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嗯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描金的隔扇半掩着,他踅了过去,挨着门边往里望,只见她向外侧躺着,轮廓像山峦连绵起伏,那张明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倦意。
盯了一会,他才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贴着床沿坐了下来。
眸光在她白嫩的脸上逗留着,见她呼吸浅浅,心头隐隐意动,又忍不住揉揉她的头,摸摸她的脸,最终目光在她微张的檀口上停留了一瞬,到底俯下身来亲了她一口。
也就在这一瞬间,鸢眉突然睁着眼醒来,睡得太沉,眼皮仍是提不起劲,猛然见到他俊逸的脸就在咫尺之间,还以为是在梦里。
“夫君……”
她抬手圈住他脖子,软糯地撒着娇。
“眉眉。”
关起门来,他偶尔会这么亲昵地唤着她的小名,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也只有在这一刻,她不再是茵娘,而是江鸢眉。
见到他这般和风细雨,她又想起自己昨夜的无理取闹来,这一想,胸口的气血便涌动起来,一股酸涩窜上鼻间,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哭什么,娘今日说了不好听的话了?”他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一边问道。
她摇了摇头,“是我昨夜嘴上没有分寸,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当然明白,”他揽着她坐了起来,这才缓声道,“其实昨晚回去之后我也有认真反思了自己,你说得也没错,我虽拥有了你,可却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的,是我患得患失,忽略了你的感受,这才让你受尽委屈,既然话都说开了,今后我一定改,还请娘子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破涕为笑,主动吻上他的唇,“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77章 和离
两人便这么和好如初。
可他们都忽略了婚姻的本质, 其实婚姻不靠感情度日,虽然有感情作为脊柱,那些柴米油盐的小食会显得没那么乏味些。
后面又因她久未有孕, 言家也逐渐焦急,病急乱投医, 两人也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开始了无尽的争执、和好, 到了后来, 两人都有了隐隐的疲意。
转眼又过了一年。
这年里朝中发生了件大事,李昭谋划了起兵造反,可消息竟提前泄漏到皇帝耳里,皇帝不动声色,仍旧设宴等待瓮中捉鳖, 李昭便这么被羽林军当场拿住, 落入西狱地牢听候惩处。
言卿舟主张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向皇帝谏言处死李昭以儆效尤。
然而这一谏言不仅令皇帝不满, 就连向来与他要好的太子李羲也因此与他起了争执。
一方面是朝堂寸步难行, 一方面是家宅也不大安宁, 两厢夹攻之下, 他又没头没尾地将她晾在一旁。
不过是意气行事,过后他也止不住后悔,可他们的争执还没有释解,李羲便约了他在画阁相见。
自从他主张处死李昭后, 他与李羲的关系也变得尴尬, 两个人坐下来一时无话可说。
言卿舟不知道的是,其实李昭之所以当场被拿下, 还是李羲向父皇告的密。就在事发前半个月,他忽然收到一封密报,信上说明李昭欲在宴席上与僧人起兵造反。
他虽嫌少主动过问朝堂之事,可也不会不知李昭的为人,可看到这封密信,他还是不相信三弟会做出这种事来,再说传信之人也匿了名,为何要向他检举这件事,目的还未明,因此,他先是摸清了虚实,这才下了决定。
可如今李昭被捕,荣妃跪求他,要他向父皇求情,他心头愧疚,只想着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可这时候,他与言卿舟却产生了分歧。
言卿舟说他不够果断,他又何尝不知自己不够雷厉风行?偏自己占着嫡长子的身份,不得已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
“三弟实在糊涂,有负父皇厚望,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羲说完一顿,端茶抿了一口。
“殿下为何如此说?”
李羲半敛着长睫,淡然道,“我们身为皇子,生来就是父皇操纵的棋,父皇也知道我难当胜任,可偏要让我担下这个责,你可知为何?”
言卿舟不解地蹙起眉,“殿下是中宫娘娘的嫡长子,厚德流光,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不是嚒?”
