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几次他用剑时的英姿,拔剑时只用拇指松松一挑,舞剑时秋霜切雪明,轻盈飘逸,故而从未想过这是一整块玄铁。
她轻视了它,所以当两只手也没合上剑鞘时,脑子还懵了一下。
等转念回来,突然又觉得不对,这么重的玩意儿,夜里她是如何单手开了剑鞘?
赵忱临没有给她思量的时间,云淡风轻地从她手里接过来,虎口一动便轻松按回鞘口将剑放在床沿,自己则往榻内躺了躺,揉了揉山根叹气道:“今夜就别把剑再放在中间了罢,挪去外头也是一样的。”
她羞愧难当,见他确实眼下略有青黛,没怎么睡好的样子,当即一口答应了。
赵忱临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底有隐约的狡黠笑意。
他决定以后若是再借宿客栈,一定要选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
*
靖安城高城深堑、固若金汤,它原先是东西往来的要塞,城门口的人流马车络绎不绝,可才月余,这里就断了声息。
城门口两列警戒,刀光剑影赫赫威然,可在城门外偏隅处有一个用汗巾捂住口鼻的兵卒在焚烧粗布麻衣,长枪枪头在火堆里搅弄扒拉两下,火势更高。
他烧的东西不多,鬼鬼祟祟的,身边还有两人为他挡着些视线。见东西烧的差不多了,几人赶紧解了裤子放水,又用长枪翻动戳弄,把残渣埋入土里。
蔺清昼一见火烧就隐约觉得不妙,他面色沉郁,见地上大大小小有许多新鲜土坟包,命人上前捉了那兵卒过来问话。
那人初始还想狡辩,一见到素袍仙姿的蔺相立刻软了腿脚。
这一问才知道靖安城内自打来了几个道士后便到处宣传需要修建祠堂奉祀五瘟鬼,分别为青红白黑黄五方力士将军,执杓子或火壶,皆为匡阜真人的部将。
道士说只要在沚江边建造五圣庙祈祷并许以心愿,集体供奉五圣,用渔船将供品沿江送至江口外为五圣享用以表虔诚之心,事后以猪羊等供奉还愿,便可驱病消灾。
祠堂当然没有这么快建起来,那几个道士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好几户人家,听着这些话在家宅四院的墙上绘了五圣图,又请道士们施法念经后烧了疫病小儿的衣服。
没过几日小儿当真就能下地乱跑,活泼伶俐,原本不喜识字念书,这一回后居然也收了心,据说悬梁刺股,双耳不闻窗外事,仿佛变了个人。
那几个道士则称,这是被五圣开蒙启智,润心增慧了。
活人做例,而且还不止几例,病急乱投医的人就多了起来,听闻那几个道士今日东家明日西宅,好酒好肉伺候周到,随处赊账,有条件的大户人家重金付那定金只为排队,等得住的就欢欣雀跃,等不住的就是没有福气,五圣不收。
没条件的,还可以买那些得了五圣“祝福”后痊愈之人的衣衫,焚烧入土也可沾光一二。
蔺清昼骇然不已,脸上浮起怒容,厉声斥道:“荒唐!朱计宗呢?”
兵卒诺诺不敢言:“知州大人今日有贵客,本是要来亲自迎接蔺相的。”
城门处涌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卒,为首那人却未着甲胄,纶巾长袍,一双细长刁目上松弛的眼皮往下坠,看起来已逾不惑。他手上捏着一块帕子掩住口鼻,见了蔺清昼后却笑如春风拂面,放下手帕一揖:“蔺相。”
再一拧身,侧了方向往后一揖:“久闻赵王大名,殿下特意命在下前来相迎。”
赵忱临打量一瞬,颔首了悟:“是汤栾先生罢。”
汤栾抚须笑道:“靖安城闭塞不通,赵王倒是长目飞耳。”
一行人进了城,纷纷用绢布蒙口鼻、俾气息。蔺清昼接过绢布时皱了下眉……他离开时靖安城还没有沦陷,当时疫病者均移送至锡县统一看管,违者重罚。这才只过了多少时日,靖安也沦了陷,进出都要蒙面隔绝。
绢布发至赵忱临时被拒绝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那是嵇令颐提前给他的,并面色凝重地嘱咐他不要用他人给的东西。
他忍不住将帕子叠了叠,把素帕角上唯一一个雪青色平安纹露在外面,好让他人一眼看出他与她用的是同一方帕子。
可是束好后一抬头,他愕然发现蔺清昼也用的同一种帕子,甚至跟在自己身后的青麾衡盏也是。
眼见自己的主子死死地盯着自己脸上的帕子,青麾把刚系好的帕子又解下来,天真又茫然地问了句:“主公,有什么不妥吗?”
