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得到了太平,更得到了些许空闲,嵇令颐更是在看望了“愿无疾”后成日在房中当王八静养。她想的很好,等时势再太平一点,等王都的人前来绊住赵忱临,她便偷偷回一次山上看看母亲。
不过总有人见不得她整日窝缩在屋子里看话本。
那赵忱临,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成天没事来找她。
若是找她有什么正经事也就算了,可是嵇令颐每次打起精神对付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当了个什么角色。
有她没她有区别吗?
先前不管是易高卓还是遵饶,进了这知府府宅都是理所应当住在主院里的,可赵忱临自打进了毗城的第一日起,就对主院各处挑剔个不停,仿佛在那院子里睡一觉就会浑身长满脓疮似的。
她以为是他老毛病又犯了,惋惜那几车家具陈设没有带来,可他一进到她的院子里,这龟毛毛病突然又不治而愈了。
嵇令颐还是住在那秋娘的新房里,她第一次见赵忱临迈进她这立锥之地,身后还跟着手上拿满纸笔的青麾时,脸上露出了短暂的迷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忱临在进她的偏院时,眼神若有似无地在窗外那大红囍字上旋了旋,随后似乎笑了下。
赵忱临仿若在逛自家后花园似的,将她暂住的院子和房间扫视了一圈,嵇令颐以为这个麻烦精马上又要挑剔指摘看哪哪都不顺眼了,谁知他面色轻松,一撩袍坐在案几旁,青麾立刻把手上一叠公务压在桌上。
?
奢靡气派的主院看不上,她这又偏又小的别院怎么就入了这位爷的眼?
嵇令颐悲怆地想着这大晚上的自个儿不仅不能出去吹风散步消食,还要陪着主公窝在房里谈议政事,顿时痛苦得觉得那食之无味的话本突然好看了许多。
她在一旁立了一会儿,可赵忱临打开第一份笺看了没几行,头也不抬地放了她一马:“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不用在一旁候着。”
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来抽查提问的。
可也没松多少。
谁能跟上峰共处一室时自在得好像独处啊?
嵇令颐原本斜躺在贵妃椅上,腰下垫了块坐枕,连鞋袜也不穿,只着薄衫晃荡着脚边吃梅子边看话本。
现在好了,她穿戴整齐,坐姿仿刻大家闺秀,零嘴也不吃了,小狗也不能抱在怀里了,那本志怪话本被她趁乱塞到了枕头下,转而抽了本晦涩难懂的论史平话硬着头皮往下读。
窗扇大开,立秋的夜风仍然带着一股暖意,好在有风总比无风好,吹过人时能抚平那一点燥热。两人各自坐在一边,或翻页或提笔沙沙,毛茸茸的小狗挨着她在贵妃椅旁打盹,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呼噜声。
赵忱临一直低着头处理公务,嵇令颐偷偷观察了好一会儿,见他松玉般的手指握着楠木毛笔,笔尖滚墨,笔杆微动,即使没看到,她也能在脑海里想起那副见过多次的虿尾银钩的字。
房内无声,她逐渐放松下来,眼前的枯燥的字成了催眠最好的良药,她一手支在腮边,昏昏欲睡。
烛火“噼啵”一声,被夜风吹得跳了一跳。
赵忱临保持着垂首正坐的姿势,那笔杆却好久没动,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脸颊恰恰好落在他旁边,他刚才稍稍舒展了长腿,于是那影子里一顿一点的脑袋就靠在他的膝盖上。
他看这出皮影戏,已经看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影子好久不曾动一动了。
薄光中,赵忱临微微屏了呼吸,像是静等蝴蝶落网的捕手,唯恐一点微弱气流就让其受了惊吓,他抬起头的动作更是慢得仿佛雾散日出,那双似太古池水的眸子此刻只能倒映出一点跳跃的烛火,好像他心中蛰伏的蠢蠢欲动的兽。
