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悝风露甘修洁,谁托斯馨欲援琴。”
她念出声来,挑了挑眉。这是哪家曲高和寡、不流于俗的姑娘,墨宝怎么在天上飞?
“乔大人。”
耳畔传来一道冷淡的女声,乔知予循声转过身,宛如一阵清风拂面,一个乌发青衣、身形纤秀、眉眼清冷的女子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风把书中小画吹走了,多谢乔大人出手。”她颔首向乔知予福了福身,不卑不亢,疏离有礼。
乔知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是叫她还画,但她并没有马上还,而是tຊ微微一笑,又看了她两眼。
光天化日之下,此举颇有登徒浪子的嫌疑,然而天地良心,她乔知予绝不是见色起意,而是因为面前这个女子,实在是有些特殊。
李维仪,双十年华,尚书令李正瑜的老来女。
李正瑜正在被不言骑调查,按照第一世的下场,最后他会被黜退不用,而整个李家也会从此衰败,李家子弟再也不能通过荫庇入仕为官,只能走科举一条路。李家毕竟是世家之首,哪怕是揪出李家的不对,第一世的宣武帝也没敢下死手,李家除了不能再荫庇为官以外,一切照常。可李正瑜因被黜退,大受打击,心气全无,竟然一病不起,眼见着就要撒手西去。
李维仪心疼父亲,念及父亲被族里那几个贪污枉法的李氏子弟连累,只因如此便被黜退,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实在不公。于是她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请求天子手下留情。宣武帝不理她,她就跪在皇城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淋了一场雨,大病一场,人就没了。
这位饱读诗书,闻名盛京的才女,就这样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她不聪明吗?其实她应该能想到,自己的父亲被黜退,李家那几个不肖子弟只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李家卷入了世家与皇权的斗争,成为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可她想要救自己那执拗的父亲,除了哀求皇帝回心转意,在当时别无他法。
她重情、坚韧、博学,只可惜愚孝,最后为了愚孝,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或许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弱得连场雨都承不住。
香消玉殒啊,是一个怅然的词,不是所有女子的死都能叫香消玉殒的。比如姻姻,如果她死了,可能只能叫嗝屁,而乔知予认为,自己的死可能要分情况,死在沙场叫做马革裹尸,为了任务叫做慷慨就义,总之都不是很有美感。
乔知予垂眸看了眼面前这位肤白胜雪,双眸明亮,清丽脱俗的女子,只觉得有些惋惜。
李家的罪证还没有摆出来,李正瑜也还坐着尚书令的位置,因此李维仪能出现在这场秋猎上。但看样子,到明年开春,科举推行之前,宣武帝就打算把李正瑜搞下来杀鸡儆猴,到时候这姑娘可就要命途多舛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顺手的事,说不准日后能为她所用呢……
思即至此,乔知予大大方方的把画往自己怀里一塞,然后朝一脸惊愕的李维仪说道:“身悝风露甘修洁,谁托斯馨欲援琴。在下不才,颇善抚琴。”
李正瑜的罪证是不言骑在搜集,而她又是不言骑的上将军。以后李家落败,来求她吧,至少她这个淮阴侯看起来比宣武更容易被打动,不是吗。
第38章 第三十八癫
夜晚的四明山前, 升起了篝火,篝火上架上了烤羊,众人围坐, 把酒言欢。
乔知予在几个国公们的高谈阔论与笑骂声中, 优哉游哉的饮下一杯又一杯酒。
夜风徐来,篝火跃动,气氛很不错。只不过一旁那几张高门女眷聚集的长案后, 总有一道带着惊疑与警惕的视线随着风飘过来,落到乔知予身上。
不用抬头, 乔知予都知道这道视线的主人是谁,必定是白日里某个被她抢了小画的姑娘。
想到当时李维仪白日见鬼的眼神,她不禁失笑, 坐在篝火前,漫不经心的摇晃起杯盏中浓香四溢的酒液。
做好事不容易啊, 看来她在别人心中, 又要当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好色之徒”了。
校场上的篝火直到晚上亥时才歇, 众人吃饱喝足, 闲谈耍够, 便四散回到各自的营帐。
白天打球出了汗,身上黏糊糊的,想好好洗一洗,不过毕竟在秋猎, 洗澡不便。乔知予一边思忖着要不要打盆水擦一擦身, 一边掀开幄幕, 头一低便走进幄帐之中。
早在进帐之前, 她就留意到守在营帐周围的侍卫与白日时不同,但想到或许是南衙禁军分了轮值, 便也没太在意,结果进了幄帐,一抬眼就看到自己的卧榻上歪坐着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杜舒杜依棠。
帐内未亮灯,四处黑灯瞎火。
安静的营帐中,另一个人的呼吸与心跳声格外明显。
娇艳嫂子夜半三更幽会魁梧小叔……
喔,刺激!
