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早已在一旁备好笔墨,蔺清昼一手执笔,都未舔墨就落了笔。
一笔一画,除了微弱的水渍什么都显示不出来,蔺清昼紧皱着眉,复又描了一遍,才恍然惊觉自己未蘸墨。
又去砚台舐毫,这回又多了,第一笔下去骤然晕开一团黑雾,他也不管,只沉着脸速速往下写。
蔺清昼站在案几旁,甚至都不愿意坐下好好斟酌一番,他写的简短,都是些套话,敷衍至极。
最后一笔收完,他连晾干墨汁的时间都等不及,当即就要合上这份让他心烦意乱的庚帖。
一只手蓦然出现在视线中,赵忱临三指下压,牢牢地按住了庚帖,动弹不得。
窗外风起,从细缝中飞速钻进来,将地上的经书吹的呼啦啦作响,眨眼间就将整本书翻完了,仿佛走马观花行完了俗世一生。
案几上的庚帖被风一吹,墨迹一点点渗至下层熟宣,最后干透。
蔺清昼抬头,见到赵忱临神色淡漠地抬眸睨着自己。
他再无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笑容,眼眸漆黑,面覆寒霜,就像把棋局上反挑定天下的慑人气压笼在身侧,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赵忱临不咸不淡地开口:“蔺相忘了印私章了。”
他说完后缓缓地收回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搓,掌心还有一粒黑子,被他轻轻放回翁中。
他今日已经连续赢了三局。
再下,实在无趣。
赵忱临仿佛只是为了提醒那一句私章,说完后便收回了目光,一手挽着广袖,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一一拾起黑子。
蔺清昼将笔搁在砚台上,从袖中取了一枚方印落名。
他做完这一切后只三言两句说了下易高卓将于三日后拉到彰城街市处以腰斩,夷灭三族,除了公事再无话可讲,只说还有事,先行告辞。
走至门口时,蔺清昼似乎稍稍偏了下头,再转一些就能用余光看向一直坐在桌边的人,可他停在咫尺天涯的距离,最后也没有望去一眼。
“代我向殷娘娘问好。”他只留下一个背影,“金镶玉,要留在身边才能赐福消灾。”
门外的扈从随他远去,嵇令颐还盯在空无一人的门上,有些不知其意。
金镶玉不是让倚翠还回去了吗?
她盯得时间有些久,将蔺清昼最后那番话咀嚼数遍仍是感到奇怪。
“啪——”的一声,她才骤然回魂,扭头看去时只见方才搁在砚台上的毫锥不知为何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好一段距离,留下弯弯扭扭的蜿蜒墨迹。
赵忱临并未去捡,只浅浅含笑着指了指一叠笺,唤青麾把这些东西搬去她的院子里。
他还整理了之前重要的账册和折子一并给她,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嵇令颐果然将蔺清昼最后打哑谜似的半句话抛到脑后,有那功夫,把蜀地握在手中才是正道。
她背着这一堆债回了偏院,甫一出门,赵忱临脸上春山晏晏的笑刹那间收得干干净净,他绷着面孔冷了神色,足尖踩在那根笔上,微微一碾便发出砂石摩擦般“咯吱咯吱”的声音。
地上的污渍被晕染得更大,墨汁的青松子味盖过了她方才吃的酥酪甜香和牛乳乳香,他不大喜欢。
他还是喜欢房间里充满她的气息,或者是她爱吃的点心、她爱用的皂角、她调制的掺杂清苦药香的印香味道。
赵忱临收回长腿,脸上表情越发淡漠,他静静地盯着放在面前的庚帖,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翻开,细细看了数遍,才隐约有了些笑意。
他将庚帖放在一旁,取了一张宣纸,另挑了一根毫笔对照着上面的字体虚虚比划了几番。
模仿字体不算简单,但好在他自小就没有少干这种事,若是算天赋,他在这种令人不齿的事上总是格外有天分。
他一连写废了数张,地上除了断笔外还滚落一堆揉成团的纸,直到最后才勉强得了一张还算满意的。
只有简短的“物归原主”四字,他每一笔都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唯恐被她看出点差池。
其实仔细想想,嵇令颐未必见过几次蔺清昼的字,只不过对上她,他总是会多三分忐忑不安。
赵忱临将宣纸折成信纸大小,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盒,他打开,柔软绒垫上一枚奢华富贵的金镶玉。
那金镶玉熠熠生光,将从窗牖处泄下的阳光反射,一点艳阳天的圆斑倒映在他的眉骨处,好像想把暗处的他拉出泥沼。
