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轻快得就好像在茶楼吃着甜饼听戏曲,问道:“早就听闻蔺相与徽州殷氏有一门亲事,莫非是在……?”
倚翠褪去了方才温柔姐姐的笑,冷下脸时语气很重:“姑娘慎言,什么太子与三皇子之争,只要天子健在一日,蔺相心里就只有一个主子。”
安兰也再无笑意,严肃澄清道:“还有那什么亲事,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请姑娘不要说这种虚无缥缈的玩笑话。”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嵇令颐身上衣裳被捂在皮肤上,不太舒服,她松了松领口道,“我只是想赞叹蔺相德厚流光广结善缘,无论是太子、三皇子,还是一无所有的民间皇子公主,他都一视同仁。”
车厢里一时阒寂下来,嵇令颐靠在窗边,挑起帘子往外看去,熟悉的长街,几度人烟稀少如死城,几度如冬去春来后生出繁华的种子,浮世喧嚣。
窗外热闹,车内仍然是沉默,马车的速度不快不慢,就像蔺清昼那不骄不躁的脾性。
只不过回府的路线绕了绕,不知是蔺清昼想要多花点时间在打听消息上,还是初来乍到不熟悉蜀地的缘故。
嵇令颐想了想,兀自笑了……他都能逮住自己去谢府的时机,知道这日青麾没有跟在暗处,这本事可大的不得了。
兜兜转转还是到了,嵇令颐撩开帘子,马车旁早已有手臂横在空中等着。
她抬头见是蔺清昼,手指只虚空扶了一把就跳下了马车。
蔺清昼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
倚翠和安兰也出来了,冲着他轻微摇了摇头,而后双双垂下头。
蔺清昼的表情未变,移开了视线再不看向两人。
嵇令颐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们主仆之间的互动,她嫣然而笑道:“若是能为蔺相出力,自然是无上光荣,只不过把脉这种事需要本人亲临,殷姨说过,仅凭他人口述的病情开方子十有八九会出岔子。”
蔺清昼眼眸微动,双目幽深,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郑重点头,还是礼数周到地冲她行了一礼:“蔺某改日再来拜访姑娘。”
说实话,他这番大礼实在是将嵇令颐摆的太高了,除了王孙贵族,谁能受他这一礼。
嵇令颐摸了摸大氅,突然觉得这位明德惟馨的蔺相心思也挺弯弯绕绕的。
她若是公主,便不用回礼了。
于是她恶劣地等了一会儿,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都有了重量,流动得缓慢又闷热。
倚翠和空兰见自家主子都行了礼,自然跟着屈膝做福。
嵇令颐没有回应,也没有回礼,这仿佛是一个隐晦的默认,于是蔺清昼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甚至还更往下弯了腰。
从毫无褶皱的昭昭流光衣冠到秉承圣人彝训的标准礼节,他整个人都是“规矩”二字。
她不言起,他便一直不起,恭顺得让人能恍惚之间穿过千里看到劝阻天子饶恕太子时,也是这样金阶立玉人,而后挺直了背脊长跪不起的样子。
他太守规,于是后面的话实在是惊到了嵇令颐。
蔺清昼的肩膀有小幅度的震颤,他似乎斟酌了久,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才缓慢道:“姑娘也许不知,可殷娘娘必定是知道此事的,我……徽州殷氏与我曾有一约定,虽然此前多年因不满足条件耽搁许久,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一直将此约定牢记于心……”
他这番话实在是说的颠三倒四,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捋顺了点脑海中混乱的想法,却在见到嵇令颐还了一礼后戛然而止。
嵇令颐俯得比他更低,惭愧又惊慌道:“蔺相这真是……我怎能受您如此大礼?”
蔺清昼那紧张得耳膜都在鼓动的心跳刹那间冷却了下去。
他完全直起了身体,结束了刚才那个过长的揖手礼。
失望的神情在眼里一闪而过,他让嵇令颐不必多礼。
嵇令颐放下手说道:“我的确听到殷姨曾经说过您与殷家女儿有一个约定。”
蔺清昼平静地看着她,他仍然是得体的,只是现在与刚才马车里安兰断然否决这桩亲事时的眼神是一样的,拒绝、否认、避开。
他道:“都是些陈年往事,大家都早已不再提起,况且知恩图报天经地义,我与殷氏的情谊无需裙带关系维持。”
嵇令颐望着眼前典则雅俊的君子,想起娘亲小时候说起蔺清昼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的场景,忽地抿嘴笑了。
她笑的灿烂,双眸清清亮亮的,如新雪初融。
她将娘亲那时对他的赞美诗一一复述,像在背书,流畅道:“是啊,蔺相襟怀坦荡,如璞玉浑金,殷氏能得到您如此照拂,真是三生有幸。”
她说:“这件大氅我会洗净后还给倚翠姑娘的。”
“今日多谢蔺相。”
她将荷叶抱在怀中,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屈膝礼,转身往府邸中走去。
蔺清昼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目送她进了门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他脚步一动,想要打道回府,却被地上半湿的脚印攥住了目光。
一连串细碎湿印,像是踏雪寻梅的足迹,又像冬日小动物踩出来的梅花印,于是他又莫名其妙地顺着痕迹再次望进府中。
“应当不是公主。”倚翠将马车内的对白重复了一遍,“天子不是说是皇子吗?”