前提是乔知予自己不要是那个“魁梧小叔”,杜依棠这位皇后娘娘也别是那个“娇艳嫂子”,毕竟她和她之间那个“武大郎”还没死,而且看起来他还可以再活很久很久。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乔知予当即往后退了一步,镇定道:“臣走错营帐,皇后莫怪。”随即扭头就准备撤。
当然,撤了之后去哪里她还没想好。那几个国公大哥们应该已经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乔铭和其他几个感情好的武将子弟们挤在一个营帐,但他们臭烘烘的,令她十分嫌弃;禄存和不言骑校尉们在一个营帐,他们倒是没味道,但她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自己营帐不住,非要和他们挤。思来想去……
姻姻,伯父又要让你误会了。
然而杜依棠不打算给乔知予撤走的机会,开口说道:“这就是淮阴侯的营帐。”
乔知予脚下一顿,“那是皇后走错营帐了?”
“本宫没走错,乔郎也没走错。”杜依棠缓缓起身,面带笑意的向乔知予走来,“此时,此刻,你我二人,就该在这里。”
“周围的侍卫都换了我的人,你我今晚做了什么,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这便是明晃晃的邀请了……
乔知予夜间视力极好,哪怕没有点灯,也能看清面前的女子缓鬓倾髻,楚腰纤纤。
她今晚穿了一袭淡色睡袍,衣领没有拉好,露出胸前大片肌肤,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在夜色中泛着莹莹柔光,像是滑润的玉石,又像是温软的珍珠。
乔知予垂眸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了一眼。在她看到第三眼的时候,杜依棠脚下一动,靠上前来,伸手就要抚上她的脸。
脸,不是乱摸的,摸着摸着就会摸出事故。
乔知予手一抬,一把就扼住这只细白柔荑的手腕,毫不怜香惜玉的让这只手滞在了半空。
她看向眼前人,眉梢微挑,意味深长的提醒道:“嫂子,揣着三哥的孩子和我搞,是要更刺激吗?”
一月以前,御花园中,她分明记得太监传话说皇后有喜。古代妊娠不易,分娩如同走鬼门关,怀了孕就安心养胎,不然生产之时,有的是苦给她吃。
“本宫未曾有孕,下人传错了话,有孕的是如嫔。”杜依棠柔柔的靠过来,媚眼如丝,深情在睫,“乔郎是担心我?还是……吃醋了?”
诡计多端、贪欲无穷的坏女人……
乔知予哭笑不得,无奈的觑了她一眼,突然问道:“晔儿没来秋猎,他近日如何?”
应承晔,杜依棠的二子,今年八岁,排行十四,是为十四皇子。如无意外,这皇位与天下应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乔知予突然提到他,只是想敲打敲打杜依棠,让她想想,她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
然而杜依棠明显会错了意,她闻言之后,神情变得更加柔软,温声道:“晔儿很好,太傅说他不矜不伐,好学不倦。你喜欢孩子,是吗?既然喜欢,为何这么多年不成婚,不生子?”
“姻姻总不听话,令我很头疼。”谈起育儿,乔知予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忍不住怅然道:“孩子不好养,一个她就让人心力交瘁……”
“本宫再也不会生养孩子了,我讨厌你三哥。”
杜依棠抬起眼眸,那双妩媚的凤眼中满是委屈和悔意:“他已经……两年未曾留宿坤宁宫中。当年我下嫁给他时,他一无所有,只是龙首原上一介郡守,只因我父一句‘龙睛凤颈,帝王之相’,我就被抬进应家的门。倘若他真的对我有过珍惜,为何不直接立珩儿为储君,为何夜夜流连他那三千妃嫔,逮着年轻貌美的宠幸!”
