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本该是其乐融融的团圆饭,却没预想中的喜气,反而因为多喝了两杯酒而上头的裴光耀,让满桌人都噤若寒蝉。
严格说来,裴光耀是不大理后宅之事的,也因为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婶婶万氏总是满腹怨言,而这些怨气,便时常撒在那两个小娘和她们所出的儿女身上。
裴疏晏年幼寄人篱下,受尽刁难。虽然早已看透这一家子,他从无力改变什么,就连如今他已开府建牙,他也对于这个叔父怀着极深的恐惧。
裴光耀喝起酒来,更是把粗俗的话挂在嘴边,指着他的头大骂,“要不是我把你这个小兔崽子养到这么大,你能有如今的成就?现在做大官了,可真会摆谱,让你给拓儿谋个官职也推三阻四的,别忘了,天塌下来我也是你叔父!”
裴疏晏握着酒杯的手骨节泛白,默了默还是缓声道,“我虽为官,却非可以肆意妄为,我劝拓弟早些收心,做个生意人也没什么不好。”
“要这么好,你怎么不做生意去?”
他一时无言。
万氏接过话头道,“郎主这话说的,疏晏十六岁便名扬建京,这样的料子去给你做生意?”
裴光耀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万氏因那裴疏拓也不是自己所出,巴不得他一直这般不思进取呢,便向着裴疏晏说情道,“我是什么都不懂,可也知道当官并非易事,你也不看看,疏拓是会的哪门子本事,就这块料也能谋官,那我也谋个官好了。”
裴疏拓觑着众人的眼色,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爹,你也别为难晏哥了,我……”
他话音未落,裴光耀便借着酒意朝他掷去了筷子,嘴皮子气得发抖道,“你……你这个孽障!老子我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倒怪老子多事?”
说道还不解恨,啪的一声拍桌而起,便要操家法来,绕过桌子便要打。
裴疏拓的生母文小娘立马哭哭啼啼地拉住暴跳如雷的他,“郎主,郎主息怒,大过年的……好歹留疏拓一个面子啊……”
一时哭声、怒骂声、看好戏的嘲笑声不绝于耳,裴疏晏就这么端坐其中,脸上甚至都没有露出一丝波澜。
因为这声音太熟悉了,这曾经是他伴着入眠的声音。
可他知道,他并非表面看起来淡然。这些直来直去的话锋里藏着无数的刀枪剑戟,只要身处其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坐了半晌,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还在持续,不知道怎么婶婶也加入了战局,指着文小娘骂她不知廉耻。
实在是没意思得很。
他搁下筷子,起身朝众人道,“我吃饱了。”
众人这才停下来看他。
他的脸上没有情绪,只是淡淡道:“叔父,你说的事恕我无能为力。我想起来府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慢用吧。”
裴光耀听说他要走,不禁又皱起眉头道,“一年到头,你就回来不到几天,这大年夜的,能有什么事?”
万氏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得多住几天,你叔父性子急躁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一不顺心就要走的?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叔父早就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你这么做未免令人心寒!”
裴疏晏看着他们俩,平日里他们争执也不少,可遇到了事倒是懂得一致对外,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么高的一顶帽子扣了下来,他又怎能完全不在意?
朝中多少只眼睛盯着他,稍微参他一本六亲不认,便能搓掉他的一层皮。
可只要对他们心软,他们便能顺着竿爬,像不吸饱血绝不松口的水蛭。
他狠下心来,咬紧牙关道,“究竟是我忘恩负义,还是你们敲骨吸髓,你们心中有数。”
说完也不再理会他们,振袖离去。
走出府门,他的手心仍是有些冰凉,可呼吸却更加畅快了些,冷冽的空气灌注肺腑里,浑身都舒畅了起来。
第30章 赌局
天寒地冻的除夕夜里,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裴疏晏辞出了叔父家,也不知该往哪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石板路上。
她会在做什么呢?
