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她属实是高估自己。
或许是想要见面的心情太过热烈,也或许是心上人就在眼前,黎今颖光顾着加速跑步,小脑完全忽略了眼前最后两级台阶。
一个踉跄。
一瞬间,黎今颖看见聂浚北飞速朝她奔来。
然后没接住。
还是摔了。
“嘶——”
黎今颖吃痛一喊,呲着牙下意识去看刚才撑地用的胳膊肘。
竟然连皮都没破?
那一刻,她的表情是复杂的。
英雄救美没演出来,反而让她认清现实:军事训练那五年还真不是白费的。
柔骨玉体八零小娇娇?
Sorry,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是麻辣女兵。
“怎么比我还急?”
聂浚北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一把扯到怀里。
黎今颖站直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抬起脑袋,看向眼前人。
距离从思南回来与他一别,已经过去五年。
这些年,他在军中节节高升。在军医大初见时,聂浚北脸上还留着少年的稚气,如今虽然还能窥见些许青涩,但一眼望过去,威压气魄更甚一筹。
她明白军中赏罚分明的道理,聂浚北上升得这样快,想来那些保密任务也不会简单,即便受了伤,他大概率也是报喜不报忧,和她一样,把刀尖那一面先转到自个儿面前。
“怎么瘦了?”,聂浚北先一步开口,“伤到哪里了吗?要不要紧。”
黎今颖摇摇头:“没事,皮都没破,我可能是实心石头做的人偶吧,不动如山啊。”
下一秒,黎今颖就被塞进怀抱中。
熟悉的皂角香气扑上鼻尖,与其同时,她能感受到放在她腰窝和肩膀上的手将她死死扣住。
“疼不疼?”
黎今颖把头埋在他肩下的空隙处,双手自然而然扶上了他的后背:“不疼,你呢?疼不疼?”
她一侧脸颊放在聂浚北的胸膛上,另一手开始在他肩上游走,像是看穿了布料下的晒伤痕迹。
“几年没见,突然这么主动?”
聂浚北的声音上扬着尾调。
黎今颖听见他还是这个调调,心中的紧张感消去一大半:果然,一开始的社恐就是装出来的。
她趁着聂浚北一门心思抱着她,踮起脚就在他喉结上亲了一口,得逞后笑着说:“还能更主动。”
火苗倏然点燃。
黎今颖忽然感受到双脚离地。
聂浚北一把将她从地上腾空抱起,将抱小孩似的把她往上一举,随后又搂回怀里。
黎今颖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伸手嗔怪打了他肩膀一下:“干嘛?突然举高高?”
“你上次不是在信里说,见面时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吗?怎么,又开始说话不算数了?”
黎今颖努力回忆这段剧情。
不对啊,她最近大半年忙着毕业,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种黏人的话了,上一次写这种腻到黏糊的文字,仿佛可以追溯到去年她生日。
“哪儿有说话不算数……”
她还未说完,嘴唇就被一股冰凉的触感堵上。
操场天际线的晚霞像火一般蔓延,一束束金黄色的光芒悬挂于漏洞之中,远处的人声堙灭在夕阳,灵魂于其间缠绕。
隔了许久,聂浚北终于松开她。
“亲亲、抱抱、举高高,都有了。”
黎今颖双颊绯红,直接钻进他怀里,不愿意再抬头看他。
“干嘛?不想见我?”
“……”
扒拉在他腰间的手紧了几分劲儿。
“想我了吗?你从来不在信里说想我。”
“……想。”
声音嗡嗡如蚁鸣,落在风里就散了。
“看来还是我更想你一些?”
“……”
傲娇未果,耳朵反而更红了。
两人腻歪没多久,聂浚北刚把她给松开,黎今颖就注意到周围一群刚从食堂回来的新兵,正鬼鬼祟祟盯着他们看。
“……你认识吗?”,黎今颖眼神别向身后。
聂浚北冷着脸转过身,扫了一圈那群看热闹的新兵。他原本想要呵斥两句,又想到黎今颖正看着,于是朝着新兵们留出一个和善中夹杂着杀气的表情。
为首的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习惯了聂营长不把他们当人练的凶狠面,面对这幅少儿皆宜的表情,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几人甚至开始悄悄递眼神。
“是嫂子吗?”,一人率先开口。
“这不就是刚才消息通说的那个……”
“你不要命了啊,我刚吃完饭才看见他跑完十圈,聂营这么善妒的男人,你还敢说?”