李羲却摇了摇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道,“非也,他真正属意的人是三弟,可三弟毕竟不是母后所出,他不过是为了他能名正言顺的继位,从而把我推上这个风口浪尖罢了,至于二弟……父皇从未考虑过他。”
可李昭却先耐不住性子,做出了这等谋逆之事来,这要父皇如何原谅他?
言卿舟眸里闪过一丝愕然,“殿下……”
李羲转过眸子看他,嘴边浮起一丝浅笑,“我早说过,我志不在朝堂,你总是不肯相信,这回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言卿舟内心轰动,可过了一瞬才认了命,“臣……臣信。”
李羲又淡淡抛下一句,“所以……三弟即便逼宫造反,父皇还是不想对他动杀心,你懂吗?”
“可是……”
李羲看向他的眸色渐沉,“他还是本宫的三弟,本宫也见不得他死在我前头。”
他说完又叹息一声,“说我优柔寡断也好,原本生在天家镇日除了算计就是算计,可我还是记挂着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三弟。”
太子重情,他自然知道,可李昭犯了谋逆之罪,他都还想用爱感化他,未免可笑,直到这时,言卿舟才意识到,他的确不适合为一国之君。
不过他们的交情也有多年,一开始,他们以画会友,到最后他成了他的拥趸,李羲一直活得游离而透彻,原来,看不透的那个人,是他。
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一动,声音却沉下去,“臣明白了,多谢殿下告知,不过臣既然入仕,便有修身劝谏之责,殿下当然有你的恻隐,而臣也有自己的选择。”
李羲不禁劝道,“父皇对你的谏言很不满,他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明白。”
“臣明白,可臣……只求无愧于心。”
李羲握着扇柄的手渐渐收拢,竹片上的纹路陷入掌心里,却只是望着窗外的一片竹影道,“好,那出了这个门,以后……我们便不必再相见了。”
从画阁出来的时候,他才忽如其来感到浑身寒浸浸的,就连回到公主府也无精打采。
鸢眉见他像是被拆了骨头似的,回到屋里也不说话,想起今早他们还吵了架,便也负气不理他。
不料半晌过后,他那厢终于开了口,“眉眉,是我对不住你。”
她懂得借坡下驴,既然他认了错,她也便跟着道,“其实我也急躁了……”
“其实你一直没忘了他吧,那天你呓语唤了他的名字。”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梦过裴疏晏了,自从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后,她也渐渐地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可不知为何,时隔这么久,他还在她跟前提起他。
这当然只是他在胡诌,虽然说出口的话令他感到剜心之痛,可李羲的话还在他脑中回荡着,他不得不说。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她下意识反驳,可旋即却觉得乏累,她一心为着这个家,有何须陷入没完没了的自证?
于是又惨淡地笑出声来,那张脸也绽开了裂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言卿舟,你我成婚都快两年了,你到现在还不信任我……”
他的手不知不觉紧攥在一起,指骨微微泛了白,“殿下,臣请求和离。”
“好,我成全你。”她没料到他竟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心头也攒着一股气,人却已经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颤着手一圈圈研墨,可越想越是止不住地委屈,墨汁从砚里溅出,一点点墨色突兀地撒在雪白的宣纸上。
她怔了一下,而后又看着那点墨色在纸上晕了开来,纸变得脏兮兮的一片,不知何处动笔。
她干脆掷下笔,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看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言卿舟几乎是本能地飞奔了过去,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
“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在胡说八道,是我得罪了圣上,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他说完顿了顿,“裴疏晏……如果他能待你始终如一,你未必不能和他再续……”
她打断了他,“到底发生了何事,你给我说清楚。”
他只好把李羲的话跟她说了,“李昭叛乱,又曾害苦了你,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他苟活。”
得知真相,鸢眉又怎能同意写下和离书?当下便决定要和他同进退。
过了几天,圣旨下发,自是寻了个由头将他充军流放。
不出所料,两人接了圣旨心头却都出奇冷静。
言卿舟眸里有暗潮涌动,问她,“你还有后悔的机会,只要你写下一纸和离书。”
鸢眉却摇头,执意道,“我已享尽繁荣富贵,村酒野蔬,我也未必吃不得。”
这会子只有两人,再也没有别的纷扰,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从头开始。”
两人相携而行,夕阳映红了各自的脸,虽说不上多舒适,可还好有身侧人陪同,反倒生了一种同甘共苦的安定。
刚走出关外时,身后又传来马蹄飞奔的笃笃声。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方向望了过去,见一个士兵下了马,拿出了一卷圣旨道,“请殿下驸马下跪聆听圣旨。”
这时候的圣旨说不上好坏,两人都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这才敛袍跪了下来。
士兵面无表情地展开了圣旨,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人言卿舟大不敬社稷,不堪匹配德章公主,即日起,解除二人婚姻,今后各自嫁娶自由。钦此。”
话音未落,却犹如晴天打下一个霹雳,将两人都脸色苍白地定在原地。
士兵见两人没有动作,不禁催促,“殿下,言大人……快接了旨吧。”
半晌,一双修长的手终于将圣旨接了过来,“臣遵旨。”
鸢眉不禁扭过头去看他,瞳仁里水光微颤,“卿舟!”
