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院中那棵玉兰树上有三两只咬鹃栖在泥融巢中, 莺啼燕啭声声啄破了清梦,嵇令颐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睡在榻上,昨夜睡前泡了热水的双腿果然不再酸胀, 让她这一觉直接安然睡到了天亮。
她起身下榻, 发现自己居然穿着罗袜, 可自己却毫无印象。
花灯服侍她用早膳时嵇令颐问了一嘴, 花灯摸了摸鼻子,眨着眼睛说:“小娘子脚疼, 泡了热水后穿袜入睡会好的快一点。”
嵇令颐赧赧一笑, 她知道自己睡相不怎么好, 又不喜穿的严实,因为讨厌束缚感所以袜子是绝对不会穿着入睡的,大约是花灯实在看不过去,这才直接上手。
她今日要去看铺面,先前赵忱临连着抄家充公, 除去银两器物等直接入库外, 那些门楣世家中还有丰富的藏书,上至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下至游记传奇怪谈之流, 还有一些当做藏品的孤本。这些书籍暂时还未来得及处理, 堆积在一块落灰。
本来若是想图方便,一股脑全部捐献给寺庙清斋即可。可是明空寺先前有和尚与高府通气勾结,尽管高府一落千丈后已经换了一波血, 可赵忱临疑心病重,根本不打算短时间再与其有什么瓜葛。
这事他在嵇令颐面前提起过, 她立刻振了精神与他商量要开一个“藏书阁”,将藏书供给寒门士子。
“印书价贵, 得书亦难,即使有售也非一般寒门士子所能承受,若就闾里士人家借而读之,手续繁多条件苛刻,不轻易借阅借抄。”她侃侃而谈时眼睛亮晶晶的,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更好听,“我想以主公的名义设立书阁并放开借阅条件,一则为蜀地孕育出更多才子雅客,二则使主公声名远扬,也许以后就会有更多门客拜入门下。”
彼时赵忱临低眸轻笑,答好,只是让她用自己的名义。
嵇令颐在饥荒的时候曾低价购入过几个铺面,可普遍都在毗城且分散。此时再去看铺面不仅涨回了价格,而且面积大的坐落在偏僻处,位置好的则寸土寸金玲珑小巧。
她逛看了许久,最后在谢宅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处已经贴了封条,原本气派轩昂的红漆大门半扇被人从外踏破躺在地上,上面还有凌乱的各类脚印,混着泥土脏污不堪。那块黑底金漆的门匾则悬挂在上方摇摇欲坠,一夜之间仿佛突然失了威风,变得陈旧落魄。
嵇令颐从外往里望去,短短时日庭院中已经疯长了些杂草,原先名贵又争奇斗艳的花草早已搬空,只有随风吹来的种子能在此扎根发芽;入目可见的雕梁画栋上连柱子外层的金粉都被刮了下来,露出内里黑漆漆的颜色;而顶上,就连那些值钱的琉璃瓦都被取走了,抬头就是苍穹白狗。
谢宅的位置可真不错,若是它在王都,这种房子必定会留给天子用以赏赐别人或卖钱进国库。可是在方兴未艾的彰城,这样豪华的府邸只可能因为久久难以变卖而空置很长时间,甚至成为鬼宅。
她在外驻足太久,内心蠢蠢欲动,最后侧着身从封条边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故地重游,才方知沧海桑田不过一粟,谢家曾通过一系列严苛的田税、丁税手段在彰城呼风唤雨,就连最底层的小厮都能在外颐指气使,只不过曾经吃饱的东西终是要吐出来,往日眼睛长在脑袋上,现在……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
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搜刮干净,只剩最基本的房屋架构。嵇令颐一路逛过去,越看越满意——
这处可以做个藏书四约,那处可以放些桌椅板凳做个避风书院,刚好一转头就是梦荷半月塘……她打算回去就跟赵忱临商量下能不能在找到下家前暂时征用了。
她暗自筹划着,身后枯枝轻微一响,紧跟着空中呼啸声凄厉,地上的残叶突然被卷起。
嵇令颐一惊,愕然回头,只见一个将面部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农户女手持长鞭,转出两个鞭花后如游鱼穿梭的鞭影刹那就到了眼前。
攻势不急,嵇令颐连忙碎步后退,她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识了这么久的战事上的真枪实弹,立刻发现对方臂力不足算不上练家子,大声斥道:“你是何人?”
