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今颖哭笑不得点头。
等她快要上楼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往后还有易中暑的夏季和呼吸道感染的秋季,认真数一数,基本一年四季都是儿科的大忙季。
黎今颖在心中比了个大拇指。
如霞姐,你是真正的医院战士。
祖国的花朵离了你一天都不行啊。
她哼着小曲推开门诊办公室的大门,对即将到临的危机一无所知。
“最近的天空怎么都黑黢黢、雾蒙蒙的?”
*
聂浚北今天专程请了一天假。
驻地所在的位置不算主城区,他一大早就带上现金,坐车去了市中心新建的商贸大楼。
虽然隔了两日,聂浚北闭上眼睛仍然能回想起那日在急诊室的景象:他的女孩垂着脑袋,睫毛忽闪颤抖,最终说出那句允诺——她想结婚。
即便这个念头一直压在他心底,他却从未想过会是在那样的场景下说出口,更没想过会得到黎今颖肯定的答复。
这两日,他既兴奋又后悔。
兴奋的是美梦成真。
后悔的是太过随意,随意到他当时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配枪,还不能作为信物赠人。
现在结婚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新兵队里就分了不少流派。
有人家庭传统,仪式感重,还在老家讲究三礼六聘的繁重婚礼仪式,聘书还要请当地的书香老先生来写,登记礼品的本子长长拉一串。
也有人秉持极致的新时代态度,各自找领导打完结婚报告,俩人下了班去照相馆咔嚓一声,第二天休半日假,去民政局敲个章,就算是搞定了。
聂浚北两者都不是。
他是个不讲究的人。
他只知道,不能让黎今颖吃亏。
行动派们一向是说干就干。
聂浚北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趟出行,他特意找司令员告了假,又从文工团的杨副团那里打听到了市里最新潮的商店去处,还顺便旁敲侧击问了问现下最流行的戒指款式。
“听姐的,买黄金,不会错。”
杨副团给出了建设性的指导意见。
聂浚北的战术主打一个全方位考虑。
他没有忘记借此多问:“有参考的款式吗?”
杨副团伸出手,黄铜材质的宽扳指已然有些泛黑:“反正没买这种土了吧唧的款式。”
她嘴上是嫌弃,表情却是笑着的。
很快,杨副团接着说:“不过,还是心意最重要,这是老李偷偷摸摸去友谊商店给我选了一天的款,虽然丑是丑了点,但也戴了这么些年了,舍不得取……你啊,有这份心意,小黎肯定都是欢喜的。”
聂浚北大概悟了。
转过几个街角,他成功靠着迷之路感到达五层楼高的商贸大厦面前。
他在沿海服役多年,还鲜有像今日一般低调的行头:一身黑色大衣和一条简单的格纹旧围巾。
珠宝柜台的老售货员很快发现了独身一人前来的聂浚北,将他迅速打量了一眼。
男人长得有棱有角,帅是帅,但是帅不代表有能力消费。他瞧上去穿着太朴素,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现在流行的布料样纹,那件大衣一看就是老裁缝铺子才会做的款。
她得出结论:不像是正经来商店购置家当的,倒像是来见见市面的学生。
“同志,选东西啊?瞧上哪个了?”
老售货员语气轻蔑,毫不掩饰看不上穷酸小白脸的眼神。
聂浚北表面淡然,细看才能察觉出他紧抿的薄唇和紧绷的僵硬肢体。
紧张,很紧张。
他下颌微动,似是强行平静下来。聂浚北很认真扫过玻璃柜台,眼皮微眯,在那只素净却在顶部雕有一朵小花的黄金戒指前停下。
“这个,能看看么?”
