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顿时下定决心要没收了本打算带给荷香的核桃酥。
赵忱临用唇贴了贴她有些泛红的耳垂,将自己的真心话说与她听:“你做的很好,只是我觉得与你相比,一个毗城根本算不了什么,易高卓和遵饶更算不上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她分不清这些话是在对她说还是他在自言自语。
他说:“我永远不会将你作为筹码,再有下次,你不可代替我做出这种决定。”
第63章
嵇令颐终于被带出了毗城, 赵忱临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许她自己待在后方,免得一个不查这小女子又溜出去做一些胆大包天的事。
她重新抹黑了脸蛋装成小倌,被赵忱临带着进了他的营帐。蜀地里能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 眼下只要静等那份奏疏上达天听后王都真正的谒者亲耳、亲眼定了罪即可。
赵忱临在城外虚张声势地列着大军, 自己则拉着嵇令颐看这出好戏。
遵饶直到申时也没有见到刘盂, 而是等来了易高卓突如其来的反攻。毗城外有赵国军队虎视眈眈, 西侧与毗城相邻的乾州忽然发难,将毗城当饺子包了。
遵饶没想到易高卓会举全军之力来对付自己, 怎么高驰旧党是死的吗?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趁乱反攻吗?
他火急火燎的时候还找不到刘盂, 恨得一边催人去城门处找人, 一边急急叫上各将领开了个会。
事发突然,只能先派人去抵抗,遵饶点了几次攻防图上的标记,那点位都差了几寸。
他火气一股股上涌,最后气急败坏地挥手将攻防图扫到了地上:“防不住, 毗城就是尔等葬身之地。”
自从瞎了一只眼后他对距离的判断就出了问题, 连伸手取挂在床幔角上的穗禾都次次落空,明明每一次都觉得就在手中了, 可每一次都只握到了空气。
不是只有一只眼的缘故, 他知道那一箭一定钉进了自己眼珠子后, 伤到了脑子,这才会像那痴傻儿一般,连取个东西都辨不清距离。
他的眼睛没烂留了下来, 那群军医初始还想将功劳揽到身上,后来发现这个问题又纷纷改了口。
遵饶勃然大怒, 狠罚了这群见风使舵的军医,可他现在身边人少之又少, 流亡落冦,死一个就少一个,最后还是留了他们的性命。
“将那群军医都带上。”遵饶挥手推开了想要扶着他上马去前线的侍从,大怒道,“本王自己会走,滚开!”
登上城墙遥望乾州,遵饶这才发现易高卓的兵力远超想象,旗帜后方还有零星几面深蓝军旗,待看清时几乎要晕过去。
那是高驰的旗面,易高卓和高驰联手了。
易高卓的军队强行攻城,军前将士还在振奋军心,大肆宣传自己的王上被遵饶扣下,并添油加醋地修饰了好一番,直言先攻城救出易高卓的兵卒可赏黄金万两。
遵饶气的跳脚,大骂:“无耻狗贼倒打一耙,易高卓明明像过街老鼠一般逃出了毗城,你们扯这种荒唐借口出兵,残害百姓,天理不容。”
两边对骂了一阵,易高卓的军力不如遵饶,即使加上了高驰的人马,也不过相平。遵饶知道此时是反击动手的好机会,一来他名正言顺,二来,日子拖得久了,他毕竟只有一城,缺粮被围只有一死。
他命人为自己穿戴好盔甲,下了生死令后坐镇城楼指挥。
也许是桥到船头自然直,激杀不过小半个时辰,易高卓部下的战马忽然开始不听使唤到处乱跑嘶叫,连连将人从马背上摔下。
遵饶一开始还以为对方在使什么花样,只敢命弓箭手从城墙上射箭,可看着看着,那发疯的军马越来越多。
定睛看去才知,那马匹疯疯癫癫的,一边跑一边拉黄汤,或是伴随着一股气喷洒爆出,止都止不住。
战场上臭气熏天,集结的大军中骑兵众多,喷洒的黄汤又溅在步兵身上,有些步兵甚至就跟在骑兵后,被扑头盖脸浇了一脸一身,哪还打得了什么仗?
集合军队形大乱,其中有人骂骂咧咧,举刀霍霍向那群高驰旧党。
“王上!听闻是易高卓的粮草出现了问题,那马儿饲料中加了大量磨碎的巴豆……一泻千里啊!”