那农户女闻言不退反进,可右臂好像并不能快速抡圆伸直,那鞭子一次次落空在地上,溅起大片灰尘。
她心里发急,快步往前追,最后一鞭子却卷住了湖中亭旁的柱子。
好在嵇令颐已经退无可退,被她那一鞭逼停后不慎从栏上翻了下去,“扑通”一声就落了水。
短暂的挣扎带起水花四溅,在一串慌乱的水泡后水面重归平静。
那农户女痴愣数刻,握住鞭子的手捏紧又放松,好似脑中在天人交战,最后见水面粼粼再无声息,只有大片发黄凋零的荷叶还在苟延残喘,这才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
她喘息片刻,定了定神去那柱子上解开成结的鞭子,那鞭尾才刚落下点了点水面,“呼啦”一声巨响,嵇令颐浮起将那农女用力一扯,两人双双落水。
这回真是旱鸭子无误,那农女下意识尖叫起来,冰冷的湖水一个劲地涌进口鼻,她四处乱抓,可整个人还是不住地往下沉。
嵇令颐绕到她背后,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人送出水面,农女的面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果真是你。”嵇令颐打量了一圈高凝梦明显消瘦的脸颊,点评道,“你的鞭法退步了。”
高凝梦回身就要抓她,嵇令颐胳膊一松,怀里的人又“咕噜噜”地沉了下去。
再起,嵇令颐问道:“你为何见面二话不说就用鞭子抽我?”
高凝梦呛水呛得脸都涨红了,好不容易能说话,怒道:“难道不是你们先要置我于死地?”
嵇令颐好生冤枉,那委屈的表情才刚起,远处脚步声嘈杂,她还未反应过来,那高凝梦已经打起了寒颤。
她哽咽道:“谁要给易高卓做小?高惜菱母女二人歹毒心肠,现在却连累了我成日东躲西藏,扮成农女平民,连夜里睡觉面纱都不敢取下!爹爹在天之灵,死后我一定要将这二人扒皮抽筋!”
嵇令颐顿悟,易高卓谋逆叛乱,满门抄斩是铁板钉钉的事,高夫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想要傍上高枝却没曾想到一朝楼塌了。
“我不是来抓你的。”她简单解释了一句,立刻带着高凝梦往荷叶丛中游去。
岸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嵇令颐凫水更快,她方才落水前拗断了两根空心秸秆,便一起塞给高凝梦让她呼吸,然后把她往茂盛处一遮,让她扒拉住水下根茎,自己则往回游了点。
“什么人!”侍从在岸边发现了她,大声叫起来,后方姗姗前来的几人便闻声望了过来。
嵇令颐的视线被荷叶挡了挡,没来得及看清那几人的脸,不过见来人排场如此之大,想来应该也是哪位新上任的官员,于是叫得比他更怒更尖利:“好没脸没皮的登徒子,看什么看!”
那被围在中间想要靠岸的人便停了脚步。
嵇令颐拨开莲叶,见那人挥手示意让一众仆从都背过了身,只留下身边几位侍女匆匆前来。
那几位姐姐应当是奉命来拉她上来的,急急问道:“姑娘这是……不小心落水了?”
嵇令颐见到侍女时表情就微微变了变,这些侍女身着华丽气质不凡,一看就是门阀大家而非什么追捕高凝梦的官兵。
她往人群中心那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公子身上望了一眼,客气答道:“不是,是我见这里还有零散荷叶可采,这才下了水,不知公子大驾,多有失仪。”
她手上确实有几扇碧绿荷叶,那几位侍女闻言松了口气,只板起脸严肃道:“门口有封条,怎可擅自闯入?姑娘还是趁我家公子不追究前速速离开吧。”
嵇令颐毫不犹豫地把赵忱临甩出来当挡箭牌:“几位姐姐有所不知,这荷叶是为赵王所摘。”
赵忱临这尊大佛一搬出来,那几位侍女面上立刻换了表情,屈膝恭敬一礼道:“是我等多有打扰。”
几人回去复命,那位背对着水面的公子身着一身白衣,浅灰色的丝线织成繁复精致的纹路,屹然站立时自有一股庄重沉稳的风貌,如人间明月。
他闻言后并未转身,只微微侧了侧头嘱咐了两句,于是那些侍女又回来问嵇令颐:“姑娘,可需我等帮忙?”
嵇令颐没想到对方如此彬彬有礼:“不敢劳烦大驾,只是我今日出门匆忙,未曾带了替换衣物……”
那侍女不等她说完立刻应了:“有,姑娘稍等。”
厚实的大氅送到她手上,嵇令颐将手中寥寥几片荷叶放在岸边,起身裹住了自己。
她每走一步那襦裙都往下坠,成溪缕的水珠顺着小腿不住地往下流,嵇令颐用荷叶挡了挡脸,对着背对自己的那位公子福了一礼:“多谢公子,不知公子贵姓?来日必当登门致谢。”
那人岿然不动,声如磐石道:“举手之劳,在下蔺清昼。”
嵇令颐手中的荷叶忽地一抖,有水珠从发丝落下划过她的眼睛,视线模糊一瞬,被她用力眨了眨才看清。
她又听他声音寂静深远,仿佛秋雨浸润青石板:“蔺某也谢过嵇姑娘昨日的药膳。”
风起,她所站之处已经聚了一小汪水,嵇令颐不知道他怎么认出的自己,莫非是赵忱临提及?