赵忱临微微垂了眼帘,一指按住金镶玉将它推远,于是光斑随之移动,彻底跑到了房梁上,而他陷入光影暗处身上再无光亮,好像被拖入了某种阴暗的角落。
他扯了下嘴唇,露出了个满含嘲意的笑。
真是不巧,蔺清昼去而复返命人送回来的东西,被他截了下来。
若是迟了一步,让嵇令颐先与蔺清昼达成某种他模模糊糊间能猜出个大概的合作,那他再拿出蜀地作为条件,应该也会被她因不便出尔反尔失去信用的理由而拒绝。
毕竟她一直对蔺清昼要更为宽容仁慈,对他则怀疑猜忌,就连她的母亲也对蔺清昼青睐有加,他要得到她,就要花费更多的努力。
而克己奉公勤修身的蔺相,居然也真是少见会有这种情绪外露心神大乱的时候,人还在蜀地就已经似全无理智般与他作对。
蔺清昼最好只是抱着想拆了自己与崇覃山合作的可能性,他最好只是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阻止自己有可能得了个名正言顺的正朔身份。
他最好没有什么私心。
赵忱临将某些设想发散开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愈发阴沉可怖。他这几日气色不好,嘴唇僵白毫无血色,又连续几日操劳少眠,此时半阖着眼的苍白样子,好像那些志怪小说中常年不见天日的神鬼。
他兀自静坐了良久,最后恶劣地拨弄了下金镶玉,把那绒布推得皱皱巴巴才盖上盖子,唤衡盏进来。
“过两日将信和东西送去别院。”他笑容凉薄,想起刚才蔺清昼起伏的情绪便越加恣意嚣张,“若是她不要,你就送去明空寺西十二,退给蔺相。”
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根本不值一提,他只要将她扶上权柄和高位,再是什么君子如匪都不可能进的了她的眼。
他才是最懂她的人。
衡盏应下。
*
嵇令颐收到金镶玉和信时还埋头在批不完的笺子中,史书上历代墙头草都没有好下场,她也无遗憾,只回信谢过蔺清昼的好意,将东西一并退了回去。
她在上回宴请中与需要熟悉的世家官吏等人都见了面,这样隔着孔旭做事时不会一问三不知。且赵忱临已经将蜀地官员清洗了一波,现在正是荆棘鞭子去了刺,但又没有完全去干净,抽人生疼又不见血的时候。
她本想再换几人,可是赵忱临识人任用的眼光非常不错,如果为了剥离开他的影响而强行换成己方阵营的人未免有些本末倒置。
她还是想让蜀地一日日欣欣向荣起来,于是在赵忱临的基础上加了几个合适的人,分掉了些权利。
其他的,等赵忱临回到赵国后自然而然便会逐渐减弱他的影响力。
一口吞不成个胖子,整顿吏制可以大刀阔斧,但对于提拔人才还得细水长流,她的心态很平和。
藏书阁一直在加快进度,消息一经放了出去,已经有一些文人墨客不介意“家徒四壁”的谢府,想先来借阅书卷。
因为已经入秋,来年春闱近在咫尺,她听闻这个消息后,拨了私库暂时填补了些,加了桌椅这些必要书具,又搭建了好几间可供临时阅览的院子。
嵇令颐早在布施义诊时就被百姓所知,赵忱临又常将她带在身边见僚属官吏,上下都对她不陌生。她现在做的这些事虽然都借着药铺的身份,可背后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知道第一篇颂词是哪位学子先写出,随后便多了起来,以至于在茶楼里偶尔都能听到她的名字。
什么都在向好发展,只差时间一点点抚平战争的伤害,可是王都突然传来消息,说因为天灾人祸,瘟疫横行,来年的春闱推迟了。
这个消息最先是蔺清昼对她说的,他站在她面前,手上还持着一份文书,上面盖满了各个驿站的印章。
他把文书递给她过目。
彼时,她因不想暴露上山的路线,刚将母亲接下了山,准备按照约定让赵忱临与其见上一面。
第76章
嵇令颐将文书细细读了一遍, 才知道蔺清昼醉翁之意不在酒。
春闱只是上面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罢了,虽是推迟,可对于还深陷战乱饥荒和瘟疫泥沼中的寒门子弟来说, 其实是个好消息。
家族的底蕴和财力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天灾人祸, 同等条件下, 蓬门荜户会遭受更大的打击, 从而将本就不对等的起点变得更加天悬地隔。
上面居然单独夸了蜀地的顽强,而她的名字赫然列在上头, 从最初的义诊布施一路夸到藏书阁, 戴了好大一顶高帽。
嵇令颐看到这里时心里已经有隐约的不安, 她抬头看了一眼蔺清昼,对方仍是那副不矜不伐的模样。
果然,后面笔锋一转,在靖安城等地的瘟疫上着了许多笔墨,最后再次提到她的医术, 将她吹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医, 让她去疫区力挽狂澜。