“陇右杜氏因成了他的岳家,乱世之中遭叛军屠杀,已经人丁凋零,我父只看到九五至尊贵不可言,不曾见香饵之下,必有死鱼。若再选一次,我不要选个天子,只想选一个将军。”
其实她不用解释,乔知予都知道她的悔,她的恨。
那做宠妃的第一世,她亲眼见过面前的皇后枯槁如灰,冰冷如石。要tຊ做那样端庄如纸人,浑身散发着死气的女人,只需要无尽的失望,无尽的压抑。皇城只有一座,可放眼天下,却又像有千千万万座,每一座里面都坐着一位吃斋念佛的“皇后”。在这大奉,“皇后”太多了,这里不缺“皇后”,却独独没有一个杜依棠。
十六年前,她点燃了她眼底的火焰,招惹了她的欲念,像是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出越来越多鲜活的枝桠。
她想要男人。没有杜家的财力支持,应离阔想必仍还是当年郡守,帝与后,平起平坐有何不妥,帝有后宫三千,凭什么后就得独守空闺?她想要男人,要就是要,要撕开三从四德礼义廉耻,自己去索取,去勾引,去寻找。
她想要权力。她想要自己的儿子坐上储君之位,要托着他慢慢向上走,让他光明正大坐上那个杜家用人命填来的位置,让杜家的血不至于白流。
她想要报复。她心底燃烧着一腔怒火,要报复宣武的冷落,报复她父亲当年对她的压迫,报复那场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
所以她这么坏,就是要胡搞,就是要乱来。
可乔知予却觉得她这副模样比她做个木头菩萨那会儿美上千倍万倍。
她看到她眼底的那团汹涌的火,她欣赏那团火,欲望与生机总是紧密绑定,又常常是人生力量的来源……在这个时代,女人的身上,一切的欲望、愤怒、占有都那么的鲜活,甚至在主动争取自己所爱的东西时,连愚蠢和恶毒都变得多了几丝可爱。
这些品质放在皇后的身上,与她的大胸和软腰相得益彰,是一种如此澎湃的生命力,令人着迷……
乔知予一直不说话,杜依棠就一直仰头看着她,蹙着眉,眸中水汽氤氲,似是快要落下泪来。
因着一双潋滟垂眼,妙娘总是媚中含愁,而杜依棠的眼眸是一双顾盼动人的凤眼,平日里端方威仪,到了私下又妩媚含情。可即使是乔知予,也很少看到她这么委屈的时刻。
美人垂泪,乔知予见不得。
她松开她的手腕,垂手将指背轻蹭过面前这张温软的芙蓉面,“不许哭。”
“乔郎。”杜依棠抬起手,眷恋的勾住了将军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柔,是适合描眉、刺绣的手。
曾经乔知予的也拥有这样的手,而如今她一只手伸出去就能把杜依棠的双手裹住。
鼻间是如兰如麝的馥郁香气,眼前是风情万种的皇后,只要乔知予想,伸出手去就能握住她弱如秋药的腰肢,将这具软玉温香的躯体揽过来,与自己紧紧相贴。
但如今任务正进行到关键一步,姻姻不一定选四皇子,万一选了三皇子,为求稳妥,她就得让三皇子做皇帝。倘若她现在在这儿把杜依棠吃干抹净,以后又不能推四皇子上储位……
杜依棠身为皇后,一定能下死手报复她!
这一口吃不得,扎嘴……
乔知予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清心寡欲的柳下惠。
“依棠,你是皇后,我是臣子,不行。”
“不行?”杜依棠娇艳的面容上顿时浮现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你那三哥?倘若他死了呢?倘若他患了马上疯,当场暴毙,我儿登基,令你摄政,到那时,你乔迟行不行!”
“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寻常。”
乔知予抬手为她理了理鬓发,又将她摇摇欲坠的珠钗推回原位,从容道:“嫂子之所以念着我,只不过因为没有真正得到。事实上,我根本不像嫂子想象得那么好。”
“姻姻还想进宫吧。”杜依棠冷声道。
乔知予的手一僵。
姻姻已经改了主意,皇后显然还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拿此事来威胁她,而乔知予也确实依然会受到威胁。
宣武帝生性多疑,不会早早放诸位皇子出阁开府,接触外臣,因此无论日后姻姻嫁给哪位皇子,都免不了暂时住进皇城,和皇后这位婆婆长期相处。一旦皇后决定对姻姻做点什么,身处皇城之外的乔知予必被掣肘。
行,梅开二度,又被拿捏了。
乔知予咬了咬牙。
操!
这个破任务一天到晚做不完,姻姻扶不上墙不说,还老是被坏女人揪住!
操!操!操他祖宗!
乔知予的额头瞬间暴起两根青筋,一股烦躁的血气突突往脑门上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