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说了实话:“嗯,昨天出发的,尖刀队第一批。”
晚秋清寒,午后暖阳从窗帘缝隙投进,温热一闪而过,黎今颖只能感受到越演愈烈的凉意。
第86章 台风
雁托落叶, 霜满枝头。
驻地最近的气氛就如同十一月的萧瑟般,表面一切照旧,静如一潭死水, 实则暗流涌动,每个战士心头都绷着一根拉满的弦。
司令员办公室的电话就没有歇停过,一封封最新电报不断从舰队发来, 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平日里嬉笑慈祥的几位高级干部,也就此扎根在驻地, 再也没见他们过闸回过家。
直到一周前。
驻地的某块区域正式进入警备状态。
黎今颖作为这次行动的无关人士, 暂时没有资格进入。她不禁感叹, 平时驻地里屁大点儿事情, 诸如哪个新兵追求文工团姐妹未果,或是,哪家孩子在幼儿园把领导的崽打哭了,这些八卦往往要不了半天就能传遍各大角落。
但这次不同。
这是黎今颖来到沿海军区后,第一次见证大型军事任务的执行过程。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警戒线:师父去了后备区,对象去了尖刀队。
领海现状到底如何。
黎今颖能靠自己猜到,却不能说出口。
她总不能在大家都绷着一根弦的时候, 跳出来做出先知模样,来一句:“别慌,这次我们会成功, 老大哥再隔上十多年就解体了。”
眼下是博弈, 不是玩笑话。
不过, 即便她知道最终的结果,却不清楚在这趟行动中, 究竟有无伤亡?否则,为什么会派出一把年纪的巫医生带队?甚至,巫医生的小组里还有两个打捞小组,什么情况,会用得上他们?
忧心是藏不住的。
这天夜晚,黎今颖正坐在床上,靠着墙挂念海上的爱人,室友林燕忽然找她搭话。
“听说……”
只是开了个头,黎今颖就能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两人四目相对,她明显注意到,林燕的眸色微变,像是在纠结到底要怎么聊,又再次陷入沉默。
黎今颖眉毛轻挑:“听说?”
林燕笑出声,用手在脸前挥了挥,一眼就能看出是察觉出尴尬情境正在打哈哈:“没什么。”
黎今颖也没追问。
问也问不出什么,林燕多半只能猜个皮毛。
林燕虽然比她早在部队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却因为在北京念书,军龄和军衔上吃了亏,级别远比不上根正苗红的她们。
空气凝固了几秒。
林燕心一横,她要赌一把。
“我刚想说,今天坐诊时我听到广播里讲,沿海有强台风,不知道会不会登陆。”
黎今颖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她闻言,望向林燕,乍一看,女人脸上挂着平常的神情,那双丹凤眼却直勾勾凝着她。
像是……在暗示某种信号。
教导员专程开设的海事课程并非无用。
短短几秒,黎今颖已经听懂了林燕的意味。
强台风是大海的杀手。
海域本就变化无常,若是再遭遇强台风,舰船稍有不慎就会被滔天巨浪撕成碎片,沉入海底。
心慌是必然的。
想要有人分享倾听也是必然的。
黎今颖垂眸默了许久,职业操守作祟,最终忍住没有接林燕的话茬:“……嗯,希望它拐个弯吧,登陆的话后续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林燕以为她没听懂,有些急了,脱口而出:“你不担心你对象啊?他不是去海上出任务了吗?”
黎今颖正在叠衣服的手一滞。
——不对劲。
——她怎么知道聂浚北去了海上?