他眸中满溢着伤感,嘴角却挤出一抹笑来,“也好,殿下不必跟着臣受苦了。”
她摇头反驳,“我不怕吃苦。”
他却执意要与她划清界限,只用最平静的话告诉她,“殿下,皇命难违。”
说完又转向士兵,“请让我跟殿下单独说会话。”
士兵到底松了口,默默走开了。
言卿舟这才把鸢眉拉了起来,躲到一颗光秃秃的树冠后说话。
“我知道你的心,我也不要你证明什么,关外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恶劣些,我不能自私地让你跟我过去吃苦,皇上在这个时候解除我们的关系,自然也是为你考量,你就别怄气了。”
“为我考量,”她轻嗤一声,“我不过是他彰显皇权的棋子。”
言卿舟也想说点什么来劝她,可见她这般通透,再多的规劝也不见得有用。
“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没了我也一样能过得很好,其实这夫妻两载,我已经知足了。”
“你知足,我还不知足呢,我就要跟你去,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他轻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无力,“此一时非彼一时,那时我们是夫妻,如今你跟着我,则为私奔。你还是留下吧。”
两人商量了好一会也没统一个意见出来,倒是那名士兵先忍不住走了出来道,“殿下说好了没,好了就跟卑职回去复命吧。”
这厢的两人听到那冷冰冰的口气响起,也不由得住了嘴。
最终言卿舟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回去吧,珍重。”
他朝她温柔一笑,就像初见时那般。
而后便兀自朝着远处走去,此时的残阳如血,余晖洒在荒凉的土地上,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背影的尽头连着她的脚,走出了七八步,却还像是系在一起似的。
可再继续走,那条线终于断了,将他与她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就站在那棵秃树边上,心也变得跟这里的黄土地一般苍凉。
第78章 错过
言卿舟一走, 鸢眉感觉自己又成了那个没有根的人,那座皇城里住着全大盛最尊贵的人,可那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至于言家, 亦不再是她的家。
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向皇后提出要离开建京。
皇后不解她怎么离开了男人便这般颓唐, 还劝她京中有大把的少年郎任她挑选。
她却摇头拒绝了, 说是任她挑选, 她早已明白这不过是束缚住她的幌子, 皇后自己都陷在这无边无际的浑噩里,她又怎肯再陪她陷入泥潭?
她清楚自己能力有限,能自救,却救不了他人,即便这个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不过他们母女之间这点冷淡的感情, 也可以忽略不谈了。
她的声音很轻, 仿佛飘荡在尘世之外,“我想趁年轻,到处走走, 看看大好河山。”
这样的想法在皇后的眼里简直惊世骇俗,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一介女流, 难道要这样漂泊度日?”
“我不知道,也许等什么时候我想安顿下来,我就会找一处桃花流水人家住下来,也不确定, 反正到来那时再做打算了。”
皇后见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不沾世俗般, 最终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你和你父亲一般, 都是这副不着调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