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斜倚在案几旁,定定地看完了她整个笑,他似乎也受人蛊惑般弯了下唇角,可又很快被那一声矜傲的轻哼顶替。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说他感觉头很重,还头晕。
嵇令颐“哦”了一声,说他头上顶了这么一个白玉发冠,自然觉得重。
赵忱临就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纠正她:“我是醉了,所以才头痛,应当按揉一番才能舒缓。”
嵇令颐却只听到了前半句,她这回骗不进了,就今晚他循循善诱的劲,醉了才有鬼。
她道:“你没醉。”
这番对话先前出现过,只是当下完全反了过来,他坚持道:“我醉了”,还坚持不懈地说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说自己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就这样她还见死不救,她究竟还是不是个医官了?
气色不佳,这倒是真的。
嵇令颐不太相信,可是秉承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她今晚看他的确非常顺眼,于是上前动手去卸他的玉冠,还不太有诚意地敷衍他拆了发冠头就不重了。
她站着,他坐着,赵忱临没有达到心里预期,可见她走近自己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闷出低低的笑声,像是讨到了糖的孩童,他理所应当地环住她的腰肢,把头靠在她身前。
解玉冠的动作顿了顿,他立刻强调:“醉后实在头晕。”
白玉发冠沉甸甸的一个,嵇令颐往前一递,他却不接,只是捏住她那根还留有淡淡血迹的手指,拉着摊在他面前,然后摩挲着她的指腹想把痕迹擦掉。
血迹薄薄的一层,早已干涸,明明沾点水就能擦干净,他非得黏黏糊糊在那儿捏捏揉揉,嵇令颐忍了一会儿,最后好说好歹把人送还给青麾了。
赵忱临回到主院后并未入睡,他将鹤氅和玉冠留在房内,自己则站在院中观月,兴起之时则仰着头围着院子一圈一圈地散步,胸中越发涨热,毫无睡意。
皎月似雪,好像暴雨叩门时的惊鸿一瞥,他撑伞想避骤雨,却被她拉入盛夏,在嘈嘈中预见了此生昭昭风月。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第74章
一夜无眠的不止一人, 嵇令颐整宿翻看着那块令牌,在手心里都捂出了温度,越看越兴奋, 直到将近卯辰才勉强睡了过去。
因此再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 日光透过菱花格, 又被细密的纱屉割碎, 疏影斜倾,在屋内映出斑驳碎影。
她翻了下|身, 门外花灯听见这一点细微的动静, 小声问她起了么。
其实她原本还想再憩眠一会儿, 花灯从不催她起身,嵇令颐还是应了一声。
花灯进来服侍,有些紧张地告诉她赵忱临已经来找过她四回了。
嵇令颐愣了一下,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
“辰时赵王来寻过人,见姑娘还未起, 跟奴婢说不用催。”
“可是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回, 奴婢说大约是姑娘昨晚睡得晚,赵王笑了下又走了。”
“后来就是青麾大哥来等了两次。”
嵇令颐心里一紧, 连问了几句有没有说是何事, 见花灯摇头只道不知后快速绾了个云髻, 连钗钿都没簪几样,穿着一袭浅黄锁绣烟色素罗蜀锦就快步去了主院。
院门大敞,门外皆是蟹壳青劲装的带刀扈从, 腰间垂下茶白戒牌,而玄色锦绣服的宿行军寥寥无几, 只在岔口处把手了几人。
青麾一直在等她,老远见到嵇令颐就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一口一个“嵇姑娘”叫的亲切,嵇令颐问他何事,他只说赵王请她一起用个膳。
她是不太相信的,现在都巳时了,还吃什么早膳。
她瞥了两眼那些眼生的扈从,又觑了一眼戒牌,上面并未刻字,只琢了如意云头形,格外素净。她在脑内转了一圈,尤其将昨日宴席上蜀地的权财官吏一一对照过去,也没匹配上。
进了房内,只见那张紫檀圆桌上果真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早点,两把扶手大椅遥相对望,剩余都是小上两个号的宽椅,中间还隔着几个小巧雕花方几。房间很大,可是赵忱临似乎移走了绝大多数的东西,于是便显得内里一张四方大卧榻格外显眼,上面还铺着细织蓉覃,十分讲究。
而赵忱临则坐在红木案几旁,上面还堆着几卷明显从未翻开过的经书,正中摆着一面空白榧木棋盘,黑白棋子还收纳在罐中,似乎在等人对弈。
见她终于姗姗来迟,赵忱临不紧不慢地信步过来,眉目闲适,唤她一起用膳。
请了四回,还真是来用膳的?
