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过头,他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去。
走出屋外,寒风灌入他领口,登时令他胸前的郁气消散了些,脑子也逐渐明晰了起来。
他自然明白错不在她,不过是被占有欲侵蚀了心口,遏制不住体内的火罢了,可她的脸色变得比天还快,无疑是火上浇油,令他彻底丧失了理智。
走得越远,他的思绪便愈加冷静下来,直到走出院门,准备登上马车,来贤才得知了消息,急匆匆地赶过来问,“郎主要走?”
“嗯,”他沉吟了许久,才道,“你留在这吧,看好娘子。”
说道便登上马车,兀自离去。
鸢眉还不知他的离去,只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也更加坚定了想要离开他的想法。
她心头明白,倘若她妥协一次,日后便会不断轮回这样的场景,因为她是他的外室,他的所有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对一个人死心的时候,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慢慢垒成一座山,如果说她因他的温柔而有过片刻恍惚,到了这刻,她心头也澄明如镜了。
原以为他摔门离去,过一会儿又会像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问了一下张婶,才知道他回到秋镜院去了。
她倒好,他不在,睡得比平时还安稳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只是一醒来便发现宅子里又多了好些护院,来贤也留在了这里,彻底将她当成金丝笼里的雀。
她试了几次,每次门槛都没迈出,就被那些身高体壮的护院拦了回来。
“娘子需要购置什么物品?吩咐小的去办就行了。”
一次两次的,也渐渐挑拨起她的怒火,她抿紧唇就朝他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敢拦我?”
护院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那只张脸是铁做的一般,只冷淡劝道,“娘子还是省点力气吧,小的也是按郎主吩咐行事,你若不认同,便找他说理去,和小的说是没有用的。”
鸢眉只好回到屋里。
菱香这才知道她为何要将自己买了来,初见时,她以为他是清贵的闺阁娘子,没想到只是一个外室。
虽是如此,她并没有看不起她,反而因她荏弱的外表而动了恻隐之心,并且得知她不愿给权贵做妾,这样的品性更是难得,于是她决定帮她到底。
可裴疏晏早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派来的护院也是颇为滴水不漏,任凭她们主仆两个想了好几个法子都无济于事。
转眼一个月就快过了,这日裴疏晏才骤然而至。
鸢眉见他身着月白的直裰,如孤松挺立,如霞姿月韵。
几年过去了,他依旧是顶着这张极具迷惑性的脸煽动人心,可她早已看透了他腐恶的里子,不可能再信他分毫了。
果然,他一来,只字不提上回的事,只问她:“今日是寒食节,外头很热闹,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淡淡扫了他一眼,又低头翻了一页书。
他脸上霎时一僵,啪的一下将她的书合了上去。
“你到底想如何?”
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这话应当是我问你,裴疏晏,你究竟加入疼训群爸一寺八依六玖六伞,每日更新漫画广播剧和晓说哦。将我当成什么了?你就这般恨我,莫非我这些年来遭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道,“谁说我恨你?”
鸢眉忽而像抽去了脊梁骨,一下子便瘫软在了地上。
他心头一阵抽痛,屈膝跪下,将她温软的身子圈进了怀里,轻吻她鬓角低唤,“眉眉。”
鸢眉已经多年没听到有人叫她小名,没想到再度听到这个名字,竟是出自于仇人之口,她心头浮起阵阵恶寒,双唇抿成了一道直线。
“以前的是非恩怨,就此揭过吧。”
“就此揭过?”她笑出了眼泪,一下下戳着他的心窝道,“你扪心自问,那么多条人命,真能就此揭过吗?如果真的能一笔勾销,那我问你,你敢娶我为妻吗?”
她那纤长的手指,宛如一把利剑,不断地捅得他千疮百孔,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满天侵袭而来,疼得他几乎窒息。
见他默然,她也有了答案。
她声音淬着寒冰,“这就是你的就此揭过?”
他定了定神,才颤着声道,“除了这个,别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这下轮到她缄默。
“眉眉……”他硬着头皮将她重新揽在怀里,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这才缓声道,“我确实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我也只是想尽我所能去弥补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嚒?”