遵饶大喜过望,他没有细想这么大量的巴豆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也许是易高卓在毗城干的灭绝人性的事太多,百姓反了。
这可真是老天爷将饭喂到嘴里,千载难寻的好机会,遵饶亲自上马带队,大开城门令全军追杀。
易高卓和高驰的集合军节节败退,被打得屁滚尿流,连乾州都回不去便被杀红了眼的丁突骑冲散了阵型。
主帅易高卓毕竟不在,临时选出的将领控不住这种匪夷所思的场面,局势几乎是一边倒。那深蓝军旗下的高驰旧党先行投降,反正已经换过一次主子了,也无所谓当那三姓家奴。
战时露怯先降大乱军心,集合军如散沙一般各自落荒而逃,除了易高卓的亲卫还在拼死一搏,大量人马不是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就是直接丢了武器跪地投降。
遵饶这段时间的憋屈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他连嗓子都喊哑了,从初始混在后方渐渐往大军前面驾马行去。他大赞高驰旧党弃暗投明,话里话外还透露了降者不杀的信息,将旧党首领孔旭亲自扶起。
沾血的长矛被投掷了过来,孔旭身手如闪电,回身一刀劈开了矛枪。
投掷之人是一位身中几箭的屯骑,他捂着伤口骂娘:“老子就知道高驰的人暗怀鬼胎,开彰城迎我们进去,知道粮草会被检查,特意将手脚动在饲料中……好你个两面三刀的孔旭!”
孔旭眉眼深沉,脊背挺直道:“两面三刀?自始至终亲卫军就没动过合作的一丝念头。蜀地不许作奸犯科之人染指,若非高夫人私下暗自将大小姐许配给了易高卓做交易,怎么会有如今的集合军?”
遵饶往孔旭脸上看了一眼,恍然大悟。
他自然也听说过孔旭的大名,听说高驰死后他便继承了遗志,忠心耿耿地守着蜀地,哪怕退到了彰城也顽强抵抗誓不投降,所以最初得知“联手”还大吃了一惊。
原来到头来,孔旭心里还是只认高驰一个主帅。
遵饶将孔旭头上的红缨拨了拨,脸上笑容不减……此人能为己用最好,若是不肯,杀了便是,反正今日一战后,蜀地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孔旭谢过遵饶,却比想象中更加彻底倒戈,他往乱军后方一指:“易高卓躲在中垒,头鍪上的红缨有一缕金色。”
遵饶拍了拍他的肩膀,命人去追,自己则合时宜地保证了几句“会将高将军的妻女安排妥善”、“本王与易高卓那等小人不同,定然能爱民如子”……
眼见孔旭脸上露出了恭顺的神情,他带领的亲卫军都卸甲跟随,遵饶才意犹未尽地停了说辞,准备今夜就去易高卓占据的几座城池州郡中将余党清理干净。
可就当这胜券在握之时,探子突然前来急报:“王上大事不好了,刘盂叛变投向赵国,毗城城门大开,宿行军打进来了!”
这一句不亚于晴天霹雳,遵饶脸上的喜色刹那间退得干干净净,他一把拽起探子的领口……不,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孔旭神色不变,似乎没看出遵饶的毛病。
遵饶整个人往前走了两步,胡乱摸了两把才终于抓住了探子的衣襟,他怒不可遏地问道:“你说谁叛变投敌了?你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刘盂就在赵王身边!”
另一边赵忱临亲自率兵进城,如秋风扫落叶般控制了毗城,还大大方方把刘盂展示在最前方巡街。
刘盂醒来后第一眼就见到女扮男装的嵇令颐,第二眼发现自己躺在主帅营帐中,赵忱临正在上方含笑望着他。
“先生终于醒了。”嵇令颐用原声说道,“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刘盂自然认出了她,他颤抖着用手指指着她,脸色变幻数次,最后还是无力放下了手:“赵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便是。”
嵇令颐知道他不愿意与自己说话,见人醒了就打算起身暂避让赵忱临发挥,可她蹲久了腿脚发麻,稍微一动就重心不稳地晃悠了一下,被赵忱临扶了一把。
他扶稳她后并没有把手松开,而是圈着她与刘盂说道:“遵饶已死,先生是想要为易高卓卖命吗?”
刘盂闻言一惊,可见到赵忱临揽着嵇令颐的样子又扎了眼,他心想落到赵王长袖善舞,能将秋娘送到易高卓和遵饶身边,必定早已谋划妥当。自己落到他手里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与其换主,不如求死以保全好名声。
于是他断然否决道:“若是王上仙去,我自会隐世不出。无论是易高卓或是你,皆是一丘之貉,我为何要在两个狗屎之间选一个香的?”
这句话说的难听,赵忱临却不恼,只笑吟吟问:“先生盖世之才,若是能拜入蔺相门下,可还觉得遗憾?”
刘盂一愣,习惯性地捻须不语,只见嵇令颐歪了歪头笑道:“实不相瞒,妾身是江南殷氏人,与蔺相自小定下了娃娃亲,此事早已经了天子首肯,不然先生以为为何此次镇压叛军的事交给了蔺相和赵王?”