嵇令颐将信将疑地要落座在宽椅上,却被他扣住了肩膀,手上微微用劲一转就将她按在扶手大椅中。
赵忱临自若地坐在一旁,偌大的圆桌,他非要坐在一起,稍不留意两人的膝盖就会碰到。他接收着她问询的目光,将一碗糖蒸酥酪推到她面前:“慢慢吃。”
她看了一眼,拾起瓷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心里却想着先前在高驰那儿叶汀舟与她喁喁私语了一句她爱吃糖蒸酥酪,就被记到今日了么。
他似乎已经用过了,可还是执箸陪着她用了点,几次将目光不经意似的投向她后才开口:“我想见一见你的母亲。”
“咳咳咳……”嵇令颐猛地呛到,旁边递过来一方帕子,她平复下来后有些不自然,心虚地问了句,“为何?”
赵忱临压了一口茶:“徽州殷氏与你并不亲近,可我既然要娶你,这种大事,总要过了父母。”
他看她一眼:“难道我俩一纸书契就把事情定了?‘六礼’不过,岂非儿戏,你就不觉得便宜了我?”
见嵇令颐面有犹豫,汤勺在碗里搅了又搅不肯与他对视,他眉头一跳,幽幽问道:“你不会是想要私定终身把自己悄悄嫁了,高堂亲友都不知情,好在以后便于脱身吧?”
她心中大震,心想自己的算盘打得有这么明显吗?连忙狡辩说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振振有词,义愤填膺,“我只是担心万一交换庚帖时年庚不相配,或者生肖相尅,又亦或是议亲文定时我母亲不同意怎么办?多一道流程就多一分不确定。”
他睨她许久:“哦?是吗,听你所言,是一心想要嫁我了。”
“自然!”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你昨夜诚心正意,实在打动我,可是我俩之间的约定不能跟我娘亲说,否则她一定不同意。”
赵忱临垂眸看她良久,神情专注,几息后才稍稍靠近她,用拇指擦掉了她唇边的碎末。
他并不担心,与她低低叙语:“若是令堂不满,也是我该经历的,我父母已亡,这些事对我而言自有意义。”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尤其是他说起父母双亡时那种平淡到过于死气沉沉的口吻,嵇令颐心脏忽然一抽,不禁反思起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心一软,同意的话就这样出了口。
赵忱临蓦地松了口气,他原先没有多大胃口,眼下得了首肯,突然觉得今日早膳还算有滋有味,又执箸夹了几口。
正说着些话,门外青麾通传来客,赵忱临应许了一声,并未起身相迎。嵇令颐还在小口小口喝着加了珍珠圆子的牛乳茶,嘴里鼓鼓囊囊的,闻言也将视线投向门口——
大白八緵布直裰一闪,腰间还系着几何纹角带,蔺清昼抬腿进门时直接将目光准确地投了过来。
他身姿挺秀,清华其外,淡泊其中,看人时面上不显山露水,更未有媚世之风。
嵇令颐口中的那颗珍珠圆子差点顶上喉咙,连忙用帕子挡了下嘴,却见蔺清昼的目光跟着下滑到被她紧攥在手中的帕子,而后才看向赵忱临。
她忽而反应过来自己与赵忱临过于亲密的距离,以及她手上的帕子是他的。
咽下那口牛乳茶,她的心跳又平静了下来,正如竞宝拍卖,价高者得,两人既然谈崩了,自然也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说法。
她冲他微微一笑。
不过蔺清昼已经移开了视线,他同赵忱临两人坐到了案几旁,执棋落子,话只说了个开头:“天子已下谕,易高卓之事有个了结了。”
他说完后就闭口不谈,于是赵忱临跟着落了一字,笑笑:“屋内并无外人,蔺相直说便是。”
蔺清昼皱了下眉,抬头看了赵忱临一眼,又偏过脸看向她。
这是让她自觉点,该回避回避。
嵇令颐不动,甚至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牛乳茶,还在上面撒了一些现炒的碎花生粒,仿佛在白色玉兰花中点了淡黄色的花蕊,色香味俱全。
两人连下几个来回,落子飞快,赵忱临见蔺清昼没了下文,慢条斯理地从案几旁抽出一本庚帖,笑吟吟地递到他面前。
大红的喜庆颜色,穿了金线,格外扎眼。
蔺清昼的眼皮重重地一跳,手上一偏,那粒白子就下错了地方。
赵忱临不慌不忙地封死了那一小片白子,嘴上却恭敬:“琨玉无高堂尊长,只能另请著者合婚并赴神庙求签,思来想去,还是蔺相君子端方、萧疏轩举,琨玉还请向蔺相讨个婚帖儿,若能在上面为我美言两句,定当感激不尽。”
蔺清昼深呼吸,彻底没了心思下棋,刚才那一子下错,满盘皆输。
嵇令颐也呆住了,她难以想象赵忱临在这儿等着呢,方才这人还一脸伤神地说要是她娘亲不同意他也愿意继续努力说服她,好一副可怜兮兮的落魄潦倒样——
这才过了多久,这人就完全转了性子,原来是早打着在庚帖上写上被母亲交口称赞的蔺清昼做大宾、写荐词这种主意!
