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冷笑连连……嵇令颐也未免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明目张胆地利用他,把他当做傻子。他先前给了她这么多机会她都不愿来山庄,难道现在上门还妄图见到他么?
他也要让她尝尝闭门羹的滋味。
第44章
寅溪山庄所在的丰阳山峰峦耸翠, 虽然像蜿蜒的蛇一样曲折行进一圈一圈开了道,可仍然有些坡度。它漫山遍野都是茂林深篁、密然高挺的玉竹,清风徐徐时摇动青玉枝条, 卷来高洁凌冽的竹香。
昨夜还下了一场雨, 山上越发湿滑难行, 雨水积聚, 嵇令颐不得不提前束马悬车放慢速度往上走。
她今日出行得非常早,渐月华收练, 晨霜耿耿之时路上除了零散的行人外寥若晨星, 荷香不知道她为何选择在这种连雾气都未消散的时辰就着急上山。
毕竟是不熟悉的山路, 两人为了安全轮流下马牵行,其中嵇令颐步行的时间更久,因为她今日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只见她手指捏着一个青釉长颈瓷瓶,沿途一路找寻过去,莲鞋一次次穿过绿雾朦光踩进泥泞的土里去接那漙漙朝露, 尽管小心注意着用手提着裙角, 可穿梭在林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裙摆。
她自小在山中长大,对于这种万物的馈赠格外有自己的一套心得:要选那些不挨挨挤挤能照到日光且通风的地方, 挑栽竹3年左右刚成年的翠绿秀丽, 兜住朝露的叶子自然也要新鲜且通体碧色无缺, 中心嫩芽还被她一一择去收在另一小瓷罐中。
那朝露基本只能一滴一滴收集,格外耗时枯燥,荷香原本见嵇令颐天色鱼肚白时就赶路, 以为她一改往日倦怠急着去找赵王,谁知还没爬多高就开始精挑细琢地做这些费时费力的活。
“小姐, 哪日不能接朝露?您若是要,奴婢明日就可为您接, 何必选在有要事的日子。”
嵇令颐踮起脚,聚精会神地偏了偏叶子,屏息等那粒晶莹剔透的露水滚入瓷瓶后才抿嘴笑道:“就是要今日才行。”
荷香低头见她那条豆青色的襦裙边上已经蹭湿,湿哒哒地贴在小腿上,裙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泥渍,看上去略显狼狈,心疼道:“还是奴婢来吧。”
“不,今日从头到尾均由我来,你回道上守着马慢慢走,我会追上来。”
荷香犟不过她,只能作罢,愁眉苦脸地回到马上往山上磨蹭。
*
赵忱临辰时便醒,他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寅时又莫名其妙中途醒了一次,仿佛是垂髫小儿挂念着翌日春游兴奋得睡不着觉似的。
他心里烦躁别扭,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想,身体却不受他控制格外精神,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些,硬是又睁着眼赖了两刻钟的时间才起身。
一站到窗边推开窗牖,云山摛锦,一碧天光如水,赵忱临唤来青麾,问他:“我今日脸色如何?”
青麾自然是知道赵忱临昨日好端端的突然发疯割自己一刀的事,而且还屏退左右不肯包扎,估量着流血足量且镜中他脸色苍白后才意思意思裹了块纱布。
深得主公信任、出生医学世家的闻人嗣冲进来见到赵忱临提刀往自己身上比划的模样顿时破口大骂,直言从山上跳下去流血更快,一了百了。
青麾偷眼看自己的主公,绞尽脑汁拍马屁:“丰姿潇洒,飘飘有出尘之表。”
可今日这好话却出了反效果,赵忱临闻言皱起了眉,略有嫌弃地瞥了眼自己胸膛上的伤:“叫闻人嗣过来。”
青麾如蒙大赦,马上去换个倒霉蛋进来揣摩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主公。
闻人嗣怒气冲冲地进来了,见到赵忱临漫不经心地将那乱糟糟的纱布拆了,正在拨弄自己的伤口好让其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
他面色复杂:“琨玉,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赵忱临没理会他:“如何能让我寒毒发作?”