嵇令颐沉寂许久,表情上看不出不愿意, 可也绝不是欢欣鼓舞。
蔺清昼观察着她的表情, 淡淡开口:“嵇姑娘既然有幸得了殷娘娘教诲, 想必一定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定然不会作壁上观,将魏国百姓置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蓦地笑了, 有几分嘲讽:“这是太子还是三皇子的口谕?蔺相一如既往恪守本分,将所到之处的事一一汇报, 毫不隐瞒保留。”
蜀地方兴未艾,她也还未将此地真正收入囊中, 此时远走,而且还是去生死难料的疫区,怎么看也是一桩亏本买卖。
况且,靖安城的瘟疫说是天灾,其实更像是一场拿无辜百姓做赌注的一场局。
它本有很多次机会将疫情按死在摇篮中,也本应该得到来自地方和王都的补贴和支援,可直到现在王都也才派了零星几位“圣手”,说是赈灾济贫,粮食和药材一层层下去后再也没个音,甚至到了现在连城内疫情的消息都传不出来,完全被封锁。
她指名道姓:“若是我没记错,天子命蔺相去魏国主持大局,只是现在怎么连驿站都还未正常开放?不仅消息封闭,军需运输也成问题,那些药和粮食真的送到百姓手中了吗,不会只是一句空话吧?”
蔺清昼接受了她话语里的嘲讽,他垂首时仍然挺直着背脊,好像一棵沉默的刀剑难驱的树。
他没有为自己开脱,只说:“不是太子或是三皇子,是为了天下。”
嵇令颐扬了扬手中的文书道:“原本若是蔺相不提,我也是要去靖安城的。可是您拿着这一纸军令状来找我,味道就变了。”
蔺清昼缄默不言。
嵇令颐将文书卷了卷,往前一递,他正想接过,只听见身后传来振了振衣袖的声音。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赵忱临不知何时已经从雅间出来了,自始自终却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
他先冲嵇令颐柔柔一笑:“母亲同意了。”在她略带吃惊的表情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后往停在空中的文书瞥去一眼。
嵇令颐吃惊不小,她先前接母亲下山时与母亲说起此事,当时殷氏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她以为是赵忱临声名在外,先将蔺相与四公主的婚事一提,然后问殷氏:“您不喜赵王?”
殷曲盼却没有对蔺清昼的婚事表现出多少反应,只对她说:“我不同意,是因为你拿自己的婚事来成全野心。”
“我知你从小要强,王叔觉得你独自行医年纪太小,你便日夜将自己泡在医书中苦读,还日日跑去范屠户家拿猪皮练手;旁人一句女孩子这点力气如何下地?于是你就亲自去药田培育种植,几乎要睡在田里;叶汀舟不让你去西域做买卖,结果你也不知是怎么劝服了他,更不知道已经偷偷去了多少次。”
“这回我说让你不要嫁人,是因为你方才与我商量时提到赵王并非露出小女子娇羞之态,而是以前那种每一次摩拳擦掌的兴奋目光。你既然不是因为喜欢,那必然是与赵王私下有什么约定,我不喜你这样,你可会听母亲一回?”
她没想到殷曲盼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心中紧张,嘴上却咬死不认:“我当然喜爱他了,娘亲,你若是看到赵忱临的样貌就会懂女儿的心思了……我只是肤浅了些,见色起意虽然浅薄,可相处久了不久日久生情了?”
殷曲盼又咳嗽起来,她瘦的仿佛一张薄薄的弓,佝起身时仿佛快折断了。
她用帕子捂住嘴,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也不与嵇令颐再说什么,只说见了赵忱临她自然会亲自回绝。
嵇令颐知道母亲倔强倨傲的个性,让她服软不如指望天上下红雨,从小自己都是表面哄着听话,背后再偷偷摸摸自己拿主意的。
于是嵇令颐想当然地认为赵忱临大约要因为对六礼的执着而自讨苦吃了,并已经做好了与他做一对每名没份的野鸳鸯的计划。
蔺清昼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惊异,提醒道:“嵇姑娘不如亲自问问殷娘娘的意思,即使是同母异父,殿下回到王都入了玉册,自然也会为姑娘和娘娘做主。”
哦对,嵇令颐在归还金镶玉时否认了自己的公主身份,只说殷氏与天子分开后改嫁才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