不过是三两日没见,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骨都已经想念起她了。
步行到一座宅院门前,见门前挂着两个巨大的灯笼, 裹了一层红色的光倾泻下来, 冻得略微僵硬的身体这才渡上了一层暖意。
再仔细一瞧, 原来他已经走到金沙水巷了。
抬腿入内, 园里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有种家常的味道,再走上回廊,双腿有自己的想法,不过须臾就到了东厢门口。
窗屉里还是亮堂堂的一片, 还有她银铃般的笑声飘了出来, 他驻足听了片刻,一股暖流从心田涌溢而出。
他放缓了动作,推门而入, 负手立在屏风边上, 寻声望了过去。
只见那少女着一袭嫩姜黄的袒领襦裙, 下系一条红白相间的八破裙, 鞋袜尽褪,露出白嫩嫩的脚趾,抱着双膝坐在暖炕上,和敏芳一起打着叶子戏。
他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鸢眉又喝了酒, 一时没察觉他的到来。
对面的敏芳抬起头,见到他的身影, 不禁瞳孔颤动,正要开口,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默默将话咽回了腹中。
他就这么站在阴影处,静静地偷窥了她许久,她那笑容可掬的模样,令他也悄然弯了嘴角。
鸢眉又赢了一吊钱,笑得合不拢嘴,敏芳摇手道,“娘子放过奴婢吧,奴婢下个月的月钱都输光了……”
她却不让,按着他的手道,“没有这样的,这才哪跟哪呢?”
敏芳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鸢眉见她目光有异,这才扭过身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这么站在屏风边上,衔着春山新碧的眸子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她心头一突,下意识便抬袖遮住散在炕桌上的零碎牌面和筹码。
“藏什么?”他抬脚走上前来,揉揉她的脑袋,“嗯?”
鸢眉这才垂下手,娇声嘟囔道,“郎主怎么回来了?”
“听你口气,有些不情愿?”他贴着她坐下,歪头看她。
鸢眉怕被他看出端倪,赶紧攀着他的手一顿嘘寒问暖,“郎主这是哪儿话,只是除夕夜的,你叔父家不吃团圆饭吗?饿了没有,厨房里还有剩点蹄花汤,要不让张婶温了给你送来?”
“不必了,我来看看你。”甫一靠近,便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露清香,继而脑子里又充斥着她绵软无力的身子,然而还有他人在场,不便太过亲近,便暂且按捺住了。
鸢眉心头仿佛也被他熨软了些,拨了拨被他弄乱的头发扭捏道,“妾有什么可看的,不就一张嘴巴一对眼嚒……”
他见她修长的脖颈上也染了一层红云,省的这是她最真实的反应,心头也稍稍得到了抚慰。
他眼风一转,对敏芳道,“娘子赢了你多少,跟来贤说一声,让他支给你。”
敏芳屈膝行礼道,“多谢郎主。”
“无事就退下吧。”
敏芳见他一进来,那胶着的眼神就一直钉在娘子身上没下来过,好不容易迎来他的眼神,也不过是在她身上掠了过去,不禁心头微酸。
可这样的酸涩,她已经尝过太多了,当初之所以能留在他院子里,也只是因她懂进退,现在自然也只能如此。于是她没过多犹豫,便主动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两人,他止不住又贴近了些,头几乎要靠在她雪白的肩窝上了。
她微蹙起眉心,推开他的脑袋道,“郎主身上寒浸浸的……”
他便坐正了身子,摸了一把牌面问,“这叶子戏怎么玩?”
她眸里一下子泛起雪亮的光来,“郎主想玩?”
他乜了她一眼道,“你教教我。”
她不会放过从他身上榨取利益的机会,于是拍着胸脯道,“这简单,不过还是下点筹码好玩些。”
他对她已经完全放下戒备,莞尔道,“你随意。”
鸢眉便手把手传授要点,他倒也开窍极快,输了两把便开始转战上风了。
她抿紧唇,对着牌面冥思苦想,他不由得扬起唇角,乘胜追击,把她逼到退无可退。
“等等……”
“怎么了?”他一头雾水道。
“我热……”她边说着边解开一粒襻扣,以手扇风道。
原本便宽松的领口,更是露出一段凝脂软玉,波澜壮阔地撞击着男人的眼。
趁他视线转移,她手中的牌面便已迅速调转过来。
“我又赢了!”她得意得扬起手中的牌面。
他醒过神来,瞥了自己手中的牌,无奈地摊开认输。
这点小手段,他未必不能看穿,不过本也是情·趣一桩,又何必较真?
