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麾自然知道这些东西都一流水地送到了暗道下,于是现在看到嵇令颐只觉得心情复杂。
虽然主公几次提及暂时将嵇令颐这把好刀收为己用,等时局合适了再把她作为棋子送给吴国,且先前也不是没有用过这等美人计,可主公以往送美人总是打发了下人去安排,从来没有这样事事上心着过目处理的。
主公自打金屋藏娇后一天要去暗道数次,更是闲来无事摆了棋盘与她对弈,衡盏前几天吃不准主公心态便去探了探口风——
“小恩小惠,何足挂齿?”
“既然要用人,自然得抱诚守真才能换得死心塌地,之前尔等劝本王时不是说了要给予两分情意而表现十分么?”
于是衡盏又被说服了。
可是青麾却认为那是衡盏这人木讷呆板,主公说什么信什么而不看主公做了什么才是最诚实的,譬如自己这样机灵又善于发散的人自然敏锐地辨别出了主公对待嵇令颐的区别。
他有些忧愁这等大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率先悟出,也许是无人诉说八卦憋得慌,只能自己藏在心底咀嚼一番,看嵇令颐时脸上便更加五颜六色。
哎……身份、样貌、头脑什么都好,可毕竟是他人|妻啊!
青麾说那句话时语气并不是指责,且嵇令颐也笑盈盈地回道:“主公并未阻拦妾身随意行走啊?”
她这一句话后青麾便不再吭声,似乎是默许了嵇令颐将暗道当抄手游廊散步的行为,于是几位亲兵卫立刻有了判断。
他们平日里一直在兵营校场,先前并没有见过嵇令颐不知其身份,突然见到暗道下居然有这样一位娉婷袅娜、目若秋水的绝色佳人,冁然一笑时仿若晴岚暖翠,且闲庭散步姿态雅致怎么看都不像是阶下囚的样子,第一反应就是赵王说着在明空寺苦夏避暑,身边原来也藏了一位红袖添香的绝色。
几人投奔赵王,自然也对嵇令颐恭敬有加,不知是什么身份可往大了叫总是没错的,于是抱拳齐声唤了句:“夫人!”
青麾的表情顿时有些龇牙咧嘴。
嵇令颐一愣,按着平时她一定会解释两句,可今日她想探点口风出来,便左耳进右耳出地没有否认,只屈膝一礼:“想来诸位还有要事,妾身先行回房了。”
她回避离开,青麾才有时间安顿众人:“高将军已经连夜封城,眼下是出不去的。但几位放心,主公对于下属向来护短,既然承诺了安危必然不会过河拆桥,这段时间只委屈各位暂时住下,陋屋寒舍,还请见谅。”
几人连忙回道:“庞统领走后我等本就受打压排挤,赵王给我等一条生路,感激都来不及,怎会嫌弃?”
青麾又吩咐了几句,心里念着等下取一些用品来便匆匆离开了。
他前脚走出暗道,后脚嵇令颐就端着一盆温水婀娜走来,她声音轻柔:“诸位好汉今夜辛苦,赵王此时还有事要忙,已早早命我照拂一二,我房内已经烧好了水,诸位可先洗把脸。”
众人身上都沾了血和汗,刚才撤退时还不觉得,现在安稳坐下歇息才觉得难受,听嵇令颐的意思是念着他们的好,她觉得好,那自然是赵王吹得枕边风觉得好,立刻一个个感激涕零起来。
几人不敢进她“闺房”,而嵇令颐轻声慢语地在一旁客套,又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回到房间舀来水供几人使用,这样华容纤细的美人来来回回地搬水,让几个常年待在军营里的糙汉心里都化成了绕指柔。
嵇令颐送完了洗脸的水,在众人面前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手腕,那节乳白皓腕被她揉红,看起来似乎是刚才端水吃了力,一派娇弱。
为首的那位自称叫李逞的过意不去,又是好一顿感谢赵王,嵇令颐只眉眼弯弯如春日柳,微笑着又返回房间里拿了点心茶水过来:“赵王与妾身说了各位好汉今夜雄姿,这样好的武功和胆识,却因为一桩不清不楚的事斩了统领还牵连了你们,高将军可真是不识真金!各位辛苦,先垫垫肚子吧?”
她将东西摆开,脸色微红,不好意思道:“妾身贪嘴,总是求着主公买一些点心,过后会有宵夜,只是不知主公何时才忙完,委屈各位先将就着垫垫。”
她说罢,还以茶代酒敬了一杯。
李逞连忙摆手,他们几人本就是临时换主,没想到声名狼藉的赵王其实如此礼贤下士,还贴心地嘱咐身边人亲自服侍,这样宾至如归如同先前庞统领还在时几人烧烤吃肉,顿时心里感慨。
嵇令颐一边在旁边端茶倒水一边莺声燕语地夸赞几人身手不凡,她模模糊糊能猜出今夜的事,可到她嘴里都成了“赵王提前关照告知”。众人不疑有他,只觉得嵇令颐一定是赵王身边受宠的美人这才会事事皆知,赵王既然派她来照顾,一定也是知情人,便放松下来没有瞒她。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嵇令颐完整地知道了今夜之事,也知道了高夫人和高惜菱已经回到了府中。
这样一看,她大约这两日也能出去了。
“那符节放的住,可是尸体如何能保存这么久的时间?”嵇令颐苦恼道,“这拼出来的人型尸块本就是为了刺激魏国,若是城门关上个十天半月,这蛆虫腐肉的,还能看出什么来?”