他难掩隐秘心思,尽管他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她没有在房内点香,在进屋的第一瞬间他就在空气中辨出了她身上那好闻的气味,想来应该是她成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当小猪的缘故。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她的味道,可是独处一室时夜风吹不散他心中肆意蔓延的热意,他甚至觉得她这样在他面前不设防的沉睡让那香味更加具有侵略性,让他难以抽身而退,哪怕只是做好把笺上的字好好看进脑子里去这一点小事。
赵忱临知道自己在笺上批注了些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他刚才全部的私心都放在她偶尔飘来的视线,以及她收回目光后的每一息。
或静或动,都让他觉得兴致盎然,甚至能在心里写上一点批注心得。
赵忱临本想节约时间,所以将公务搬来了她的房间里,更是理直气壮地将她的内室当做了书房,可是直到嵇令颐已经陷入了沉睡,他今日的笺子还只起了一个头。
他并不打算收心处理正事,赵忱临估摸了下时间,长夜漫漫,他哪怕再浪费一点时间也可以按时完成这一叠催命符。
思及此,他便看得更光明正大。
嵇令颐刚才为了保持站如松坐如钟的好姿势,将身后的软垫抽了放在一旁,现在的睡姿便有些做筋骨。
赵忱临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拿起了她放在贵妃椅上的金丝软垫,俯身一手穿过她柔软的腰肢,将它垫在空隙中。
这点微弱动静,嵇令颐根本没醒,之前那段日子每天绷着一根弦,恨不得睡觉都睁着一只眼,骤然放松下来便睡得香甜。
赵忱临环住她的那只手臂没有收回,而是用另一只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理了理,然后小心翼翼地抽掉了她挽发的簪子。
他一点一点的,笨拙又有耐心地为她卸掉了所有珠花,直到满头青丝如绸缎般散下垂于细腰间。
赵忱临在此刻莫名觉得知府府宅虽然哪哪都不入眼,但唯独这间贴着囍字的新房勉强够格。当然,如果房里有绣着金玉满堂的屏风,床边有垂地软红纱幔,四角垂香囊,榻上压着龙凤双喜的大红锦被……那会更合他的心意。
他觉得自己疯了,于是勉强按下了还想用指腹摩挲一下她微荡的柔润发尾的想法,将人安置好后去床榻上取了一条薄被为她盖上,并将窗牖关小了。
嵇令颐在丑时醒了一次,迷迷糊糊之间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床榻上,床幔只放下了一半,对面赵忱临换了个角度,抬头就能看到她。
“你怎么还在批?”她脑子还未清醒。
“嗯,就快了。”赵忱临仍然如先前一样连个眼神也懒得给她。
这还怎么能睡得着?
嵇令颐想要坐起来,而赵忱临听到动静,默了默,随即收拾了东西轻声离开,掩上门时只为她留了一盏小夜灯,还有床前脚蹬上睡得比她更沉的小狗。
“你睡吧。”他轻声道。
屋外月色如银,光晕落在青石板上,柔和似絮。赵忱临于夜色中慢慢穿过长廊回到主院,觉得星河浩瀚,令人心醉神迷。
唯一遗憾的是,他今夜的笺一定是批不完了。
第65章
赵忱临连着几日都在她房间里批笺, 嵇令颐实在是被这项伪装闺秀的活计折磨得够呛,明里暗里表明了两人共处一室多有不便。
赵忱临每次都从善如流地露出诚恳乖巧的眼神,或是将门房大开避嫌, 或者再多加一个倒霉蛋青麾于院中值守。
嵇令颐觉得他这些做法都治标不治本, 颇有擦边装傻的嫌疑。
有一次实在是壮着胆子将事情挑明了, 可偏偏赵忱临遇弱则弱遇强则强, 见她勇气可嘉,直接望进她的眼底轻声道:“只要名正言顺了, 就无人再敢嚼舌根子。”
嵇令颐一惊, 肉眼可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而赵忱临捕捉到她忽然闪躲的眼神,脸上的神色便蓦地淡了下来。
他长久地望着扎入书卷再不肯抬头与他对视的嵇令颐,敛神平静不知所想,直到手中吸饱了墨汁的狼毫坠坠地滴落两滴墨点,在宣纸上晕开成团的墨渍。
赵忱临垂首, 在这两团墨点上看了许久, 而后搁笔、收纸,置于火烛上将其烧成灰烬, 那些碳灰絮碎孤零零地飘落在桌上, 好几晚的心血刹时化为乌有。
他烧完东西, 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青麾在院中值守,见他出来有些诧异,心想今日的笺子并不少, 怎么主公结束得这么早?