“这般慷慨,邀我品鉴?”他眸色一沉,撑着胳膊便要倾身过来。
鸢眉心头一惊,忙捂住了胸口往后缩,他没有得手,敛下长睫却见裙底露出一抹白,毫不犹豫便把她那只小巧圆润的脚握进掌心。
白嫩的脚就像刚剥了壳的鸡蛋,不十分的骨感,反而有种敦实的美感。
他止不住揉捏把弄,指尖在她脚心轻挠着,她被挠得咯咯直笑,胸脯子一耸一颤的。
“快饶了我吧,我最怕痒了……”
他眉骨微挑,手指稍稍用了力,“饶了你,那怎么可能?”
她能屈能伸,瘪着嘴道,“我来月信了。”
他敛眉一顿,算了一下确实到了小日子。
于是又重新坐了回去,握住她脚掌的手却没有放,将她的脚拉过去放在膝上,垂着眸子,百般揉捏。
忽而声音哑了几分,像在呢喃自语,却一字不漏地传到她耳里。
“用脚,未必不行。”
鸢眉一想到他那势头,双腿已经开始酸软了,又急着求饶,“小腹不舒服,脚会酸。”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用你动。”
翌日。
因昨夜守岁,两人双双起晚了些,吃罢朝食,便在站门前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甫一响起,左邻右舍便相继跑出了几个小孩来观看。
有个小女娃看上去还不到两岁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肉肉的,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袄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格外可爱。
鸢眉见她一脸茫然就要走到那串鞭炮边上去,便揪起心来,刚想向前,身侧的人影比她更快,先是摁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别走,继而便已冲进硝烟里将小女娃抱了过来。
小女娃这才后知后觉地哭了起来,鸢眉见状便让敏芳端了果脯盒子来,分些果脯给孩子们吃。
又蹲下来,抽出手帕掖去她脸上的泪痕道,“没事了,下次不可过去了,知道吗?”
小女娃抽噎着点了点头。
鸢眉又拿出了八宝盒子道,“来,想吃哪一个?”
小女娃看着琳琅满目的干果犯起了难。
鸢眉见她肉嘟嘟的,便也不自觉学着她呆滞的表情道,“你看看,黄色的是杏脯,红色的是胭脂梅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小女娃摸了摸脑袋道,“红的。”
她便拈了一个胭脂梅饼塞入她嘴里。
“多谢小娘子。”小女娃破涕为笑道。
其他的小孩也都齐刷刷地说道,“多谢小娘子!”
鸢眉笑意盈盈道,“不客气。”
她在哄小女娃时,裴疏晏就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思绪飘得极远。
鞭炮很快燃完,隔壁有个年轻的妇人迈出门找孩子,目光巡睃在孩子堆里,一时没见到自己家的娃。
忽而余光一瞟,见那女娃竟站在鸢眉脚边,手中还拿了一个果脯准备往嘴里塞。
妇人脸色微僵,顿了顿才过来把那小孩拉开,用手抠出女娃口中的果脯,嘴里还小声嘀咕,“都说了,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家里缺你这一口不成!”
鸢眉尴尬地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妇人把小孩牵回家去。
“走吧。”她觉得没意思,掉头就折进宅子里。
她知道这左邻右舍看不起她,她也一直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刚才她见到孩子们纯真的笑容,脑子不知为何一抽,做出了这种事来。
她慢慢往回走着,脑子越来越清明起来。
倘若她因他一时的温柔而再度沦陷,那么她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裴疏晏一直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心头亦是百味杂陈,一股钝钝的痛意逐渐侵占着他的胸口,再沿着脊椎向下,疼得脚心都蜷了起来。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视线里,她一直遭受着这样的鄙夷和非议。
鸢眉走了一段,见他没跟上来,忽觉自己反应过度了,怕他发起疯来又生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于是又踅回去挽起他的臂弯道,“郎主怎么走这么慢?”
裴疏晏看着她那张若无其事的笑脸,脑中还当真闪过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只是这念头刚冒了出来,又被理智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