“不碍事。”李逞笑笑,“我等留在此处,可尸体和符节却是过两日便能送出去了,方才青大人说会用冰棺存放,路上三五日的,不会出问题。”
嵇令颐好奇状:“哦?高将军将蜀地围得像个铁桶似的,进出各城均需要路引,还要挨个搜查,冰棺怎么运出去?”
“自然是混在名正言顺不必搜查的队伍里了。”李逞脸上晒得黢黑,一笑起来牙齿倒是白,森森地晃眼,“赵王早已安排妥当。”
嵇令颐本还要再探,可那暗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还未发现,可是几个亲兵卫均是武将出生,耳聪目明,齐齐扭头看去。
她本想功成身退,可赵忱临身高腿长眨眼间就迈步至面前,他眼皮一抬将众人收入眼底,只在嵇令颐面上停了一瞬。
几位亲兵卫刚才被周道的礼节对待得感激不尽,此刻见到赵忱临纷纷起身行礼,目含热泪。
赵忱临见这等架势微微扬了扬眉,刚想说话,嵇令颐提着裙摆小跑到他面前,他站在最后那两节台阶上,而她在下,只能扬着巴掌小脸含羞带怯地望着他,娇声道:“主公回来啦?可让妾身望眼欲穿一通好等。”
赵忱临不喜她刚才与亲兵卫在一起,知道这女子心眼太多必定有所图,可她此刻温顺太过,眼里含情脉脉,香佩芳绦随着她的动作缱绻地垂坠晃悠着,若有若无地缠上他的外袍。
他当然能退后一步立刻躲开。
可他没躲,仍由两人委地衣袍浅浅厮磨。
第32章
赵忱临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垂眼瞧着她, 既不拒绝也不顺水推舟。
身后取来暂住用品的青麾等人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主公不发话,他们得机灵点上前安抚亲兵卫。
一群人从两人身边走过, 扬起稍许微风, 将赵忱临的袍子往她那儿吹了吹。
嵇令颐见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也不怕, 她知道既然被他看到自己与亲兵卫在一起必然被他起疑, 可是两人先前本就说好了时机一到就放她出去,现在只不过提前了点而已。
她不想当着李逞等人的面被戳破, 见赵忱临也无愤而变色的模样, 大着胆子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袍做戏到底。
赵忱临钉在她仙姿佚貌脸上的目光终于动了, 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只缓慢地移到她意欲拉扯他的手上。
他倒是要看看,她为了目的能不择手段到什么程度。
这种四平八稳的心态和大胆肆意的手段,将来送给吴国还真是让她如鱼得水了。
嵇令颐伸出去的手都快碰到他的广袖了,可听到身后李逞等人已经被青麾吸引了注意力, 大约是看不到背对着众人的她的动作, 她不做无用之事,于是理直气壮地又缩回了手, 只莞尔一笑低声说:“恭喜主公心想事成。”
赵忱临一怔, 见她这样懒得欠奉的模样突然心头莫名火起, 冷笑一声,甩袖与她错身而过。
嵇令颐只以为是赵忱临不爽她打探消息,也不辩解, 温情蜜意地跟在他身后,尽心尽职地扮演着一个碧鬟红袖。
赵忱临走到李逞等人面前, 看到地上三三两两的油纸、他命青麾买来的青羊宫窑茶具以及地上一大滩水迹,再看几人干净整洁的脸庞……他大概能猜出身后这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刚才有多殷勤。
也是, 大概在她眼里李逞与他并无区别,都是打探消息的一个口子罢了,她能怎样对自己推襟送抱、款曲周至,也能怎么对李逞等人。
他脑中思绪纷杂,想起两人初遇只有他还记得且认出了她,而嵇令颐这么久从未表现出两人是旧相识的惊喜,想来这种陈年往事只有他还在意一二,而她早就如迢迢东水向前奔,把这种不值一提的旧事抛在脑后。
不记得就不记得。
反正他也不是那些结草衔环、重情重义的良善之人。
最初相逢看到眼下那颗小痣他也无动于衷,只想着宁可错杀不可漏网,先将公主除之而后快。后来还是见到她善医术且与“愿无疾”对上号才认出她的身份,放过她也只是念在自己身患奇毒且她实在是个可造之材。
至于再后来……赵忱临想来想去,把自己对她的好归纳为突发性良心发现,雨夜救她权当是还了小时的救命之恩,好生照顾则是报恩她那时的一碗清粥蛋羹和那包单笼金乳酥。
既然恩怨两讫,他之后必然对她如同其他任何一颗棋子般,留着她只为了那公主头衔和皇室血脉。