闻人嗣大惊失色,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见赵忱临表情认真,似乎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闻人嗣神情逐渐认真起来,教训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以后有的是苦吃。”
赵忱临薄衫松散,腰带委地,见那伤口又成功被他倒腾得开始往外渗血才虚虚掩上。他的神情淡的仿佛山涧最后一缕薄雾,稍纵即逝:“父母?呵,我倒是可以接受被责被训,可惜再作践自己也无人在意。”
闻人嗣嘴唇翕动了几下,引开了话题。
他直到最后也说什么都不肯配合赵忱临胡作非为,赵忱临无法,又嫌弃他在一旁像个碎嘴的老婆子,把他赶了出去。
闻人嗣骂骂咧咧地走了,房内只剩赵忱临一人,他坐在案几前翻开昨日看的书卷,可那字在眼前像是乱飞的螓飘来飘去就是不过脑。
他安慰自己嵇令颐本就是为了叶汀舟而非自己的“病情”而来,那他实际并无大碍这个真相也大可说是外界流言虚假,不算他骗她诱她。
话虽如此,赵忱临放空自己坐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凝在小香炉上不动了,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房间里还缺一点“药味”。
他不清楚嵇令颐几时到来,有些懊恼昨日知道她动身后就撤了暗卫,叫人进来争分夺秒地大把大把灼烧艾叶。
房间里烟雾缭绕,赵忱临沉浸在浓郁到甚至有些呛鼻的空间里,好似烟岚云岫之间惫懒困倦连外衫都还未整肃的仙人。
他眉目平和,偏头往窗外望去一眼。
窗外却早早放晴,煦色韶光。
她好慢。
不过他很快又释然了,昨夜淅淅沥沥下了好一阵斜风细雨,嵇令颐不熟悉丰阳山峰,会选择艳阳高照的时辰动身再合理不过。
他心中盘算着她的脚程,估计着若她此时才出发那么时间应该还宽裕,于是将桌上的书卷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并叫了一壶君山银针慢慢品着。
托盏、揭盖、拂沫、磨盏……赵忱临从一开始优雅的啜饮到第三壶君山银针被送进来时变为面容阴沉一共用了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
她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赵忱临已经将所有的理由都用完了,连他自己都再难说服自己,他讥讽地想着自己的寒毒都不用闻人嗣动手脚,他气都能被嵇令颐气出毛病来。
从来没见过投奔他人会姗姗来迟到这等地步的,她就算是爬也早爬到山庄了!
她莫非真把自己当做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了吧?这等乱世徒有血脉没有兵权就像徒有美貌的底层美人,唯一的优势反而如同鸩杀毒酒让人死得更惨。
他阴沉沉地想着……今日这扇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人开的。
山云蒸,柱础润,伏月天气骤变让人猝不及防。
赵忱临午膳用的不多,他气都气饱了,夹了两筷子就让人撤了。
回到书房这几步路,暴风骤雨忽然潇潇而下,连伞都撑不住,溅起的雨水打在腿上都能感知到独属于夏雨的力度。
他的表情愈加冷漠,这样的天气,她是绝无可能来的。
回到书房也无心做事,也许是昨夜实在是一夜无眠,他叫人万事不许打扰,一手撑在太阳穴处闭眼小憩。
嵇令颐正是在此时到了寅溪山庄。
暴雨肆虐,整个世界都是白花花的水,远看时碧瓦朱甍的山庄和树木都是模模糊糊的。
她请人传唤,可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回命道赵王正在休息,任何人均不见。
荷香脸上立刻露出了沮丧的表情,方才在路上小姐对她说此前赵王对自己的照拂不过是因为叶汀舟身上有利可图的缘故,若是叶汀舟不在赵王手中,那么她也毫无用处,很有可能三言两语就将她们二人打发了,连门都进不去。
难不成真被小姐说中了……
方才嵇令颐并未表明她与叶汀舟的“关系”,只通报了名字并说自己是应召医官。门房见她孤苦伶仃又长得仙姿佚貌,第一反应就是这不会又是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妄图攀上自家主公,谎称医官用上了美人计吧?
他想起先前按察使司给主公送了一对双生子舞姬,前任门房将这对异域姐妹花放进了别院,已经颇为谨慎地不让她们靠近主公院子,可主公一回来就斩了美人,还将前任门房遣了出去。
决不可重蹈覆辙!
