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珲冷静下来,他坐起身:“是得让赵忱临吃点苦口了,你速速去把嵇令颐带出来,免得连她也折了。”
他说起嵇令颐又是一肚子气,她能日日在庖厨举案齐眉地当那厨娘,他几番命下人带礼物去见人却从未成功,不是头疼脑热就是水土不服。
他几次落空,人没见到,东西倒是送了不少出去。
程珲怄着气,只觉得这对夫妻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狼狈为奸,行事风格都渗透了对方的影子,仍谁见到,都会认出这是谁教出来的,简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刻上了对方的永久印记。
汤栾道:“殿下放心,蔺清昼已经去接公主了。”
*
蔺清昼重新到那间种满了梨树的宅子,一抬头就看到那颗最高的梨树被人修建过,原先自由疯长的枝桠打掉了一些残枝,像一顶蓬松的伞状帽冠。
他请人通传时往里扫去一眼,原本遍地如雪的梨花已经扫尽,沿着园囿在土壤上厚薄均匀地铺了一层,好像宫廷里的白玉石阶。
梨树之间拉了几根晾衣绳,上面还搭着几件湿漉漉的衣裳和帕子,滴下的水都被覆着落英的土壤吸收,是那些市井布衣守着流年精细打算着过日子的普通日常。
过日子?
蔺清昼听到那句早已预料到的“她不便见人”,脑子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他还站在门口眺望内里,看到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分门别类的干药材晒在摊了薄布的地上,四角都用砖块压住。风息驯服,只带来梨花的幽远清香和空气中微弱的一息皂角水气。
难怪!他忽而大悟,难怪赵忱临前日忽然问起附近哪里有砖块和灰浆之类的东西。
灰浆?他往另一边看去,果然见到上次来时根本没有出现过的一架简易新秋千,上边的横杆还绑了两个扫晴娘,粗糙的针脚配上格外精细的画技,分别是谁做的一眼就清。
扫晴娘正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对着那些药材,像是两个盼晴日的胖头监工,兢兢业业,唯恐一场雨将地上的心血浇个透心凉。
处处是清隽安宁的生活气息,如梦境一般娟好,都是温柔和期盼,聚拢是烟火,摊开是人间,不过如此。
赵忱临再晚都执意要回来,原来是这样。
就像盛夏时碧绿生翠的一柄荷叶,在所有灰白无趣、循而往始的重复中惊鸿一瞥,日子庸俗平常,可她如细碎鎏金阳光,慷慨洒落其上。
他因此爱上人间。
蔺清昼耳边虚虚地响起了好几次“蔺相?”,他置若罔闻,只在心中将一圈圈波荡开去的水纹死死拦住,拼命想要它变回原先古井无波的深井。
他没能拦住,越是收紧,水越是从指缝中徐徐泄去,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我要见公主。”他说,“你们拦我,就是在推她赴死。”
身后的扈从纷纷拔剑,知晓今日是要强闯了。蔺清昼沉着眉宇,赵忱临这几日身边从没出现青麾和衡盏,他便知道这左臂右膀定是留给了嵇令颐护她安好,这些人在身边,能不能闯进去还不好说。
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宅院中的护卫并不能干,起码绝不是暗卫的水准。
他也没见到那两位暗卫。
蔺清昼带人进了院子,见身后的扈从先行急急鱼贯上前,严厉斥了句:“都仔细脚下,别把地上的药弄乱了。”
一群人急刹脚步,规规矩矩,蔺清昼先往飘着香气的庖厨走去,算算时间,嵇令颐也该备好午膳命人送去了。
他是第一次入庖厨,迎面而来是酥脆的烧鹅香气,还有酸甜气息的梅子酱。蔺清昼扫顾一圈,愕然发现里头只有两个厨娘,嵇令颐连个影子都没有。
“嵇姑娘人呢?”他才问完,目光就钉在一旁巨大的宣纸上,上面潇潇洒洒地写了今日菜谱,还特意将其中关键提味步骤也一并写出来了。
脑子中忽然一闪而过,蔺清昼背对着扈从命人搜查全院,可他面色晦暗难言,几乎能确定嵇令颐一定不在这里。
赵忱临日日炫耀,实则这些东西并不出自她手,她只是写了菜谱,而他是在为她打掩护。
她能去哪儿?她要做什么?
