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早在此前便跟高洄打听了一番,听说这处湖边的山上有一片樱花林,此时正是花开的盛季,不少小娘子都来此地踏春,山脚下又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偶尔还能见到白鹤在湖边漫步,说得她也有些意动。
刚好趁着今日不凉不燥,便让人扎了个蝴蝶纸鸢,还带了各色果子过来扎营。
马车到了山脚下便上不去了,侍卫便把马拴在一棵树下吃草,这才从车室里抱出毡布,缓缓跟在她身后踱着。
走到人多的地方,便见几个穿得红飞翠舞小娘子互相追逐着,空气中回荡着清脆爽朗的笑声,而远方的天幕上则挂着形形色色的好几只纸鸢。
鸢眉踩着松软的草地,指着一片干净的地方道,“就在这里扎营吧。”
侍卫便铺上油毡,动作利落地扎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干完了活,也不在她跟前叨扰,自顾自地踅远了。
菱香和荣芝在帐内放了张凭几,还熏了驱蚊的香,食盒里的果子也都摆了出来,三人便这么喝茶闲聊,坐了一会,筋骨活泛起来,便开始跟着放起纸鸢。
风很大,那只蝴蝶纸鸢几乎毫不费力地便乘风飞了上去,手中的线轴一圈圈转动着,很快线也放到了尽头,她便这么仰着脖子眺望,思绪也仿佛被那只纸鸢牵得极远。
曾经的她,浸在蜜罐里长大,就像这只离不了人的纸鸢,后来,江家被抄了斩,她便这么落入红尘,被不同人拽着那根线。
兜兜转转,那个掌线的人,还是回到他的手中。
她试图挣扎,却一次次被他摁下,她只有抛去自尊,假意讨好,这才换来自由。
后来的她又几经沉浮,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想到这,她心头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回头让菱香拿剪刀来。
当菱香把剪刀拿到她眼前时,她接过手,干脆地咔嚓一声,便将线剪断。
看着那纸鸢被风吹着越飘越远,她心头忽地感到一阵畅快,泠泠的笑声从她五脏六腑里溢了出来。
她笑得如春花灿烂,菱香见了也不由得跟着莞尔。
后面主仆两手空空地走着,暖风扑面而来,山上跟着落英缤纷。
抬眼望去,环形的山道坡度不算陡,地上却已层层叠叠地落了一地的红泥,再往上,更是了不得,每隔几步便是一株樱花树,树上堆满了绽开的红云。
她兴奋起来,拔腿便往山上跑,她一跑,菱香自然得追上来。
山脚下的人们抬眼便能瞧见,樱花林中穿梭着两个衣着鲜亮的小娘子,你追我赶的,简直赏心悦目。
不过鸢眉也只是逞一时之快,才跑出不过一里多的路,便已经累得止不住地喘。
菱香追上来,甚至连气色都没什么改变,只是笑她,“娘子慢些吧,当心脚伤复发。”
脚伤倒是无碍,但是毕竟体力不支,跑了一会便两腿酸软,口干舌燥。
她倚在树干上匀气,越想越有些不服气,于是问菱香,“我是不是老了?”
“娘子正当盛年,又怎会老呢?”
她不信,只觉得她在恭维她,“我走不动了,我以前……好像也没有这般孱弱吧……”
菱香暗暗叹息一声,多久以前她是不知道,反正她侍奉这些年来是深刻体会到她身子比别人矜贵的。
偏偏是这么一副娇弱之躯,却有着这般坚韧的毅力,便更是难得了。
“必然是上回脚受了伤,不大受力的缘故,既然这样,那就别往上走了,奴婢背你下山吧。”菱香说着已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鸢眉到底不好意思,只好咬咬牙道,“算了,我先坐会再下去吧。”
可这半山腰上,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落脚之地。
两人便这么靠在樱花树下窃窃私语,忽而,弯曲的小径深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圆领袍的男子从斑驳的阴影里钻了出来,缓步而下,快到她眼前时,脚心腾地一下就跳了下来。
她不由得抬眸朝来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这一眼,时间仿佛定住了。
来人身量极高,着一身月魄的圆领袍,微风拂来,袍裾也随之摆动,一双眉眼俊朗柔和,也仿佛有了点岁月的沉淀。
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一如当年初见之时。
“裴疏晏?”