赵忱临乌发高束,眉眼淡淡,默不作声地转身,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往前走。
汤栾见到赵王身后还跟着一位仪容韶秀的女子,本想请她先下榻休整,谁知将人领到安排的宅子前,那女子却拿起了乔。
嵇令颐怎么也不愿意住在这处,说刚才来时看到一处栽着梨树的清静宅子,想去那儿住。
这一条街都已搬空,本就是商贾之流购置的外宅,人以群分,总商一落户,散商便跟着安置了落脚的宅院。
靖安城一经有人染上了疫病,商贾见城封镖局停业后就将宅子里的私人物什搬走,供给官府公用。
这就是三教九流的敏锐性和油滑,既然自己赚不了钱又可能被关在里头染病,不如早早跑路并在被强行征收前于青天老爷面前主动卖个好。
反正商贾四处有家,又不止这处。
嵇令颐下了马,微微提着襦裙小跑到赵忱临面前,仰着一张巴掌小脸,葱白细指搭在他的大腿旁,瑟瑟地揪着他的深衣,何处不可怜。
她一声比一声绵软乖甜,娇娇柔柔一口一个好主公,直听的人耳根子发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
这宅子是早就安排好的,汤栾捻须道:“小娘子,这是太子殿下的恩典,恐怕不方便随意换啊。”
嵇令颐眼圈一红,眨眼的功夫就开始往下簌簌掉泪,偏生她还知道开口,别的多余的话什么都不说,只小声地叫主公,楚楚可怜。
赵忱临高坐在骏马上,手上虚虚缠着缰绳,垂着眼看美人落泪。
汤栾见赵忱临面上波澜不惊,想着他应该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任由女子恃宠而骄,还要再劝——
谁知下一瞬他就俯下身,手臂一揽就将人抱上了马。
他单臂将人转了个身,让她面向自己的胸膛紧贴着坐,嵇令颐勾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身前,肩膀轻颤,一副狐媚子作态。
他还抚了抚她的发低声哄了两句,再抬头时面上还是淡淡的,只不过说的是:“带路,去她说的那间宅子。”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听出其中不容置喙的意味。
汤栾想起太子提起这位赵王时的表情,换了口风,命人带路。
这一番折腾后,嵇令颐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乌桥巷那间种满了梨树的院子,地上霏霏如雪,幽婉清丽,应该是好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赵忱临陪她进去稍整衣冠,门一掩上,他便平举双臂望向先在案几上摸了摸玉雕貔貅,又冲着墙上那张财神像拜了拜,最后坐在床榻上宾至如归的她。
嵇令颐知其意,凑过来紧挨着他,小手在他腰间丝绦上摸来摸去,悄声说:“怎么?外头有人监视?”
赵忱临捏住她在腰上作乱的手,低声问:“来过靖安城?”
她眨眨眼,装傻充愣。
“后门出去那家长期打尖的药铺是你的?”他睇她一眼,就着她的手慢慢抽开了丝绦,外衫顿时一松,要掉不掉地垮在肩膀处。
嵇令颐也没想能瞒过他,有几分羞涩:“不止。”
赵忱临:?
她越加羞涩:“这间宅子也是我的。”
……
他沉默良久,重新在这四处充满招财气息的内室扫视了一圈,点头夸她生财有道,家产丰厚。
话语一转,他又挑了眉问:“你这一路从蜀地到魏国都有铺子宅院,怎么单单只在赵国没有?”
这语气有些凉薄,他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
那还用问,最初的时候本就是打算一路向东去江南,根本没想着跟你有什么瓜葛啊!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跟你成亲了啊!
嵇令颐觑着他脸上的神色,顿时警铃大作,一本正经道:“因为夫君的就是我的,我看到你给我母亲的那一盒子地契房契了,哪还用再花银子买?”