门房冷冰冰道:“恕在下不能擅作主张放二位进去。”
嵇令颐几乎已完全被打湿了,本就莹白的脸庞在雨雾中欺霜赛雪,她将粘在脸上的发丝别到而后,柔声道:“还烦请您过后再为我俩通传一声。”
她与荷香站在圆筒琉璃瓦的房檐下,门口的玉石台阶上都是雨水,风太大,纵使门楣气势夺人也遮不住四面八方扫来的雨。
她让荷香站在里面。
荷香自然不肯,可她只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试一试一个猜想。”
两人在山庄门口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时间越久,嵇令颐心中的希望就越加渺茫微弱……哪有晏昼小眠会久成这个样子的,果然是她猜错了,赵忱临没有了叶汀舟这张牌后根本不愿意搭理她。
如果是这样,加速赶路,找到王都接人的那队人马后趁早离开赵国,回到王都自然有天子会上心寻人一事。
她脸上的水滴顺着往下流,黛眉微蹙时颇有烟霞轻拢的朦胧美。
狼狈没有让她失态,她从怀里取出两只瓷瓶,笑道:“未见到赵王,难以判断其病症,就不妄开方子了。不过这是清晨从竹叶上采集的朝露,我见赵王平日爱饮茶,微薄之礼请笑纳。”
她手指一点:“这罐是新出的竹叶卷芯嫩叶,清心除烦,劳烦大人一并转交。”
“赵王病中多休息是对的,今日多有叨扰,我等就先行告辞了。”
第45章
嵇令颐刚说完那句告辞, 门房身后传来振袖一甩的破空声,还伴随着忙着为前人撑伞疾跑的“哒哒”脚步声。
赵忱临绣袍上也淋湿了一小块,溅起的水挂在靴子上, 他未来得及束发, 长发散在身后, 整个人散发出疏离和冷漠。
追跑着为他撑伞的青麾一眼瞅到嵇令颐, 面露惊喜。
这祖宗终于来了,再不来谁也扛不住主公的糟心情绪。
赵忱临一醒来就听到有人报嵇令颐门外求见, 他本想晾一晾她, 好好挫一挫她的傲气。
可窗外的雨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他能想象出她的艰难曲折,大到他没法按耐住自己的性子悠然自在。
不知道门房把她引到哪个正厅了,她撞上这样大的雨,总会去换身衣衫吧。
他让青麾去把茶水换成姜汤,可青麾回来时张口结舌地回道:“孺人……一直在门外候着。”
赵忱临一怔, 下一秒就拂袖大步冲出了门。
可他刚到门口就听到嵇令颐毫不留恋地说要打道回府, 刚才所有涌上心头的担忧立刻被冲散,只觉得恼怒。
他一秒都等不了, 她多等一秒就要离开!
赵忱临的眼里没什么温度, 静静地望着她, 糟烂脾气又发作。
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语气毫无波澜:“孺人大驾,不知是有何事?”
嵇令颐又别了下发丝, 她的睫毛上沾了雨滴,也许是糊了眼睛, 所以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道:“听闻赵王身体抱恙……”
赵忱临的目光在她冷到发白的指尖落了一瞬,又移到她湿润的睫毛上。
她眨眼的时候, 簇生的浓密睫毛像是被雨打湿的蝴蝶,几番振翅都委屈地飞不起来。而那眼角鼻尖偏生又泛出了让人难以忽视的红。
又来了,那种楚楚可怜的、全心全意仰仗一个人将他当作最后希望的眼神。
赵忱临感觉到自己袖管上湿冷的水迹贴着自己跳动灼热的血管,让他不由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好像连着自己隐含的躁动和狂热也一并呼出。
他知道她是装的,他知道她有许多小心思,他知道那惨白、那嫣红都是风雨下的寒战。
她分明是故意的。
“有些话不太悦耳,不过孺人如此诚意求一个答案,本王自然知无不言。”赵忱临的眼中闪耀着恶劣的光芒,“殿下或许已经薨了。”
嵇令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赵忱临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她此刻每一点悲伤都被他嚼骨吸髓般品尝回味。
他今天因为她不高兴太久了,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各持己见据理力争的小人,让他的行为与他的想法总是背道而驰,他对此懊恼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