老售货员立即皱眉。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什么都敢说,一选就选中了他们这里最贵的款式。
她怕看错人,又再次上下打量聂浚北:大衣不值钱,围巾不值钱。脸蛋和气质虽然看上去不像常人,但估摸着年纪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三,抛开公子哥的可能性,哪怕算他在单位窜得快,也就是个小小科员,动辄上百元的黄金戒指,他不可能承担得起。
老售货员拐着弯提醒。
“同志,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现在金价一直在升,现在已经快五十元一克了。”
五十元,都够她不吃不喝一个月工资了。
聂浚北轻蹙眉头。
他很少购物,倒是听新兵们提起过百货公司的鄙视链,大致猜到自己被误会成只看不买的家伙。
他正欲耐心解释,就被突然打断。
“珠宝价格高,不能随便出柜台。”
简言之,小弟弟,这东西不是你这个阶层能伸手碰一碰的玩意儿。
老售货员敷衍一句,抱着手不再搭理他。
虽然是工作日,但自从商贸大厦落成后,每家商铺门口都云罗了不少顾客。
眼下正是午后,哪怕平日里鲜有人敢来问价的珠宝柜台,也挤满了想要看热闹的人群。
老售货员瞧见络绎不断的顾客,心中埋怨:这一百个人里面,真正掏得出钱来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她才不乐意在穷酸命面前费口舌。
恰逢此时,她眼尖瞥见一抹藏青色。
——是个军官。
老售货员眼睛立马亮了,又仰起头瞄向他的肩章,发现来人是个少尉官。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来接待服务啊。
她笑嘻嘻挂起嘴角,不小心与还站在柜台前等待的聂浚北眼神相碰,她立即就翻了个大白眼。
——怎么还不走啊?这种只想看热闹的人,别影响我们做生意行不行?
老售货员鼻孔都在出气。
她朝着身后新分派来的售货员招呼,打了个响指:“你,你过来,那边那个年轻人问题多,你来!我年纪大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临时接任的售货员是个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点头:“明白,我马上去。”
老售货员瞧她挂上微笑,有些不满:“诶等等,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百货商贸大楼的售货员,不是你以前县里卖白菜的店,你别一副上赶着服务的势头!这是珠宝!珠宝懂吗?不是一般人消费的,那种看上去就不会买的人,别太花心思搭理。”
年轻售货员有些犹豫:“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糊弄糊弄他,赶紧打发走,别耽误我们时间。”
老售货员大手一挥,把她往聂浚北那边的柜台推了推,随后立即切成一副热情洋溢的面孔,朝着那位军官走去。
聂浚北已然看出自己是被上眼色了。
他轻叹一口气。
市区不比部队,难免会有这样的人。
年轻的售货员小姑娘很快迈着小碎步过来,张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您好?”
她本着“服务的第一要义是尊重”的态度,微笑着抬起脑袋,刚瞧见聂浚北的脸,立马又缩回脖子,用手指挠了挠微红的耳根。
“不好意思,我师父她就这样,不是故意怠慢”,她也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就开始道歉,瞬间就将师父的叮嘱抛到脑后,“……您想看哪款?”
“这个”,聂浚北依旧坚持选项。
年轻售货员面色纠结,低着头偷偷挑起眼皮,默默打量了一眼聂浚北,最终美色还是战胜了师门教义,小声道:“这款价格有些贵,您是买给……”
她没有往后说出全部,心中隐隐有些期待答案是母亲或别的女性长辈。
“给我未婚妻。”
提到这个词时,低醇的嗓音也柔软了几分。
年轻售货员低着的头倏然往下又垂了垂。
她轻轻上手取出柜台中央的戒指,再次抬头看见那张令人心跳空一拍的脸庞时,不免对他身后那位从未谋面的未婚妻多了几分畅想:大概也是个绝色佳人吧?
“这款是纯实心的,克重大概是这个数,另外还会加收一笔工艺费,主要是上方花瓣,您看”,年轻售货员称完重,下意识开始耐心讲解,借着光线将其些微转动,“如果您未婚妻手指纤细,皮肤白皙的话,这款一定是柜台里最好的选择……”
远处,老售货员靠着多年技能,成功向那位少尉官卖出一个银坠子。
她刚道完“再见,下次光临”,就看见聂浚北还赖在柜台前,甚至她的徒弟还取出了戒指,正在滔滔不绝地推销。
——那丫头真是个实心眼的瞎子!
——怎么连好货歹货都分不清?!
老售货员急了,挤了几个身位,准备凑到两人面前,及时制止徒弟的掉价行为。
就在还差两步时,她看见刚才的那位少尉官突然脚步一顿,随即小跑到聂浚北跟前。
然后敬了个礼。
老售货员:???