年轻人讨论时刻意降低了音量。
但是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黎今颖闻言,调侃一句:“你善妒啊?”
她伸手抚平聂浚北轻蹙的眉毛,特意换上柔情似水的声线:“怎么?怕我跑了?”
她很少打直球,反而是聂浚北经常在信里写一些脸红心态的话。她本人都没想到,从前含蓄如她,有一天竟然也会被聂浚北给带歪,对这些撩人不眨眼的技能手到擒来。
暧昧温热的气息吐在男人脖颈。
“小孩看着呢”,聂浚北身体一僵,不自然地把头别开,眨眼间,他眼底的火苗反而愈演愈烈。
黎今颖来了兴致,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根本不准备轻易放过他:“……看着就不行了吗?”
话一说出口,她明显感受到扶住她腰际的大手往下摩挲,最终停留在曲线处。
“这样吗?”,骨节分明的手不着痕迹发力。
黎今颖轻哼一声,腰下揪痛的刺疼感让她“嘶”了一口气,她立马想要往后退了半步。
聂浚北猜到她的动作,一把将她薅回来,搂住她的劲道比刚才还要重。
“点了火总是不负责,一点儿小教训。”
“你!”,黎今颖声音埋在肩膀,隔了几秒后,忽然抬起头,问:“对了,我以后怎么找你?”
她得趁着两人见面的时机,把这件重要事情给敲定下来,总不能以后还是随机楼下摇号见面吧?
聂浚北没想过她会如此在意,直言:“部队里找我还不简单,随便找人带个话就行。”
“那要是你突然出外勤任务呢?”
聂浚北松开她,替她理了理头发:“我会给你留信件的,这几年写给你的信没扔吧?”
“怎么可能?都收得好好的”,黎今颖竖起三根手指,像是为了证明她没在说谎,“那你要是想我了,怎么寻我?”
“找巫医生要人。”
黎今颖心里甜,嘴上却开起了玩笑:“不合适不合适,巫医生是我老板,你这样我以后不好混,怕是整个医院都要说我有个善妒的对象了。”
“没完没了了是吧?”,聂浚北在她头顶又戳了一下,轻声道,“那我这个善妒的男人,就只能在手术室门口等你拯救苍生后,空出时间临幸我了。”
黎今颖被他逗得酒窝就没松懈过。
两人腻歪几分钟后,牵着手就去食堂干饭。
旁边吃瓜的新兵们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一人小声惊呼:“我没看错吧,聂营原来是会笑的?我以为他天生面瘫呢!”
“那也得看人啊,不过……还真是嫂子啊?”
旁边的兄弟推了他一下:“不然呢?难不成人家天仙似的姑娘配你这癞蛤蟆啊?”
“说一码事就是一码事,能不能别借机埋汰我?刚才看嫂子的眼神就你小子最不纯粹。”
“我……我……我哪儿有?”
“心虚了吧?你可有把柄落我手上了,小心我抖到聂营长那儿去,加练练死你!”
年轻人们勾肩搭背笑着离开。
倦鸟归巢,天渐渐暗了下来。
*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早晨七点五十,黎今颖到达简陋实验室。
她跨进门前,还不忘低头望了一眼腕表,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了十分钟,态度肯定是端正的。
“还没算玩得找不着北。”
巫医生忽然从中央资料柜后面站起来,手里还抱着一大摞麻黄色封面的工作手册。
“人还没来上班,医院里都认识你了。”
黎今颖上手替他接过:“啊?”
她低头一瞄,全是巫医生的手术记录,最上面的那本还标了日期和册数。
巫医生拍拍灰,委婉道:“你们年轻人现在处对象确实要比我们那个年代自由多了。”
黎今颖听懂他的含义,不好意思挠头。
“师父,我们太久没见了,情绪比较激动也很正常的情感需求嘛!”
巫医生冷哼一声:“你就是太天真,浚北那小子我还不清楚?他肯定是想把你吃得死死的,恨不得让咱们驻地的人都知道,你是她对象!不然,你以为他会突然转性,这么高调?”