仅仅愣了两秒,黎今颖手上动作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模样,反问:“是吗?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们部队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寝室内,林燕深深打量了她一眼。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说错了话,刘海下藏住的眉毛皱成一团,身后的手朝内捏紧。
几秒后,她轻声一笑,试图补救尴尬。
林燕:“你肯定知道,不能说嘛,我知道的!我也是这几日和护士们聊天时猜到的,驻地气氛这么紧张,结合晚报新闻多多少少心里也能有数。”
表情真切,不像是在撒谎。
黎今颖还是在心里留了个心眼。
她这几个月并未发现林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甚至可以说林燕是个既贴心又省事的好室友。
可是,刚才那短短几句话,她心里始终有股别扭感,至于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还是明日偷偷去护士站问一问吧。
“希望能顺利吧,我去洗澡了啊!”
林燕的动作与平时无误,她抱着洗脸盆和洗发膏,关门前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关上门后,林燕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了。
她在走廊静静伫立了好几秒,无比后悔说错话,刚才差一点点就彻底曝光。
她隔着木门,听着内屋的动静。
——黎今颖还在叠衣服。
——或许……她没有看出来什么?
幸好她反应快,圆了回来。
否则……林燕不敢往下想。
林燕摆摆头,转身朝着浴室走去,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最近还是安分些吧,万一真的被黎今颖看出来,她也好趁早打算。
*
海域某处。
远处狂风裹挟着巨浪,浅层的木块、石子、水草以及那些可怜的鱼群同时被掀倒于空中,台风犹如海上苏醒的巨兽,横扫而过,片甲不留。
指挥官站在最前方的驱逐舰甲板,他放下看向远方的望远镜,拧眉不语。
“最新电报来了,指挥官!”
远处一个年轻海员向甲板最前方奔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接手的消息。
他递给指挥官,气喘吁吁:“气象台的同志说,暂时无法确认台风是否会变道。”
指挥官心头一紧,硬着头皮把最新电报读完,随后看向远方的海域,一言不发。
年轻海员试探性开口:“指挥官,我们就两艘船,要是台风真的从我们这里路过,说不好……”
“闭嘴”,指挥官大骂一声,怒道,“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后撤,怎么?害怕了?”
年轻海员眼神扫了一眼并不平静的海域。
他入伍才多少年?压根没见过今天这样的阵势。不过,他在沿海长大,台风的破坏力他倒是一清二楚,别说是人的躯体,哪怕是这艘驱逐舰,也绝对不是海上巨兽的对手。
他收回目光,声音虽然无法抑制地颤抖,身体却站得笔直,目光异常坚定。
“不怕!这是……我的使命。”
指挥官年纪大了,看着眼前不过十七八岁的稚嫩男孩,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的小佛珠。
他笑出声,询问:“信佛啊?我母亲也信佛。”
年轻海员没想到长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头。
“我妈妈给我求来的,说是能保佑平安,我之前还不乐意戴,现在早就是和平年代了,当兵又不像从前要打仗……”
年轻海员说着说着,嘴角渐渐僵住。
“抱歉,我……”
指挥官摇摇头,没计较他的失言。
“和平年代,才是真正刀剑无影啊。”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望向远方的交界处。
再往前几十海里,就是公海。
他和这艘驱逐舰的所有人都清楚,别说前方是台风,就算前方是战场,他们也有不得不往前行进的理由。
他回过神,转头问年轻海员:“聂营长那边有信号了吗?已经快半个月了。”
指挥官听过聂涛的名号,知道聂浚北算是二代。当他听说,聂浚北是第一批到达的军官时,没抱什么希望,以为是来刷履历的混日子小伙,还劝过他赶紧打道回府,别真和他们搭命玩。
没想到,这小子当场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说,还主动接过了尖刀队的先遣任务,带队前往海域交界处探查,直到最近才被调往雷达室。
“我去看看!”,年轻海员在舰船上负责的就是通讯联络,他结果命令就准备往雷达室跑。
指挥官看他这幅着急样,叫住他:“等等!”
年轻海员愣住:“怎么了?”
“你告诉他,对方可能会派侦察机或是战斗机先行,必要时刻,他负责指挥右侧翼的火炮。”
年轻海员愣住。
前有台风,右有飞机,这是真的要拿命来护。
他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上佛珠,留恋摩挲了好几遍,心中隐隐担忧:这趟出来前,他有没有和母亲说再见来着?