“聂营!你今天休假吗?”
老售货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营……营长?这么年轻的营长?
少尉官还在输出:“听说您年后就要升副团级干部了,您现在就是我们的偶像啊!”
老售货员有些站不稳。
她无法接受自己眼睁睁放走了一单大生意,心中开始无能狂吼:
——那你倒是穿军装来啊!
——领导又不在,你这么低调有什么用?
——靠!你都当副团了不能好好置办一身帅气的行头吗?
少尉官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您最近的事迹报道我都看了,我……”
“在外面,没必要提这些。”
聂浚北声音淡淡的,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
少尉官被掐断马屁机会,也不着急。
他今天休假,有的是机会循序渐进。
少尉官来了部队三年,还是第一次在部队外的地方见到聂浚北,他扫了一眼柜台,大致有了数。
“买戒指吗?诶,刚才那位售货员说,找她买能打个九八折呢……”
聂浚北眼皮一挑,斜睨两步外已经呆滞的中年女人,随即收回目光,朝眼前的年轻售货员点头。
“您帮我包一下吧,就这款,我买了。”
“啊……啊?啊?”
年轻售货员还没反应过来。
她资历浅,工资在珠宝柜台也是最低的。
可是,今天一单黄金戒指的奖金,就能让她这个月吃穿不愁。
聂浚北干净利落付完帐。
旁边的少尉官当然不肯错过套近乎的机会,全程陪同,还不忘寒暄:“我们最近都听说您要和对象结婚的消息了,恭喜恭喜!”
聂浚北平时不爱在部队中聊八卦,难得露出柔软的笑意:“谢谢,还没定好日子。”
“是部队医院那位仙女似的外科医生吧!我记得叫,黎……黎……”,少尉官不擅长记人名,想要转移话题,打个呵呵过去,“我记得她是好多新兵的梦中情人来着……”
话语一落,眼前的脸陡然阴沉。
少尉官连忙解释:“聂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她漂亮惹人爱,不对,额……是想说您和黎同志天生一对,自古美人配英雄!”
他倾尽浑身所学,挤出一句拍马屁的话。
不料,聂浚北的脸色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大喜,反而更加阴沉。
少尉官: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他盯着聂浚北晦暗难测的脸庞,猜不清心思,不敢再乱说话。
“您的戒指!”,年轻售货员递给他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小盒,“慢走,欢迎再次光临。”
聂浚北扯出一个礼貌的淡笑,将盒子放进随身的大衣口袋,回头朝少尉官点了个头,头也不回朝门外离去。
门外转角。
聂浚北想起刚才的话,露出苦笑。
或许他才是那个等待英雄垂怜的美人,黎今颖才更像是那个心系济苍生的英雄。
其实主动权一向不在他的手里。
*
聂浚北回到驻地时,已经是傍晚。
他知道黎今颖今天有两台手术,看了一眼表,猜测这时候她应该还在台上,便决定先去找父亲聂涛分享这个重大的人生决定,等到晚一些再去陪黎今颖吃晚饭。
“请进。”
办公室内,司令员正在和聂涛聊什么。
两位老头见到聂浚北,一个塞一个高兴,司令员站起来就开始分享:“浚北!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和聂主任聊呢~”
他偏向聂涛,一脸坏笑:“聂涛,你搞了大半辈子政治思想,还是狭隘了!现在虽然不是战争时代,但是有志青年并不比咱们以前打仗的时候少啊!”
聂涛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敷衍式的拍起巴掌:“好好好,是我狭隘了,你儿是好样的!”
“那可不~主要是随我!”,司令员笑得嘴都合不拢。
聂浚北皱着眉头,不知所云。
“什么情况?”
他原本想要来找聂涛先把结婚报告给批了,现在不知道是撞上了什么好事,弄得他有些糊涂。
司令员啧啧嘴,缓缓走到聂浚北身边,皱纹沟壑的脸上尽是骄傲:“我儿不是去美国公派读书了吗?我今天收到他的信,说是博士提前毕业,预计明年夏天就能回来报效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