梦欢迎你“别光看不干活啊,快,动起来!一会儿干完活,咱们站第一排旁边听。”
黎今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材料,又用手摸了摸胳膊上挂着的袖章,忽然就共情了那些为了去看爱豆演唱会,宁愿应聘保安也不肯罢休的追星族。
一咬牙,黎今颖当即放下挎包,加入现场繁忙的布置人群,企图通过义务劳动,换取能够前排听大牛分享的好机会。
大约一小时后,巫医生在院办几位领导的热烈欢迎下,正式踏进礼堂的门槛。
黎今颖和两位室友挤在第一排侧面的柱子后,除了位置稍微斜了些,几乎是全场除了嘉宾席以外的最佳视野
“他是将军诶”,王如霞眼尖,看出了袖章上的含义,“我不敢想他都坐到这个级别了,每个星期还是坚持要去上台手术。”
黎今颖反问她:“如果有一天你也封了这么高军衔,你能放下手术刀?”
王如霞连忙摇头:“那不能的,手术刀是至高理想,除非我老到拿不动,我才不会放弃临床机会,你不也是?临床狂魔!”
黎今颖笑笑不说话。
这个外号自从规培开始,就一直跟在她姓名后面,甚至都快传到下一届的学弟学妹那里去了。
故事是这样的:因为她领先了同龄78大队其他人整整十个版本,她在规培时的专业表现遥遥领先,不仅是第一个刷手上台正式打结的人,还成了当届附属医院导师们的香饽饽。
特别是在普外科室,她的表现与一众学员拉出巨大距离,久而久之,她的上台助手频率也与众人拉开差距,于是得此评价“临床狂魔”。
黎今颖有些胜之不武。
毕竟,她在前世再怎么说,也是做过独当一面的住院总,才不幸穿越来到了书中。与这群应届小伙伴们相比,她的履历完全是降维打击。
礼堂没有麦克风。
但在巫医生走到礼台最中央时,全场所有人都自发安静下来,给足了这位重磅级人物尊重。
巫医生穿着整套藏青色军装,气势睥睨,他不动神色先扫了一眼台下众人。
当他的视线扫到黎今颖她们所在的位置时,巫医生愣了半秒,忽然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他在看我们吗?”,蒋珂小声问。
黎今颖摇头:“错觉吧,我们有啥好看的,估计是后面堆着的杂物太多了,多看了眼。”
“也是”,蒋珂回头瞧了眼,一角落全是纸板和红绸段子,觉得有些道理。
巫医生打开随身准备的册子。
演讲正式开始。
黎今颖和所有人的动作不谋而合。
拿出随身笔记本,打开钢笔笔帽,抬起头,竖起耳,望向舞台中央同一个人。
*
巫医生原本没有临时演讲的计划。
事情要从突然来他办公室端茶送水的三人说起,打头的是他的两位老战友,另一位则是他最爱的小辈聂浚北。
“老巫啊,你最近那个研究,确实还缺一个合心意合眼缘的徒弟吧?”,一向沉稳的聂涛开门见山。
旁边,司令员一直在给聂浚北打眼神。
紧接着,向来寡言的聂浚北挤出一个假到有些让他害怕的笑容,上手沏茶,沏的还是聂涛最宝贝的那盒武夷金骏眉。
开水壶的热气飘飘然。
聂浚北盯着颜色不太对劲的茶汤微微皱眉。
巫医生活了快大半辈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从这仨人进门开始就看出有问题。
他叫停了连茶叶都没洗就在往杯内倒开水的聂浚北,直接问:“别糟蹋他茶叶了,到底什么事情?”
“哎呀,你最近又是上手术,又是把自己关实验室,多让人担心啊!”,司令员朝聂浚北眨眨眼,先替他开了个头,“之前不是给你批了助理的岗位名额吗?怎么也没招几个帮忙的进来。”
巫医生默不作声望了眼聂浚北。
他大致猜到了众人今天的来意。
巫医生给老战友面子,顺着答:“有些流程自己操作反而效率高,助理和徒弟就像你的好战友一样,可遇不可求,达不到标准更耽误精力。”
司令员半咳两声:“那不行啊,你得把你这份手艺传承下去啊,要不还是去收几个顺眼的徒弟?刚好部队医院缺人,去看看?”
巫医生睨他一眼,无语道:“你儿子在海外进修,你想掺和喜事无门,就盯着浚北一只羊薅啊?”
他熟悉聂浚北的性子,年轻人在部队里总是一板一眼,即便心中真的想把对象塞给他做徒弟镀金,也不会如此开口,多半啊,是给他提前刨几个坑,等他自己跳进去才会突然说“我有个人选”。
司令员巴掌拍手:“怎么能叫瞎掺和呢?这叫一箭三雕,你看啊,你收获了徒弟,浚北结束了异地,人家女孩也能传承你的手艺,多好!”
巫医生一脸嫌弃把他推开:“走走走,你出去练你的兵,别把手伸得哪里都是!”,他还不忘打发正在默默看戏的聂涛,“你也走,聂政委有点太暖心了,我一把年纪受不了,把你的茶叶也拿走!”
两位老头被巫医生赶出办公室。
司令员与聂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红色铁罐子茶叶。
司令员:“分一口呗,老茶都放多少年了?”
聂涛头也不回离开:“留着给我儿媳妇的,你让你儿子给你买。”
司令员“嘶”了一声,追上去:“就你有儿媳妇?聂涛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内,那壶未泡开的茶叶隐约散发香气。
巫医生走到聂浚北身边,替他理了理肩章上新添的两道杠和星徽。
巫医生:“你上次说的那个女学员,要毕业了吧?她怎么想的你知道吗,人家愿不愿意跟着我干这么苦的活啊?”
聂浚北不浪费他的时间,直接开口。
“她想留在上海,说是学校里有个女教授的研究方向和她感兴趣的领域一致。”
巫医生皱起眉头,转头问:“那你还来问我,不是都有着落了吗?留在市区也不错。”
他还以为是那位女学员没分配到好工作,他那俩爱操心的老战友才会跳出来游说。
巫医生卸下心防,刚准备接着问下去时,忽然意识到前面似乎是个提前藏好的坑。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正对上聂浚北别有深意的目光,像是猜到了他会问什么。
“……你刚说女教授,她跟的是哪位女教授的研究?”,巫医生眯起眼,不用对方回复,答案脱口而出,“是不是姓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