蔺清昼坐上马车,呼出一口浊气,捏着鼻子“嗯”了一声,有些疲惫 。
是他多想了。
他只是觉得要完全学到殷氏的医术非一日之寒,嵇令颐如果不是殷曲盼的女儿,那是什么身份才能日日相伴?
“殷氏虽然对您有恩,可是时势变迁,到底算不上门当户对。而天恩浩荡,天子想将四公主许配给大人,这样的婚事才是金玉良缘。”
蔺清昼不语,仍然如一尊小菩萨似的无喜无悲。
他望向一侧,心里却想着毫无意义的事,他想着那串脚印,那么她在后面那辆马车坐过的地方应该也会积下一小摊水迹罢。
怎么会有姑娘为了摘荷叶跳进湖中呢?
她的准则里,好像从来没有“规则”二字。
与他完全相反。
第69章
嵇令颐回到自己院子中, 花灯一见到她立刻迎上来,摸了摸她的湿发担忧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嵇令颐手上还举着一把荷叶,模棱两可道:“无事, 有热水吗?”
她进了屋子将手上的荷叶放在一旁, 又把大氅挂在屏风上, 花灯往那件大氅上看了两眼, 应声帮她去准备热水。
舒舒服服地泡完一个澡就到了吃晚膳的时间,嵇令颐拧干长发, 顺手取了那件大氅往院子里走。
她微微低着头往院中石桌上走, 一手还在触摸自己半干的长发, 说道:“这件衣裳需得洗了晾干后叠起来,我要还给——”
眼前忽然冒出一双墨色单靴,她猛地刹住了脚步,抬头一看,赵忱临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手上的大氅。
“主公?”嵇令颐有些讶然。
赵忱临“嗯”了一声, 视线还停留在那件衣服上, 好像要在上面看出一个洞。
“昨日说好要一起用膳,因为有事耽搁了, 不如今日一起?”他说这话时花灯已然机灵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大氅, 一溜烟小跑着退了下去。
赵忱临不依不饶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才收回目光望向她:“要不就在你院子里用膳?”
他虽然是商量的口吻,可院子外已经飘来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显然就等着他一个命令便可呈上来。
嵇令颐刚点了头, 一流水的膳食就摆在了院中石桌上,最后还有一盘晒干的藿香、薄荷和艾草。赵忱临将这些倒在一个香炉中点燃, 然后将其放在了靠近她的那一边。
她本想束起长发,又被他阻止:“束起来不容易干, 披着吧,也没有外人。”
他坐在她对面,那灯笼就挂在树枝上,映照出这一桌几乎都是她爱吃的菜肴,他说:“你不是每次沐发后都在院中点着驱蚊草用膳么?”
“什么都瞒不过主公。”嵇令颐尝了一筷槐叶冷淘,就着蔬菜和豉汁来吃的冷面清口又有韧劲,赵忱临大约吩咐过庖厨,料汁里还放了点辣椒提提味。
她从小在蜀地长大,口味自然偏重,这一桌辣口偏多,应该不符合他的习惯。
有点用心……嵇令颐不好意思起来,她以为赵忱临会按照那份膳食菜谱再给自己上一桌小灶,可没想到他直接夹了片水煮牛肉,蘸着辣椒胡椒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她咬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色,见他吃完一片又夹了一片,明显会吃辣,有些惊奇道:“你会吃辣?”
赵忱临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我小时在蜀地住过。”
嵇令颐有些震惊:“什么?!我以为你一直在赵国呢,你住在哪里?”
赵忱临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搁下箸。
他就知道!她肯定是将小时候两人的初见忘得一干二净!
他兀自坐在对面,想了一会儿,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何时吗?”