“布施义诊,医术高明,嵇姑娘心怀大义。”蔺清昼接二连三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
嵇令颐收紧了身上的大氅,她盯着面前之人沉默片刻才莞尔笑起来:“谁能比过蔺相高风亮节,真是折煞我也。”
她本想就此结束,毕竟今日初见实在狼狈,可蔺清昼忽然开口:“我脾胃虚寒已是老毛病,若是嵇姑娘肯赏脸,不知可否为我切脉一试?”
第68章
嵇令颐曾想过无数次如何接近蔺清昼的场景, 但都不会是这般浑身打湿为其把脉,还要分心为湖中的死囚打掩护的模样。
她纠结一二,还是觉得初见就拒绝对方不是个好主意, 天赐良机不把握, 万一老天爷不高兴了, 以后她想再接近指不定会遭到什么挫折。
她今日什么也没带, 只能往边上侍女开襟处的帕子指了指。
那侍女蓦地顿悟了什么,粉面含春, 低着头将帕子取下给了她。
嵇令颐靠近几步, 见蔺清昼仍然背手而立, 迟疑片刻,还是将帕子覆上后搭了三指上去。
虽然不理解这种姿势,但理解理解也能接受。
然而蔺清昼却仿佛突然被虫子蜇了一口似的,反应极大地忽地缩了下手,而后猛地转过头吃惊地望向她。
嵇令颐也被他唬得吓了一跳, 手上的帕子谁也没有接住, 飘飘荡荡随风落到了湖面上。
蔺清昼这一眼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乌发红唇, 被水打湿后那些贴着脸颊的发丝更显出凝雪白肤, 黛眉下的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微微瞪大了, 有些忐忑,有些不知所措。
她披着宽松的大氅,亭亭玉立, 那一圈挑染成水粉色的兔毛领衬的她一张巴掌脸更加惊艳。她手上还持着一把翠绿清圆的荷叶,像是撑着一柄小绿伞。
让人瞬间联想到夏日一棹烟波里, 浮香绕曲岸。
蔺清昼立刻躬身行礼后退,垂下眼睑非礼勿视, 他歉意地说道:“蔺某的意思是,改日姑娘若是得空再来叨扰……今日才落了水,恐怕不便。”
嵇令颐尴尬极了,她刚才就觉得这样有些奇怪,可偏偏她的接受能力从来就异常超脱,所以自己又把自己说服了,这才直接上手强行把脉。
……现在见蔺清昼如此庭训严谨,不由得更加手足无措。
她也只能退后一步行礼致歉:“抱歉,我随时恭候蔺相大驾。”
明明是她弄出了个乌龙,可蔺清昼瞧着比她还要愧怍,明明身居高位却看不见浮躁和轻狂,唯有沉淀后不因世间旁人相扰的温和与雍容。
他说:“嵇姑娘现在暂住何处?蔺某可将姑娘送回去。”
嵇令颐想起还扒拉着荷叶的高凝梦,她再在水中等下去怕是要忍不住了,自己能把人引走就把人引走吧。
她当即表示却之不恭。
可一行人到谢府门口,嵇令颐见到门外停着的两辆马车,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她往一如既往看起来被磨平了棱角、显得清高隐逸的蔺清昼瞥了一眼,对方却秉承君子之风目视前方,不往她身上泄出一点目光。
嵇令颐上了一辆马车,蔺清昼上了另一辆。
所以他早就知道她在谢府,早早备好了另一辆马车……他是来找她的。
嵇令颐这辆马车中还有两位侍女陪同,其中一位叫做倚翠,她问道:“嵇姑娘姓嵇,可是家住崇覃山?”
嵇令颐知道她是替她主子在问话,点头说是。
另一位侍女安兰笑道:“不知姑娘知不知道徽州殷氏,她与天子情缘未了,也有一手好医术。”
倚翠应和:“是呢,听说殷氏还诞下龙胎,是大富大贵的好命格。”
嵇令颐明白了蔺清昼此行的目的,她转了转手中圆荷:“知道,是她教的我。”
车厢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热烈起来,倚翠和安兰坐直了身体往她这儿倾,赞道:“哎呀,难怪姑娘仁心仁术……不知殷氏如今怎样了,还有她的孩儿……姑娘见过吗?”
嵇令颐淡淡道:“两位姐姐这话是替蔺相问的,还是替当今天子问的?”
倚翠掩嘴一笑:“蔺相克己奉公,慎思笃行,自然都是为了天家。”
“哦……可我听说太子被囚于东宫,蔺相跪伏三日才让天子免于废了太子。”嵇令颐露出两分好奇的表情,无辜极了,“两月前三皇子下江南,太子又在那时惹得天子大怒,本以为会被重罚,可三皇子偏偏被查出与勋贵私交过密,又是蔺相躬亲上奏,于是最后太子与三皇子各打五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