鸢眉知道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便仍是恹恹地垂着眸子。
他温软的唇沿着她额心浅啄了下来,她闭上干涩的双眼,再无力反抗。
在吻到她的唇时,他顿了下来,抬眸望向她姣美却又平静的脸。没有恨,也没有爱,她就像睡着一般,根本懒得作出一丝表情。
他这才想起,她每一次动情地颤栗,每一次低低的吟·哦,甚至于那氤氲着绯红的肤色……这一切又一切,全都是她精湛的演技。
而他却错在把这一场荒诞的梦当了真。
“我不会强迫你,”他停了下来,将她抱回暖炕上道,“既然你不想出门,那可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鸢眉眸里才恢复了些颜色,转眸对他道,“不是不想出门,而是不想和你出门。”
“你要我每次和你并肩而行时,被人问起身份却只能承认我是个外室吗?”
他蓦然想起正月里的那一幕,心头又是深深的愧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那么多,每次争吵又和好,都还是明明白白地成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沉吟许久,他还是松了口道,“好,我不跟着你,你可以随意进出,只要你不离开我。”
绕来绕去,一切又回到起点。她已经懒得开口与他争执,不过他态度既然松软,她也只能暂且退一步,于是口不对心道,“只要你尊重我,那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知道她只是权宜之计,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能维持表面的和谐,那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快慰。
于是他点头道好。
鸢眉未免他隔了几日又开始得寸进尺,立马与他约法三章:“我们各睡各的。”
他默了一瞬,这才妥协,“我先搬到西厢去。”
“别监视我。”
“不曾监视你。”
“好,”她点了点头,“裴疏晏,你骗过我,也救过我,你我之间的恩怨,的确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的……我不敢说我会释然,但我会尽力……与过往和解,希望你也言而有信。”
第33章 偶遇
梁叔恭上秋镜院找裴疏晏, 连续扑了两次空,气急败坏地找到老宅来,这才发现他果然在这里。
就坐在那张竹凳上, 袖口系着襻膊,露出肌理分明的小臂, 一手拿着凿刀, 一手拿着锤子, 一下一下地在凿刻些什么。
走近一看, 才发现是在做一个带着抽屉的八宝立柜,看上头雕的又是花又是鸟的,想来只能是给那小娘子打造的私物。
他惊奇问,“你来真的?”
裴疏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垂眸凿着手中的木料, “有什么事?”
梁叔恭嘴里颇有几分怨念, “就非得有什么事才能找你吗?我从前怎么不知你这般重色轻友?”
“我在弥补我犯下的错。”他雕刻得很认真,因为用力,薄唇抿成一道线, 脸上的曲线也更加凛冽些, 比起平时的儒雅, 多了几分阳刚。
“然后呢?你会娶她为妻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许多遍, 虽然答案在他心中摇摇欲坠,可他还是定了定神道,“不会。”
梁叔恭状似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一点都理解不了, 也不想理解他这么复杂的心思。
“好,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娶妻生子吗?”
他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太过嘈杂,这么简简单单也还好。”
“她原谅你了?”
他又摇了摇头,“我在努力。”
就你这个想法,小娘子能原谅你才怪!梁叔公暗自腹诽道,不过因为是好友,有些事也不能说的太过,便咂了咂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裴疏晏也不愿和他扯的太多,于是搁下手中的活计起身道,“还是进屋坐坐吧,刚好有样东西要给你。”
梁叔恭就跟着他踅入屋,刚想朝东面走,却见他又指着西面道,“走这边。”
一进屋里,他四处睃了一圈,这才发现,他们竟是分房而睡。
“坐吧。”裴疏晏说完先落座了下来,往炭炉里添了炭,重新烧起一壶水来。
梁叔恭还有许多疑惑,勾得他心头痒痒,可直觉再问下去,会触到他的什么雷,蠕了蠕嘴唇还是按捺住了。
一坐下来,便不免聊起近况来,裴疏晏虽寡言,可与梁叔恭也交好多年,在他跟前,倒还算知无不言,一晃眼,已经快到了午晌时分。
梁叔恭偏是长了三寸不烂之舌的,一谈起话来没个时辰,聊完了私事,又谈到朝堂的事来。
“原本皇上看中三殿下,也不知这三殿下也是一表人才,怎么栽到一个有夫之妇身上去了?”
