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贤立即举高了食盒接口道,“郎主知道娘子就爱吃这家清风阁的,味儿香又不甜腻,甫一进阁便特特交代了,小的抱了一路就怕颠坏了,娘子可别辜负了郎主这一番心意啊。”
鸢眉又是扑哧一笑,瞟了他一眼道,“行了,郎主的心意还用得着你来替他说嚒!敏芳,这就收下吧。”
裴疏晏偷觑着她嘴边浅浅的笑靥,乌溜溜的瞳仁里泛着熠熠的微茫,再细瞧,那张小脸上的肉也好像养回来了些,有种娇憨的味道。
他嘴角上扬道,“那我也来尝一口。”
她睨了他一眼道,“郎主不是都在外头吃过珍馐美馔了,做什么和妾抢这口玩意儿?”
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仿佛沾着酸似的,让他几乎藏不住眸底的欢喜。
他凑近她耳边低语,“那你剩一口给我总行了吧。”
鸢眉当然不会如了他的意,为了不给他剩下一口,她把打包来的小食全都用光了。
结果到了暮食时分肚胀得疼,外头又冷,便又窝在屋里不愿出去了。
裴疏晏自然也没有胃口,饭量比平时少了一半。
吃罢回到房里,见她仍捧着腹部蜷在床上,皱着眉头哼哼唧唧。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到底还是放缓脚步走过去问,“还疼吗,要不还是请顾郎中过来吧。”
“别别别……不过是吃多了腹胀……”她急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便顺着床沿坐了下来,揉了揉她的颊边肉道,“谁叫你不肯让我一口?你说你……就非得和我作对不可嚒?”
她捂紧双耳道,“你少说教。”
“好,”他颇为无奈地笑了,一把把她捞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伸出大掌在她微微鼓胀的腹部不轻不重地打着圈,“那我给你揉揉,不然晚上睡不好。”
鸢眉觉得有些痒,身子细细地抽动,躲避他的魔爪。
“别动。”他摁紧了她的肩膀,冷声警告。
鸢眉见他脸色微变,也不敢再挑战他的底线,于是又默默地躺了回去。
肚子在他的掌下,越揉越软,胀痛的感觉也缓和了不少,她便眼神闪烁地推开他的手道,“已经不痛了……”
他适时收住了手,却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下床走走。”
说完便给她披上了银狐斗篷,镶着一圈绒毛的观音兜照在她头上,几乎露出了一双鹿儿似的眼睛,乌浓的长睫扑棱扑棱的,令人心头微漾。
他也穿了鹤氅,又往她手上塞了一个手炉,便踅往屋外去了,沿着回廊慢慢地踱着。
外头的雪已收了梢,只剩下干冷的寒风刮着,如此料峭的冬夜,大家都躲到房里去了,只剩下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鸢眉低头细想,除了名分,他所做的一切未必不够好,只是她当真愿意这辈子就这么无名无份的跟着他嚒?
她不愿意,她想,九泉之下的家人们也不会同意她与这么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在一起的。
而爹欠下的债,她这辈子是无力偿还了,无论她如何做,她已经清楚了一点,那就是裴疏晏不会放她走。
可她也不会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绑在这里,之所以对他低头,不过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罢了。
两人一路牵着手,各怀心事。
走了一圈,鸢眉便渐渐走不动了,脑仁被风刮得生疼,双腿越来越僵硬。
“别走了。”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道。
“那回去吧。”
他牵着她迈出了步子,她的腿却仍僵着,不肯挪动。
也就是这么多年处出来的默契,他一下子便领悟出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来,她越来越有了几分小性子,他这也才发现,原来她娇纵起来,也并非是他印象里的那般面目可憎。
他屈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鸢眉便主动攀着他的脖子靠了上去。
他一面背起她往回走,一面对她说:“年关将至,叔父让我回家团聚,我大概得年后才能回来了。”
他父母亡故后,是叔父将他养大的,这点他从前就对她提起过,只是她也从来没去过问他家里的是是非非。
她温柔体贴道,“郎主自去吧,不用管我。”
他不难听出她语气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轻快,这点轻快令他喉间苦涩,也让他起了提防之心。
上次她就是趁着他回秋镜院时不辞而别,莫非她如今的温柔小意依旧是她的障眼法?