而且,她总觉得这人把婚事告知蔺清昼还存了敲打的意味,她与蔺相私下往来过这事他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才用了这种法子来断了她的退路。
蔺清昼没接,他已经投子认输,正一粒粒将白子收回至瓮中,而赵忱临也不着急,就那样将庚帖放在他面前,收起黑子另开一局。
“这等大事,蔺某不胜其任。”蔺清昼少见地没有沉住心思,他多次为一些年轻士子文人主持冠礼,存的就是托举人一把的善心,今日之事并不为难,更能顺水推舟卖赵忱临一个面子,可他心里不受控制地涌出了强烈的抵触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他平日里为人正直,更是习惯了讲话留三分余地,可今日却不受控制地连说了几句重话。
“这事不似冠礼取字,女子嫁人便是将后半生牵于另一人身上,若是赌对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赌错了——”他严厉的目光倏然射向嵇令颐,宛如书院里拿戒尺教训人的夫子,一字一句道,“所嫁非人、遇人不淑、错付终生。”
“蔺某需为自己所言所写负责,虽与赵王一见如故,可到底不似从小长大的情分,所知甚少,况且即使是个圣明君主,家中贤子,又或是莫逆之交,也未必等同于一个好丈夫。”他将庚帖往回一推,疾言遽色。
赵忱临被明里暗里讽刺了一顿,却未忿然作色,他落子步步为营,小眼丢线,连环劫杀,耐心听完蔺清昼这些话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向嵇令颐惋惜道:“你瞧,我就说了,蔺相何等人也,让他祝词谈何容易?”
蔺清昼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向她,失望道:“你?”
嵇令颐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赵忱临已然帮她应下了这口黑锅:“是啊,她敬重蔺相蕙心纨质,嘉言懿行,还说若得您贺词,一定会开心得睡不着觉。”
他放屁!
她瞪向赵忱临,那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与她四目相对,而后眉眼一弯,温柔哄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你羞什么。”
狗屁人!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狗东西,他就是想逼她站位,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嵇令颐有苦说不出,梗在那儿一动不动。
第75章
见嵇令颐坐在桌旁一言不发似是默认, 蔺清昼从愠恚失望逐渐沉淀为覆水难收后的冷漠。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再不言语。
总归不是公主, 再如何, 也与他无关。
只是胸腔里又堵又闷, 他今日没有心情下棋, 几次出现低级失误,更别想能下出什么精妙绝伦的一步棋, 若是让那些士子见到估计各个都要大跌眼镜。
又下几步中规中矩的棋, 又慢又乏味, 对上赵忱临这种喜筹八方变幻的对手自然不够看。
蔺清昼拧着眉,忽然将手中白子扔回翁中认输,霍而起身将棋盘往边上一推,棋子跟着移位,一同撞到那些落了一层灰的经书。
“咚——”的一声, 经书被棋盘挤落掉在地上, 书脊散开,摊开那页正是世尊告诸比丘:“于色不知, 不明、不断、不离欲, 则不能断苦。”
他根本没有看到经书那一页, 他无心再关注其他什么东西。
一个八字没一撇的医官罢了,十有八九不是皇室血脉,他何苦纠结担忧。
也许是赵忱临故弄玄虚乱他心神, 要是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民间皇子公主断了与四公主的婚事,那才是因小失大。
不就是写一份祝词么。
蔺清昼翻开庚帖粗略扫了一眼, 什么东西也没记进脑子。习惯使然,他硬逼着自己又细细读了一遍, 不过是些生辰八字和祖宗籍贯之类,却看得人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