在看清他的脸时,她长睫颤了颤,胸前像是卷起浪潮,重重地拍打在心房上,浑身的血气猛地上涌,瞬间连身子也晃动了下。
裴疏晏的目光只在她脸上掠过一瞬,很快便敛下眼皮,抱着拳朝她行了礼,“臣裴疏晏参见殿下。”
第81章 拜访
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鸢眉还停留在震惊的余韵之中,只觉得胸口处麻麻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半晌, 她才回过神来,脸色已恢复了平静, “裴卿怎么会在这?”
他说得极为平淡, “春暖花开, 出来踏青。”
鸢眉有一瞬间以为他是跟踪自己而来的, 可见他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这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既然章州的年轻男女们喜欢来此地游玩,那么在这里撞上了,大概也算不上稀奇。
正想离去,脑中却想起从红凤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见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除了肤色比以前略黑了一些,已经全然没有当初那副随时都能命丧黄泉的模样。
于是脚心又磋着踅了回来,问他:“听说你被贬……”
她思忖了一下才发现红凤似乎没有说他被贬去哪。
“你是……”她脑子恍然拐过弯来, 舌尖倏尔颤了一下, “你就是章州刺史?”
他没有否认, “臣是。”
鸢眉骤然想起他们互赠的礼物, 登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便避开他的视线,想要从他身前绕了过去。
“殿下腿脚还不宜多走,臣背你下山吧。”说着他便默默在她跟前屈膝蹲下。
鸢眉看着他宽阔的背影, 思绪又不知飞到哪里去, 只怔怔地定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
得不到回应, 他扭过头来。
看到他诚挚的眼神,鸢眉脸上莫名一阵灼热,唯恐他看出点什么来,于是抿紧了唇俯下身便趴在他背上,默默将脸埋进了他的肩。
他五指慢慢收拢成拳,脸上虽没有表情,可心头却微烫起来。
站起来时,脚心趔趄了一下,顿了顿才稳住身子。
鸢眉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本能地攀紧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甘松气息,一闭眼,那气息便如山沉甸甸地倾覆而来,无孔不入地融入了她鼻息,她只顾着兀自出神,陷入这朦胧的幻象里,辨不清今昔。
菱香见状,也只好安静地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就这么背着她往山下走,山路毕竟有些坡度,每一步他都走得格外小心。
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却仿佛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各自心头涌动着,又酸又胀的,最后则像是被针浅浅扎过一般刺痛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鸢眉终于抬起头来,暗暗打量着他,在见到他磊落分明的鬓角处,突兀地长了一根银丝,她喉间蓦然恸了一下,一丝咸涩溢了上来。
原来,他们从相识到如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事,自然也包括了年纪。
那些剑拔弩张的锋芒,也渐渐被抹平了棱角,想恨恨不起来,更不想再揭开前尘,倒也能互相心平气和地这么走上一段路。
这一段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下了山道,她也没有开口叫停,他也便一直朝前走去,直到那帐篷又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如梦初醒,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我到了……”
她眼神游离,几乎不知道要往哪看,敛下眼皮时,猛然见他袖口在细细地颤抖,柔软的面料像是湖面的涟漪一般荡漾。
觉察到她的目光,他下意识便将手反剪到身后,然而哆嗦却止不住,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她拧起眉,朝他伸出手去,“你的手怎么了?”