黎今颖跟在后面,乖巧的像个鹌鹑。
“师父,没想到您还是娘家人啊?”
巫医生带着她往工作台走:“不然呢?”
黎今颖斟酌片刻语言:“按理来说,您和浚北他们一家子不是更熟悉吗?聂叔叔的关系摆在那儿,加上我俩的师徒关系还不算牢固……”
“怎么?想回去了?”
黎今颖伸出巴掌疯狂摇晃:“不是不是~”
巫医生白了她一眼,语气理所当然:“你现在是我的徒弟,难道我不站你背后撑腰?就算以后,你和浚北这事儿吹了,师徒情,也是不会变的。”
黎今颖感动到露出一汪星星眼。
她语气坚定,郑重其事:“师父,我一定好好干,绝对不让您失望!以后我给您养老送……”
巫医生望着她。
想听听她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养老送春风~”
黎今颖笑得真诚,眼神清澈如鹿。
巫医生垂着头翻阅卷册,没搭话。
然而,当他别过脑袋时,巫医生的老脸浮起一丝算计成功的笑意。
老头内心:浚北啊,真不怪你巫叔叔现实,万一真吹了呢?咱实验还得继续对吧?
“这些是我这两天整理出来的,都是我认为可以做腔镜技术的肿瘤切除病例。”
巫医生把那一摞资料推给黎今颖。
“不过很可惜,现在国内技术不成熟,这些病人都选择的是开胸手术,其中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放在顶部的两册病例,“最后感染并发症严重,没能救回来,没有尸检报告,你自己看。”
黎今颖立即翻开,顺便记住编号。
她和巫医生在工作节奏上的确很有默契,前一秒师徒二人还在插科打诨,下一秒两人就能正儿八经开始探讨病例。
“第一例是肺部的肿瘤啊。”
她翻开为首的病例,有些疑惑。虽说她前世也考虑过胸外科,但肺部疾病并非是她的强项。
“你再看看两张片子的日期。”
黎今颖抬起压在最上面的胸片,这才注意到下方的最初影像:“……看上去没有问题,两张片子发病期隔了多久?”
“半年不到,恶化相当快。”
黎今颖皱眉,又敏锐想起了什么,迅速翻起两张片子再看了一遍,这次,她注意到第一张片子中有一处不太明显的阴影。
——在这里!
她脑海中迅速比对知识库。
回忆穿过大脑,突然击中记忆中的某处。
就在病症名称即将脱出口时,黎今颖瞪大双眼,一瞬间想通了那年大雪时的景象。
“小细胞肺癌,对吗?”
巫医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他回过头,想要赞许两句时,才发现黎今颖脸上已经挂着泪痕:“……怎么了这是?”
黎今颖抬起泪眼,大脑中的线索层层对应
病床上女人突如其来的瘦削如柴,陡然呼吸衰竭,源源不停的恶性发热、咳嗽、嘶哑。
——胡婉笙是这个病。
——不是肺炎。
黎今颖眼泪一颗一颗往外蹦,嘴里喃喃。
“我怎么没想到……”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巫医生被她这番情绪转变吓住。
他递给她手帕,没有反应;
又轻声唤了她几句,依旧没有反应。
“黎今颖!”
巫医生急了,吼了她一句。
黎今颖回过神,也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泪珠,伸手立即抓住导师的袖口。
“师父,你知道浚北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实验室漂浮着一股重重的消毒水味,萦绕在鼻尖,刺鼻,却又让人安心。
黎今颖这些年不止一次回忆起胡婉笙临终前的症状。于是,当她向巫医生转述病例时,几乎能准确描述出所有重要时间节点。
巫医生听完,默了许久。
黎今颖也同样陷入情绪。
尤其是在她重回医学院后,她不断反复思考,如果她能提前注意到,会不会结果就会不一样。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轻声询问。
“师父,如果当时……”
巫医生摇头,打断她:“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你不可以一概而论,人不在当下,不能断言婉笙究竟是什么情况离开,你是医生,你懂这个道理。”
说完后,巫医生偏脸,注意到黎今颖黯然的眼神,最终还是心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