嵇令颐开了胃只顾自己吃,她的脚边虫虫只闻得到吃不到可急死了,一个劲地往她身上扑。
一人一狗的注意力都在这一桌美食上,嵇令颐咽下那口夹沙肉,笑得比内陷的甜芝麻还要甜蜜,她肯定点头:“霞姿月韵,松风水月,主公一来就把高驰治得服服帖帖,怎么会忘记?”
她自认为夸的很到位,可是对面那人只用沉黑如曜石的眼眸盯着她,眉间微微皱起。
他闷着气拿起箸,还没夹菜又放下,决定最后再给她一点提示。
“你还记得小时候有没有救过……救过一个人?”他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
嵇令颐听了个大概,她挑了点不辣的东西喂虫虫,摇头道:“什么人?救人如吃饭,我手上有过那么多病人,怎么可能记得清?你能记住五年前的一顿饭吃了什么吗?”
赵忱临默不作声地旁观着她喂小狗吃饭,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重新持箸吃饭。
……罢了,跟她生什么气呢。
总归现在桂花浮玉,灯下浮光霭霭,两人一片闲暇放松对饮,她长发漫卷去逗那小馋狗……怎么不能算清隽安宁?
希望年年今夜,岁岁如此,莫教长是人千里。
左右夜里无事,这顿饭也吃的慢,嵇令颐问他小时候住在哪儿,赵忱临却再也不肯开金口。
直到那香炉燃尽,赵忱临才催了她一句:“进屋吧,头发已干,夜里蚊虫多,亮着灯笼都往你身上扑。”
他往她脖颈上瞥了一眼,之前那晚她为院中玩球的小狗留了门,结果他进屋为她盖外套时就看到侧颈上被咬了好大一口包。
嵇令颐果然抬头摸了摸那处,皱着琼鼻忿忿道:“真是烦人,自小我跟玩伴一起,蚊虫偏生就只咬我一人。”
下人将碗碟收去,赵忱临握住她的腕子,歪了下头又看了一眼,叹着气道:“你莫再挠了,几下就挠出红印子了,进去涂药罢。”
嵇令颐表示自己可没有挠,她往屋内走,他的目光还留在她颈间细腻雪肤上……没有挠吗?可是那一块又被她擦红了,她身上似乎很容易留下印子。
赵忱临轻咳一声,错开了眼,他耳尖有些发烫,不知道一个人在想什么。
嵇令颐进屋为自己抹了点青草膏,见赵忱临顺理成章地跟着她进屋后还有些懵。
她表面询问实则赶人:“主公还有什么事?”
赵忱临自如地往贵妃椅上一坐,又将案几搬过来放在中间,眼风扫了她一眼:“批笺子。”
嵇令颐五雷轰顶,她呆呆地望着他,还痛苦又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青麾很快为他的主子将东西都送了进来,又是满满一桌,像垒砖头似的。
不过与之前不一样的是,青麾还送来了一身中衣中裤和几桶热水。
赵忱临去屏风后简单地冲洗了一下,换了衣服出来。他只披着外袍,散开的衣襟可见内里是柔软舒适的寝服,他赤着脚趿拉着木屐,散漫地回到了案几前。
嵇令颐茫然地看着明显不把她当外人的赵忱临,心想这间屋子不会马上也成了他的吧?
那青麾又返回来,三进三出,这回拿着许多小食,多是一些梅子甜点,五花八门地挤在案几上。
赵忱临捻了一颗放进嘴里,眼睛还停在笺上,稍一思索,手上笔杆不停。
那些小食看上去就很好吃,可是赵忱临面前堆满了笺子,于是更多的碟子只能放在她面前。
嵇令颐艰难地将视线从散发着香甜乳酪味的蜜饯上挪开,看向自己外皮是兵法,内里是志怪奇闻的贴皮书。
忍不了,今日一定要看话本,不然眼前摆着枯燥兵法更没定力在一桌零嘴上转移注意力。
她才看了两页,赵忱临江那碟诱人的蜜饯推到她眼前,头也不抬道:“你不尝尝吗?这个酸甜口,可以解腻消食。”
他都这样真情实意地开口了,嵇令颐立刻放下矜持尝了一颗——
嚯,味道极好!
赵忱临笑吟吟地飞来一眼,与她说了两句做法,然后又推荐了另一样小蚫螺酥。
有一就有二,嵇令颐尝了一圈,与他对着点评起来,最后她面前放着的都是她点了头的小食。
她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也没像之前那样在赵忱临面前戴着大家闺秀的面具坐直了身体,做出那副仿佛在书院里习字似的认真嘴脸。
而赵忱临比她更坐没坐相,他长臂支额,一条腿舒展了搁在木屐上,另一条腿则屈起踩在软褥上,慵懒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