赵忱临周身的气压极低,闷头一路往主院行去。
他是想去崇覃山上见一见殷曲盼的, 他想着嵇令颐先前与叶汀舟成亲时是过了母亲的首肯,他自然也要求得同一份支持。
叶汀舟在彰城自证身份时随口提及殷氏喜爱《漱斋随记》, 但此书受众极少,成册的书卷字也小得好似蚊蝇,于是他只能口述念给她听。
赵忱临自然知道故事中所有有关叶汀舟的戏份其实都是嵇令颐,这微不足道的一段小插曲被他记在心上,他甚至可以在脑海里幻想出嵇令颐搬着小矮凳坐在一旁苦着脸大声朗诵的模样。
不知道她这么好动,会不会也像这几夜看兵法书一样,念到一半先把自己说困了。
赵忱临需要批的笺子时多时少,能挤出空闲时就手抄放大版的《漱斋随记》,为了投得殷氏的喜好,还特意写了簪花小楷。
他不善这种字体,一笔一划皆提着气收着力,墨汁自软豪笔尖透过纸背,风神蕴藉处有洞达骨气。
他生怕写错一字前功尽弃,谨慎得好像小时候初学练字一般沉着朴茂。
可现在染了墨迹,而且她……
赵忱临连着几日都没有踏入别院,他觉得自己好像那一厢情愿的桥上雨女,再这样下去就能羽化成仙变成一块石头。
这么一想,自打蜀地战事平息后,嵇令颐明明有时间有精力,可从来没有主动来主院找过他一次。
赵忱临回去的当晚没有睡着,他安慰自己是因为这段时间作息不太规律,平心静气便可睡着。
可是阖眼平躺了好久,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之所以昼夜不停就是因为在别院批笺,而且每一日都告诉自己明日一定不必熬夜批示,可每一日都将时间浪费在……
然后不得不熬夜。
赵忱临越想越气,最后翻身从榻上起来,将原本不着急的笺也一同批了。
只不过他心情不太美丽,落笔的批复就更加严惩厉处,洗垢求瘢。
赵忱临决定晾一晾她,无论如何,这次也要让她亲自来主院赔罪。
可嵇令颐那一边,赵忱临突然不再霸占她的屋子,顿时欣喜得好像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雄鸡。
好久没过过这样舒坦自在的日子了!
她将先前藏起来的各种狗血话本都翻了出来,日日给自己开小灶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看到要紧处,更是连睡觉都顾不上。
这别院灯火一直亮着,这个消息被青麾汇报给赵忱临。
赵忱临自然是不虞的,过了三四天,别院一点动静都没有,更别提能见到公主大驾。
可是青麾说她夜夜亮灯至丑时,赵忱临便又有些消了气。
她莫不是习惯了他在身旁,所以才会一直为他留着灯?
是不是她也睡不着?
正值衡盏差事回来,赵忱临拿到了先前命他一同去银庄取来的银票。
本来就是要给嵇令颐的。
赵忱临全然忘了之前定下的目标,习惯性往偏院走去。
刚进院门遥遥望去,就见屋内灯火通明,他行至门前叩门,里面含糊地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
寂静了一瞬,里头忽然像是打仗似的闹腾起来,黏糊糊的语气说着惊慌又着急的话:“稍等片刻。”
好一会儿那门才打开,嵇令颐一身齐整出现在他面前,她挡不住什么,房里的情状一眼即可看清。
数碟零嘴霸占了他曾经批笺子的案几,尽管被人火急火燎地整理了一下,可是软垫还皱着,明显有人长时间躺在上面过。
她身上都有股淡淡的乳酪甜梅子香味,可桌上没有核,赵忱临不动声色地往她始终紧握的手上瞄了一眼。
原来刚刚说话黏黏糊糊的,是含了颗梅子。
“主公这几日日理万机,今夜还要批笺吗?”她语速略快,“案牍劳形,熬夜伤身,还是多保重身体。”
她这番动听的关怀话语刚落,赵忱临的表情就有些危险。
他这几日,可一点都不忙。
同在一个府邸中,她都不清楚他的动向吗?
可是他就能对她的日常事事了如指掌。
赵忱临微抿薄唇,自己为她寻了个理由:也许是荷香不在她身边,她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用,所以不太清楚他的动向。
正想着,撒欢的小狗把那随手藏在榻下的话本揪了出来,咬在嘴里摇头晃脑乐呵呵地飞奔过来。
“虫虫回去。”嵇令颐一眼就看到翻到的那页上正是女妖霍霍书生吸精气的情节,连忙伸出腿阻挡。
赵忱临不语,他的目光从书页移到她没有翻好的子衿上……她的外衫是临时匆匆披上的。
怎么看,也不像是夜不能寐的样子。
“我只是来送一下东西。”他连门都不想进去了,把那张银票递给她,有几分赌气,“先前的巴豆,不用你出钱。”
其实他本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比如这张银票与抄家的钱财无关,他不想将借花献佛的把戏用在她身上,所以钱庄是他名下的。
又比如说,这明显高的离谱的数额不是他想钱货两讫,而是他觉得她入虎穴剑走偏锋的计谋不该只值那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