鸢眉见他沉思,这才觉察自己回答得过快了,于是又压低了音调补充一句,“反正妾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嚒,郎主要去哪,我又不能拴着你咯。”
这话倒是隐隐表露了她的哀怨,又是说得他心头五味杂陈。
他当然知道,没有一个女子愿意无名无份地跟着一个男人,可是……他又如何给得了她名分?
莫非要让他跪在父母灵前,说自己要娶了那害死他们的仇人之女为妻吗?
绝无可能。
他又陷入良久的沉默。
鸢眉觑了他一眼,又扯开话题道,“对了,妾觉得敏芳有些使唤不动,听说……她原本就是你房里人,我一个外室又怎使唤得动她呢,我能不能上牙行重新挑个小丫鬟?”
听到她顾左右而言他,他这才确信她应该还是对他持有余情的。
再说这个“房里人”,实在是令他哭笑不得,便向她解释道,“什么房里人,你要不跟我提起,我都忘了婶婶原本把她送给我的时候就存了这层意思,但我发誓,她只是留在外院扫洒,连我房里都进不去。”
说道,殷切的目光转过来,像是想得到她的信任。
鸢眉敷衍地哦了一声。
“不单是她,我房里从没过其他丫鬟,不信你问来贤。”
她这才像得到满意的答案似的,羞红的脸埋进他肩窝里,糯糯道,“郎主不必向我解释这么些,我明白的……”
湿暖的气息扑在他脖侧,熏得他耳根也有些微烫,他心头的云翳拨开了些,这才回道,“既然我已经把她交给你了,你也不用过问我,不喜欢就换一个吧。”
第29章 除夕
裴疏晏自然不会给她钻空子的机会, 临走时,特地把来贤留下,表面是说怕她缺人差遣, 实际上她也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看住她罢了。
一旦她出了门, 来贤便犹如一条尾巴似的, 殷勤地跟在她身后, 甩都甩不掉。
她觉得他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她的确要走,可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可信赖之人,这个人还要有身手,能够保护她。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便是上次她出逃时, 因为没有户籍,只能专寻些偏僻的小道走,如此一来, 也就更加危险重重。
因此, 她早就决定了, 她得给自己弄来一个假身份。
不过她并不急着动作, 反而悠哉悠哉地在街上乱逛着,采买了一堆年货。
来贤跟在她身后,双手已快捧不动叠成小山似的物品,脸上也渐渐瘪成一个苦瓜。
他不禁腹诽, 不愧是娇养长大的小娘子, 郎主临行前给了她三百两的银票,也不知道多久被她挥霍完。
郎主一向清贫, 虽然位及人臣,可俸禄也有数,又怎遭得住她挥霍?
鸢眉看不见他的脸色,依旧往前走着,见前面有个衣着单薄的书生支着摊子写春联,便挪了过去,盯着他的字看。
半晌她才开了口,“郎君这字真有些风骨,不过再过一个时辰就除夕夜,你还不收摊吗?”
书生抬眸望了她一眼,登时被她空谷幽兰似的气质怔住了,只见她披着一袭雪白的斗篷,形容姝丽,一张白皙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书生脸颊微红,这才起身解释,“某是从外地来的考生,不过回家路上被贼人偷了盘缠,如今是有家归不得了,只好赚些盘缠回家。”
鸢眉看了他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袍子,于心不忍道,“那不知郎君一副春联多少银子?”
“二十文钱。”
“那你帮我写十对不重复的,我给你十两银子,如何?”
书生听出她是有意接济他,脸上臊热,一个劲地摇头道,“不不不,用不着这么多……”
鸢眉道,“没事,这点银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你还是去买身保暖的衣裳,快些家去吧。”
“多谢小娘子,”书生朝她拱手施礼,这才问道,“不知小娘子要写什么春联?可有不喜欢的字?”