“感今恩重命轻,遂感遇忘身,我等在这里谢过赵王、谢过夫人!”李逞等人面向赵忱临稽首跪拜,行了个大礼,齐声高喝,“愿为赵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忱临前脚刚理清了自己复杂的心路历程,打起精神准备处理眼下“招安”的局面,谁想一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的话只捕捉到了“夫人”二字,顿时表情一僵,有几分恼羞的意思,可神情愈发冷漠。
而身后的嵇令颐仍是那副嫣然浅笑、落落大方的模样。
赵忱临缓缓吸一口气敛了表情,俯身双手扶起李逞笑道:“千夫长勇冠三军、万夫莫敌,能有几位助力,琨玉万事济矣。”
几人被赵忱临诚恳真挚的感慨说得愈发心头激荡,几欲落泪,想起自从庞绍死后几人遭受了多少冷眼暗讽,而如今弃暗投明才重新有了建功立业的希望,为表诚意当即想要吐露高驰排兵布阵的军事机密。
“不急。”赵忱临玉冠琳琅,宽衣博袖,此时面上含笑,看起来还真像是个明并日月的圣君,“诸位还未用膳,我们不妨边吃边谈。”
他明显是不想把这些军事机密当着嵇令颐的面说出,领着李逞等人往暗道门口走,看来是想要在他那西十二厢房里继续“执棋夜话”了。
青麾已经将那血淋淋的尸块装进了一个厚厚的冰棺里,那冰棺并不大,尸体没有摆出一个人形,而是如同市集上买猪肉似的随意叠放,力求减少占地空间。
嵇令颐只瞧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
地底下阴冷潮湿,但这种冰棺也放不了几天就会化了,这估计只是临时存放,等真正运出去时还会取新的来。
她见赵忱临走得头也不回,小跑至他身后,还未开口,他冷冷道:“你跟上来做什么?”
见先头亲兵卫回头望了一眼,嵇令颐怕露馅,连忙做戏做全柔声问了句:“主公今日不需要妾身布菜了吗?”
亲兵卫被暗卫送出了暗道。
她松了一口气,这假扮身份的戏码暂时过去了,正想好好说话问一句几时能出去,没想到赵王刚才对李逞和颜悦色瞧着不再生气了,现在面对她还是不解气。
他别过脸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古怪:“夫人昨天不是说日日陪着本王用餐体型渐丰腴,想要禁食清减点么?就多留几日在这里吧。”
他咬字“夫人”时音调格外重,仿佛是咬着牙碾出来的,可嵇令颐本来就装模作样应下了“夫人”的身份,此刻更在意的是赵忱临这狗东西拐弯抹角骂她“丰腴”,还心怀叵测想要将她长期囚在此处禁食了。
她刚才把点心果子都给了亲兵卫,平日里一日三餐都是他到点送进来的,本想着自己马上可以出去了,要真的禁食她可真是没有一点存货。
嵇令颐有些急,连声说了几句关于出去的话题他都不接,恼怒下只能顺着他的话顶嘴道:“哪里丰腴?”
这些话就有些私密了,两人身边只剩下青麾等在主公身后,脑袋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
赵忱临自然说不出嵇令颐哪儿丰腴,恰恰相反,她打小就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在药田忙来跑去,身量纤瘦,楚腰纤细盈盈一握,唯一一点肉倒是知情达意长在该长得地方去了,曲线玲珑,怎么看都是位花输双颊柳输腰的标志妍丽。
别说是在这种小城镇里,就是拉到王都去比较,她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赵忱临虽知道自己气头上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此刻一点也不想在她面前落了下成,他不接腔她任何有关正事的话题,倒是吵架的事一点不落下,只用挑剔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乏善可陈、不过尔尔,想来殿下流落在崇覃山时应该没见过多少姿丽,这才会让你这样的小女子钻了空。”
若是别的女子,此时定是羞愤交加,即便不服也只会红着眼睛自我辩解几句。可嵇令颐从小在山里长大,性格恣睢惯会吵架,秉承着与其陷入自证清白的诡辩不如勇于出击攻击他人的宗旨,她毫不客气道:
“那赵王就不一样了,从小见多识广有比较,盖因为自己弱如扶病、纤纤弱质,哪都瘦弱,所以看别人才觉得哪都丰腴哪都粗。”
赵忱临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放肆!”
那纤纤弱质本是形容女子的话,且嵇令颐不仅骂他病秧子,话里话外还都是意味深长的讽意,赵忱临岂会听不出来?
她一个女子,怎么敢说出这等放浪狂妄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