“又在给佛祖托话了?”,指挥官看出他的小动作,越看越觉得这个年轻小孩有点儿意思。
年轻海员抬起脸,认真道。
“菩萨慈悲,惩恶扬善,一定会成功的!”
指挥官挥挥手,打发他离开。
甲板上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跑步声,渐渐远去。
他忽然扭头看向身后同样汪洋不见边际的海面,那是家乡的方向,是他们守护的方向。
指挥官轻叹一口气,这趟离家太急,他也该把老母亲从灵隐寺里求来的珠子给带在身边啊。
年轻船员爬到上甲板。
他敲响雷达室的大门,走进门,将刚才指挥官吩咐的话带给了站在雷达检测器前的男人。
话到带了。
没反应。
聂浚北双臂环抱,一言不发盯着显示器。
他身前的两位侦查科战士各自带着耳机,表情是同样的严肃。
“聂营……”,年轻海员轻轻唤了一声。
聂浚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门没有关死,海风呼啸的声音从夹缝中溜进。
年轻船员看见众人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敢再打扰,只能站在门口静悄悄等。
隔了不知道多久,两位侦查员相视一眼。
雷达室的打印机发出一阵“呲呲”。
聂浚北从他们手中接过那页标有坐标的雷达图,二次确认无误后,焦急询问海员:“指挥官在哪里?我要马上见他。”
年轻海员被他严肃的语气喝住:“在……在下面甲板,我带您过去。”
聂浚北点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坐标图。
是陌生信号。
他们要来了。
第87章 千钧一发
指挥官看完雷达报告, 沉默了几秒。
半晌后,他询问比他略微高出半头的年轻军官:“什么时候的报告?”
聂浚北答:“两分钟前,算上延迟, 最多不超过三分钟,另外不确定有没有飞行物。”
海风吹打着两人的藏青色外套猎猎作响。
指挥官想到今天收到的指令,心里已然有数。
他转身朝着身后众多海军战士高喊。
“全员听令, 开足马力!”
令声至,全船以整齐划一的敬礼回应。
驱逐舰陡然加速,船尾的排水量被海风搅动, 水珠随着无形漩涡, 拍打在船员头上、脸上、手臂上、外套上。浪涛不断, 一浪又一浪海水卷到船体两侧, 有些甚至拍到三层船舷的位置。
纵使这艘舰船已然是能拿出手的最强应对,也依旧在面对台风天时不断左右摇晃。
“右舷侧翼就交给你了。”
指挥官回头看向等待命令的聂浚北,还递给他一对海事望远镜:“右侧视野更好,如有他们的侦察机越界……”,老爷子摘下帽子,露出两鬓苍苍,重新戴上后,深呼吸一口气, 下令,“开火。”
“明白”,聂浚北应下, 下颌微动, “保重。”
他轻声道出后半句话, 转身朝着右侧船舷走去,翻身从栏杆跳至下层。
“聂营!”, “聂营!”
右舷一排战士朝着聂浚北敬礼。
这艘舰船上无人不知聂浚北的名号,最初年轻人们还笑着他要么是靠脸,要么是靠爹,直到聂浚北带着尖刀队去了几回交界处探查,再也没有人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挥挥手,大踏步沿线吩咐。
“炮手装弹,注意飞行物。”
“是!!”
聂浚北最终停在右舷中央视野最好的位置,耳边战术皮靴的踏踏声终于停止。
几十海里的距离并不算短,按照十海里一小时的正常速度来看,他们此时全速前进,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接近台风边缘。
第一个关卡,就不简单啊。
聂浚北不敢松懈,他不仅需要盯好飞行物,还需要保证右舷除炮手外的所有船员都已经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气往前横冲。
涛声越来越重。
巨大的风浪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震碎,海水化作的水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风高浪急,狂风无情撕扯,聂浚北双手扶住栏杆,也险些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