她见他这般拘束,反而笑了起来,“你看着写吧,我就喜欢看人写字。”
书生只觉得那笑容仿佛有种魔力,勾得他魂魄都有些飘飘然了。
回过神来,才赧然地挠了挠鬓角,重新落座,往破旧的砚台上又添了些水,慢慢地磨浓了墨汁,这才提笔蘸墨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鸢眉不错眼地盯着他的手看,见一个个字流畅地从他那双修长的手写了出来,胸前自然也舒畅了不少。
来贤见她盯着那书生不放,又要慷慨解囊,心头直为郎主鸣不平,又透着手中物的罅隙盯着他们俩,以防他们私相授受,白让郎主扫了脸。
书生在写,鸢眉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我瞧着郎君文采斐然,不知考了几名?”
书生手中的毛笔顿了一下,惭愧道,“才三甲六名。”
鸢眉没想到竟还是个进士!瞳孔一下子便震动了起来。
“三甲六名,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郎君怎么这般妄自菲薄?依我看,郎君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
书生脸上的红晕更是一直蔓延到脖子里,也不敢对上她的眼神,只抿了抿唇道,“承小娘子吉言。”
身后的来贤嘴差点歪到天上去。
什么?就一个落魄进士,便值当她这般缠着嘘寒问暖的,郎主当年一举夺魁打马游街的盛况她都没见过呢,倘若见了,又怎可能对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依他看,这江娘子就是瞎了眼!
过了会,书生终于写完了十对春联,鸢眉便掏出十两银子放到他摊面上,而后把那十对卷得整齐的春联又一股脑地往来贤身上堆了上去。
来贤小声抱怨道,“小娘子,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回了?”
鸢眉回首看了他一眼,见他被手中的物品淹没,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不过心头到底好受些,于是松了口道,“那这就回吧。”
于是两人掉头往回走。
鸢眉沉吟道:“对了,来贤,方才的事,你可一句话都不准跟郎主提起,你可省的?”
来贤心头犹豫,一时没顾得上回应。
她又解释道,“郎主这个人,你也省的,他一向是多心,我怕他知道了会误会什么。”
来贤心道,她竟还怕误会?将才她的眼就差点黏在那书生身上了!
不过这话是不能说的,他已经见识到她的狡猾了,郎主离开前也特地吩咐了,她的话听一半信一半就行了。
于是他笑着回道:“小娘子不必担心,小的绝对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鸢眉也满意地翘起了唇角。
她知道来贤这张嘴向来管不住,也不是真要他守住什么秘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她想探一下他裴疏晏的底线罢了。
回到宅子,她便吩咐来贤换上春联,又剪了些窗花贴在窗上,还在园子里挂上一串红灯笼。
她向来是个懂得寻欢作乐的人,就算一个人也不自苦,这些喜庆的仪式是一样都不少,在她精心的布置下,也营造出一副热闹的景象。
暮色降临,她便让人在花厅支起了古董羹,除了张叔张婶,敏芳和来贤也被特准在下首坐下,热腾腾的铜锅咕噜咕噜冒着大泡,奶白色的鱼汤放了白菜和豆腐,清甜暖胃,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谈天说地吃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各自收了手。因是大节,鸢眉便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子脸颊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也有些不胜酒力了,然而她的兴致还出奇的好,从袖笼里掏出利是来,散财童子般的给大家都发了好几个利是,这才被敏芳搀着回屋去了。
那厢的裴疏晏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自回到叔父裴光耀府中,叔父便直言要他帮忙给他的幺儿裴疏拓谋一个官职。这裴疏拓比裴疏晏小了两岁,直到现在除了惹祸,还一事无成。
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一脉相承,裴光耀年轻时也是这般不求上进,不过是人近中年时突然在友人牵了线后才开始做些买卖,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而后免不了要多娶两房小娘,如今他们家的关系,可谓是表面融洽,实际各有各的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