赵忱临与她四目相对,忽而伸手在她尖尖下巴上捏了一把,雪肤上立刻留下两个明显指痕。见她怒目圆瞪,他才直起身子脱掉了外衫更衣,语气不善地点评道:“花言巧语,心口不一。”
两人整顿一番才出了宅子,汤栾带人候在外面,见嵇令颐跟在后面,眉间皱起又只能松开。
方才赵王纵着这女子换了住处,他就该明白了。
他冲身后扈从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去知府衙门。”
第80章
靖安城的知府衙门坐落在巡昌街的正中心, 坐西朝东,听闻府尹朱计宗上任后特意将原址挪到了此处,取旭日东升之意, 自然官运亨通。
知府衙门并不阔绰, 与此相反, 朱计宗新建的衙门比原先要小上一半, 从瓦片到墙灰都透露出捉襟见肘的寒酸,埋没在最繁华的巡昌街上, 连周围的私宅都比之气派, 稍不留神就不小心走过了。
汤栾说, 这是因为朱计宗的前任府尹因贪污索贿落马,当初查抄时家累千金,惹得天子震怒,因而他以此为鉴,十分痛恨奢靡之风。
嵇令颐下马车时门口有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身材中等, 身着陈旧官服,就连头上乌纱帽的双翅都缺了一块。
他见众人前来, 脸上挂着笑亲自下阶迎接:“千等万盼, 可算来了。”
他亲自上前为蔺清昼牵马, 讪笑着为自己不能出城接风的事赔罪,说是只因太子有要事拿他来问。
伸手不打笑脸,蔺清昼本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 见朱计宗如此,一时也没有开门见山拿五圣之事责问他。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里走, 这一进门才发现衙门内的衙役极少。朱计宗叹着气说靖安城遭此大难,能用的人都派出去挨家挨户摸排搜查了, 府中的人每个都掰成几份干活,地里的牛都能干半日休半日,衙役却几乎夜夜留宿上值,比牛马还不如。
“忙在下一人也算了,可手下各个有家有室……哎,太子体恤,亲自来查访,我们实在是太缺人了。”朱计宗愁眉苦脸。
到了正堂,两侧终于有一排墨色劲装的扈从鹄立廊下,腰间佩剑,每个人脸上都冰冻三尺,一动不动。
汤栾点了头,扈从检查了身上是否有武器后就退开放人进去了。
没有太子的传唤,嵇令颐并未进去,赵忱临将青麾留下护她,自己则带着衡盏进了正堂。
谁料里头提高了嗓音唤了句:“既然来了,为何不见本宫?嵇姑娘一并进来罢。”
扈从要来搜身,嵇令颐退开一步说自己不会武,若要搜身请派个姑姑来,话音才落,里头又说无妨,让她直接进来。
她带着帷帽跟在后面,正堂中太子程珲背靠在中心北官帽椅上,一身紫色锦袍上绘出大片团花藤纹,头上戴着同色嵌宝金冠,倒衬得他有几分倜傥。
他剑眉横飞,浅麦色的皮肤看起来爽利俊朗,见人来,第一眼落在赵忱临身上,第二眼却越过蔺清昼等人落在最后的嵇令颐身上。
他膝上还摊着文书,一一赐座,请赵忱临入了上首。
嵇令颐不得不也坐在旁边,隔着薄纱她也能感知到程珲再一次扫过来的视线。
他也没有说些之乎者也的官话,直接将手中的文书一举,让汤栾转交给众人轮流阅读。
文书先到的赵忱临面前,他垂眼略停,似乎只看了一眼就将文书合上,还给汤栾让他传到下一位。
程珲虚握着拳,将靖安城的难处又提了一遍,感慨道:“本宫三年前来此地时是为了毋默的贪污案,要拔掉地头蛇如虎口夺子、步步惊心,亏得邪不压正,终究让本宫斩了那群私饱中囊的蛀虫,还了魏国一片清明。”
这事全天下都知道,因为彼时太子已经被囚禁于东宫许久,而他被囚的原因是皇后失德被罚,他几次与天子争论未果,借酒消愁后不慎与新得宠的嫔妃搅在一起,惹得天子大怒,直接杖杀了那位有着黄鹂般灵动婉转之声的娘娘。
这种皇家秘闻却走漏了风声,不止是朝廷,连民间都说的绘声绘色,连那双十年华的娘娘穿什么颜色的小衣都编的有鼻子有眼,直说太子子夺父妃,这是早将江山视为手中物了。
天子因外头纷纷扰扰的流言让自己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恶化,缠绵病榻许久。皇后被罚时由三皇子生母嘉贵妃协理六宫之权,于是总能讨的天子大悦的嘉贵妃也被训斥了好一顿,说她只知如何为妾,到底不如皇后稳重沉着,断了她执掌凤印的痴念。
朝廷里为是否要废太子之事吵得昏天黑地,最后是蔺清昼进了御书房,与天子一直待了三个时辰,出来后天子诏令命太子赴魏断案。
此事办妥,柳暗花明,办不妥,彻底出局。
太子办得干净漂亮,证据确凿,供词完善,毋默及其亲信家产充公,还拔掉了易高卓等人的一些羽翼,天子便解了他的禁令,这才重新坐稳了这个位置。
“自朱计宗上任后,魏国总算有两分样子了,果然整治地方最重要的是人,若是发布政令的头都不干不净,怎么可能结出没有虫洞的果子?”程珲拍了拍朱计宗那缺了一块的乌纱帽,对方连忙将身体弯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