裴疏晏斟茶的手略略一顿,嘴唇却是微微地勾了起来,喃喃道,“呵,自取其咎。”
梁叔恭耳朵尖,这点细微的声息也被他捕捉到了,不禁瞳仁微颤道,“三殿下被罚,你看起来很畅快?”
他淡然道,“三殿下仗着身份,强占有夫之妇又不是第一桩了,不过此次是被那大娘子的郎君抓了个正着,还闹到官府去,皇上为了平息民怨,自然得做出点惩罚来,所以我说,这就是他自取其咎罢了。”
他更畅快的是,这大娘子长相酷似鸢眉,以至于瞒过了李昭,而后的大闹官府,虽是一道险棋,却也令他十分满意了。
李昭原本母家强盛,又惯会讨好人心,深受皇帝喜爱,而今身败名裂,怕是谁都救不了他了。
太子被废黜,李昭又出了事,无人可信赖的皇帝这才把眼光看向了一向不受他待见的李觉。
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皇帝对李觉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甚至也有意让他解决一些棘手的政务。
李觉心细如发,不但完美解决,而且不居功自傲。
与李羲的优柔,李昭的邀功,都是大为不同的。
谈完话已经是午食时分了,裴疏晏便留他下来用饭。
饭依旧摆在花厅里,因有客,张叔张婶便不便跟着围坐了。
鸢眉见状也想溜,却被裴疏晏叫住了,“眉眉,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挚友,工部侍郎梁叔恭。”
鸢眉只得屈膝向他施礼道,“见过梁侍郎。”
梁叔恭哪受住她的大礼啊,赶紧局促地给她还了个礼道,“见过小娘子,是某不请自来,叨扰了。”
裴疏晏叫鸢眉也坐,又暗自对她说,“他之前也见过你的,你大概没印象了,你放心,他绝无低看你的意思。”
鸢眉抬眸,刚好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见他又摇手道,“对,千错万错都是明也的错,这一点,我与小娘子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她不禁嘴角抽动,他裴疏晏是个没嘴的,这才给他配了一个巧舌如簧的朋友嚒?
见她展露笑颜,他不由得怔怔地多看了一眼,却见她的笑意转瞬即逝,眼看又要凝了霜,连忙收回了眼神。
梁叔恭的眼神在他们身上睃了一圈,装作什么都看不懂。
眼见着那两人又陷入沉默,他干脆反客为主道,“来,都别客气……都动筷吧。”
鸢眉这才动了筷。
耳边响起他们两人的交谈,她却像个局外人般,只挑着眼前的那盘菜吃着。
忽而,一片层次分明的鹿脯肉盖在了她碗里。
她斜乜了他一眼,见他温存浅笑,“尝尝。”
她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夹起那片肉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
见她把那片肉都吃了,他手中的筷子更勤了,几乎是她吃完了一片,他又再往她碗里添了一筷子。
她脸色僵住了,轻声道,“别夹了,我吃不下了。”
他闻言,那双筷子不上不下地垂在她碗边,顿了一下才收回去,把本已经盖在她碗里的肉吃了。
她霎时觉得无地自容,抿着唇望向对面的梁叔恭,谁知他倒有眼力见,只低头撬开他的醉蟹,仿佛没发现方才的这一幕。
她轻舒了口气,扭头对裴疏晏小声嗫嚅道,“我吃饱了,想先退下了。”
他见她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头像是浸在醋缸子一般,又酸又涩。
可他也知道,要想让她明白,她并不卑微,这本身就是一项漫长的进程。
于是他点头道好。
鸢眉起身朝梁叔恭道歉,“梁侍郎慢用,恕我失陪了。”
梁叔恭问:“小娘子不再吃点嚒?”
“不了,我已经饱了。”她再度颔首,这才踅身退了下去。
见她已然走远,梁叔恭终于按捺不住,笑嘻嘻调侃道,“没想到你看上去倒有几分为人夫的样子……”
裴疏晏剜来一个眼神,唬了他一跳,立马收敛了些,指着那盘醉蟹道,“这醉蟹真不错。”
他垂眸道,“回头让张叔给你送一坛。”
梁叔恭倒讪笑起来,“这怎么好意思……”
“是让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