她拂开赵忱临的手,可对方不依不饶就是要缠住她,先前与他筹划说辞时赵忱临就已经表达了不满,好不容易劝好了现在又管不住手。
果然,刘盂疑问的目光在两人紧贴的手臂上落了落,神色复杂。
嵇令颐顿了顿,放弃地撇过了脸,赵忱临倒是心情大好,意味深长道:“蔺相心中有大爱无小情,先生吃过的盐比晚辈吃过的饭都多,有些事也不难猜吧?”
他微挑着下巴,眉眼俊极,圈住嵇令颐的手臂蓦然收紧了,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说道:“蔺相光风霁月,先生一身才华应赋与天下。”
刘盂本将信将疑,可毗城城门主动打开,这一次他仍然如同上一次进城时一样驾马在最前方。
只是心情不复从前。
赵忱临说了若是遵饶不死,他便立刻放了自己回归旧主。可惜的是,刘盂巡街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亲耳听见丁突骑悲壮道:“王上旧疾复发,越过棘栏时没有算清距离,从马上摔了下来……已经……”
刘盂气血上涌,连缰绳都牵不住,当即眼前一花陷入了黑暗。
第64章
天亮之前, 赵忱临将遵饶身死、易高卓和刘盂归降的消息散播至蜀地各城,几面锦旗和几块虎符被他当做门口的大红灯笼般高高挂起在城门示警,街上所到之开阔处还复拓了好几份天子密诏——
上面洋洋洒洒地控诉了魏、蜀行至差错, 奸雄鹰扬逆天行事, 天子密诏诸王训兵讨之, 现累卵之危已除, 愿归降者尽可弃前尘重夺功名。
其实天子并没有写这一封密诏,可是这种问题对于恣睢妄为的赵忱临来说根本不算事, 他提笔从容, 落笔不见迟疑, 洋洋洒洒伪造了一封密诏,熟练得就好像现在坐在龙椅上批奏折的人不是天子而是他似的。
赵忱临写这封密诏时还特意搬了笔墨纸砚去了嵇令颐那儿,一定要让她在旁作陪并研墨,最后搁笔还让她通读一遍问她感想如何。
事实证明,两个黑心肠的人凑在一起只能狼狈为奸。
嵇令颐嘀咕着要是有个回头是岸的活例子就好了, 赵忱临便蓦地笑出了声, 眉眼弯弯似乎心情大好的样子,然后为她擦去指尖上蹭到的墨点。
于是这封密诏又长了许多, 那个“弃暗投明”的活珠子非刘盂莫属, 赵忱临神清气爽地捧杀了一番诸如“公蕴大才、抱大器”, “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之类的话。
嵇令颐在一旁偷偷觑着长睫不眨、眼中带笑、下笔流畅的赵忱临, 想起当初刘盂不肯归降时赵忱临也并不生气,可她提了两句蔺清昼后赵忱临的表情就微妙起来了。
他当时也是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与她对望, 还将她顺口而出的对蔺相的夸赞复读了两遍。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副想把刘盂捧杀以绝其后路的看好戏的恶劣模样。
赵忱临写得顺畅, 粗略检查了一遍后送去地牢让易高卓誉抄了一份,然后连夜贴在榜文牌处。
蜀地久乱,算起来这短短个把月里换的诸侯王已经是第四个了,赵忱临将归降的“叛军”全部集结看守起来,卸了武器令其耕作砌墙,为了防止有人贼心不死还特意分了队伍,让高驰、易高卓和遵饶的人互相揪小辫子。
他又惯会做那些杀鸡儆猴的事,每个地方都有清官,也有贪官,清官要有,贪官也要有,比如这种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正是那些贪官发光发热的好时机。
借花献佛以力打力是他的老本行了,赵忱临连续抄家重重震慑了一帮地头蛇,接着将抄来的金银铜器慰问弥补了受天灾人祸的百姓,多余的则充填了官库用于补贴百姓收成。
这一路抄家一路换血,赵忱临本也没打算真从蜀地捞点什么好处,反正等蔺清昼到这里后蜀地何去何从也不得而知,不如现在先做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事,掏空了官库充裕百姓换太平。
至于官库空虚这种烂摊子,留给嵇令颐口中“风光霁月、不矜不伐”的蔺相去吧。
果然,民间本还对赵忱临那“杀人如麻”的过往传闻提心吊胆,可不出半月风向大变,在路上听到他的名讳谁人不称赞一句“琨玉秋山”,说他吃草挤奶是真正为民除害的好官,恨不得在庙里挪个空位给他摆一个泥象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