他却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只轻描淡写道,“无碍,缓一缓便好。”
可她见这势头,并不像缓一缓就能好。
她默默收回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关心似乎有些逾越了,于是尴尬地拢了拢身上的披帛。
他就着她的动作瞅了她一眼,见她穿着青雀头黛的袒领半臂,领缘还滚着一圈荷叶蜻蜓的绣花,下裙却是明亮的栀子黄,披帛是春碧的小簇花纹样,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可他心头明白,她虽是不温不火的性子,可骨子里却犟得很,也正是有这么点傲气和决心,让她有了今日的成就。
他打从心底钦佩,却是不敢再肖想什么。
因而他也不过扫了一眼,便克制地收回目光,“殿下若没有别的事情吩咐,臣便告退了。”
鸢眉闻言才从回忆里跳了出来,迟怔怔地抬起头来时,却见他已然走出了好几步。
他的背影就像株挺拔的青竹,与其他二十来岁的郎君们没什么不同,可是她瞥见了他新长出的白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不知为何,她像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
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她也破天荒地因为白天这一次意外的重逢而辗转难眠。
离开他身边已有十年,她确信自己从未有一刻梦见过他,可这一晚,迷迷糊糊之间,做的都是关于他的梦。
有少年时的温柔迁就,也有他冷漠甚至带着恨意的嘴脸,又或者是那缠绵时他低声诱·哄她的温存……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腿心酥麻的余韵还未止,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皮肤上跳跃着,赤·裸·裸地昭示了她刚才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梦。
到了白天,她也几度失神,其实也没想些什么,脑子里是泛白的,却总是提不起精神来。
菱香也觉察出了端倪,屏退了其他人才折了回来,搬了张杌子坐在她跟前,压低声音问,“娘子还忘不了裴郎君吗?”
“我……”她抬眸猛然对上她的眼,嘴上正要反驳,可这会子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是真的忘不了他。
可这要她如何启齿?
菱香见她嘴唇动了动,并没听到声音,便知道她也有些难以置信,她叹息一声,主动宽慰她道,“奴婢看裴郎君变了许多,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成家,说不定也是放不下你呢。”
菱香说的这些她又怎会看不出来,所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无力,“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的脑袋胀得迷迷滂滂的,除了迷茫,可内心深处,却是极度恐惧的。
她怕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热血,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是以只是踌躇两难,明明有不少的问题想从他口中听到回答,可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菱香给她端了盏茶,这才重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道,“奴婢知道娘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我又是个糙人,说不上来多好听的话,我只向你说一下我的感受吧。”
鸢眉抿了口茶,静静地看着她道,“你说。”
“奴婢跟了娘子也有十多个年头,一开始,我也看不起裴郎君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是……人总是会改变,当奴婢看他为你俯首称臣时,我想他已经洗心革面,倘若娘子真的放不下,又何必克制自己?”
“这样吗……”她依旧怔怔的,半晌才转过眸子来,“我看起来像放不下?”
毕竟连她自己也没觉得她放不下。
可世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她真的还没发觉,菱香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更能从她自然地埋进他肩膀的刹那,感受到她对他亳无条件的信任。
究竟这算不算得上余情未了,这就很难说得清了。
菱香忖了忖,这才谨慎道,“奴婢只是觉得殿下漂泊许久,这回他乡遇故知,说不定就是老天给你们牵的线,至于你能不能放下心结去接纳他,那就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在此之前,鸢眉从未想过与他再续前缘,即便她和离之后总是一个人,偶尔也有感到孤单的时候。
可她向来肯把眼光放在前方,至于他,亦或是卿舟,她都只当他们是她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然而菱香的话却像是给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也许,那相携一生的人,不一定要从人海中寻找,也有可能这人一直就在她眼前。
思至此,犹如拨云见月,眼前都明朗了起来。
她从来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既然想通了,便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我想……我还有话问他。”
不一定与后半生有什么牵扯,仅仅是她想知道,她觉得她该去做,至于其他,她并没有多想。
于是午寝起来便让人备了车前往刺史府邸。
忽如其来的拜访简直打了府上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听说是公主驾到,管家也不敢怠慢,只小心赔笑着将她迎了进去。
快走到正房时,却见门内有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走了出来,鸢眉定睛一看,这不是那天给她看诊的老郎中嚒?怎知那老郎中见了她,眸里闪过一丝仓惶,这才朝她施礼道,“老朽参见殿下。”
她心头狐疑地瞟了一下屋内,“老郎中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