院子里的人都是一问三不知,扈从也来汇报称房内无人,只是看行装都在,应该没有走远。
蔺清昼沉默不语,忽而注意到今日有个菜是巴楚菇拌凉笋,他眉心一跳,踩进油盐酱醋的地方,伸手掐了掐那巴楚菇。
鲜嫩多汁,饱满回弹,不是干后泡水的,而是新鲜采摘的。
可这是出了蜀地一路往西域外才有的蘑菇。
电光石火之间蔺清昼立刻知道了嵇令颐去哪儿了。
驿站。
她心心念念的漕运商贸。
他想起先前被还回金镶玉时他同意在这帮她一把却被拒绝了,她说:“买卖讲究天时地利,先前是先前,现在不是这个价格了。”
她说:“毋需蔺相,我也能做成。”
“去查,靖安城今日可有人进出。”蔺清昼抚着额头,眉头紧锁,在自己亲信离开前又追了一句,“聪明点,别让……让太子发觉了。”
见人离开,他才有更多精力想起之前的细节,比如从蜀地来西魏时每一次赵忱临都要求住在驿站;比如每一次住店结账时都是他们付的钱……
嵇令颐说不定就是那时候付了大笔的银票去搭建她所谓的急递铺和递运所,恐怕她期冀的连通东西的水驿和陆驿已经如草蛇灰线初见成效,毕竟每个驿站都是独木难支的孤船,驿使也鱼龙混杂,赵忱临在遵饶那半块西魏上还有大量的宿行军,什么做不到?
蔺清昼越想越心惊,他再难找出什么借口和理由欺骗自己,他不得不承认嵇令颐远比他想象中要野心勃勃,这两人的胃口太大,这一步步的哪里像会同意屈人之下做个拥护天子的诸侯王,分明是像……!
他脚步更急,也不言语快速出了这个宅子,在身后扈从一声声呼喊中自顾自围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在宅院后门发现了那家不起眼的、早早打烊关店的药铺。
喉间苦涩泛起,蔺清昼头疼难忍,心口发慌,她还真是一条路走到黑,胆大妄为,恣睢任性。
她是公主啊!她怎么能不帮助自己的父皇巩固政权,反倒处心积虑地想着篡位叛乱?
“蔺相,可是这里有什么问题?”身后扈从见他脸色不对,作势要上前敲门喊人。
“没有。”他声音略急,与方才训斥属下不准踩乱晒干药材时一模一样。
蔺清昼低垂着头,兀自站了许久后脚尖微微一动。
鞋底碾过石沙,发出粗糙的摩擦声。
这一步咫尺天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皇权礼制遗忘了一瞬,从而下意识维护了她。
“回去。”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艰涩呢喃,“定是赵忱临胁迫,与她无关。”
第84章
蔺清昼从药铺一步一缓地回到宅子, 刚到门口居然迎头碰上正巧回来的嵇令颐,她连马车都没有坐,身后空无一人。
扈从嘴里呼哨一声, 立刻上前将她团团围住。
嵇令颐连神情都没变, 站在原地凝望立在远处遥遥与她相对的蔺清昼。
见扈从缓步靠近她, 手中持械大为警戒的模样, 蔺清昼抬手停住下人举动,只简短地说了句:“进来说话。”
他先行转身进宅院, 嵇令颐随后跟上, 身后扈从把持着门扉, 防止她趁机逃脱。
进了正堂,蔺清昼背对着她问道:“既然知道我要来抓你,为何不跑?跑了为何还要回来?”
嵇令颐初始还装了装懵懂不知的模样,见骗不进才不太有诚意地求饶:“蔺相饶命。”
见眼前飘逸沉静的男子霍然转过身直直地望向她,眼中一派深沉的黑, 那是长年累月陪伴在万人之上后浸润的九重天的威仪。
他目光如炬:“公主, 人生如棋,一步错, 步步错, 你不该与那些逆臣贼子混在一起。”
嵇令颐没有被他陡然威严的语气震慑到, 相反,她嫣然一笑,学着他方才的话反问:“既然知道我近墨者黑, 蔺相为何不将所知之事如实禀告给太子?不仅不报,为何还替我隐瞒?”
蔺清昼心间剧震, 自欺欺人的一张岌岌可危的薄纸被戳破,让他惊悸、恼怒又沉痛。
他的脸像六月落霜, 语气虽克制,但话下那隐隐不满的责怒之意呼之欲出:“那是因为蔺某以为公主会回头是岸。”
“何处是岸?”她打断他,往前一步步逼近他,抬着下巴问,“太子是岸?三皇子是岸?还是天子是岸?蔺相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是为了谁?”
蔺清昼声音紧绷,克制住自己往后退出礼节距离的反应,斩钉截铁:“为了纲常名教,诗礼冠带,为了四海波静,国泰民安。”
“那现在达到你想要的天下了吗?”她的语气是平静的,一手指着门外,“靖安城有今天,你觉得纲常礼教是在救人还是在捂眼?”
他张嘴欲答,嵇令颐抢先又往前踏了一步:“如果我告诉你疫病早该结束了,结束在锡城,却被太子推波助澜蔓延到病殍满地,你还觉得扶持他们上位后能山河太平吗?”
蔺清昼脸色一变,动作比思绪还要快,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她猝不及防被带着往后退了一步,身前的人大概是怕了她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掉脑袋话,跟着往前一步一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仍然牢牢捂在她口鼻。
门窗均紧闭,厅堂内幽幽霭色,死寂像是釉面上细细的一条冰裂,出现后很快就如蛛网一样爬满全部。
捂在她嘴上的手在轻微颤抖,指骨发白,他好像比她还要怕。
蔺清昼压低身子,眼中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的神采,而是隐隐如有火苗跳动。他压在她嘴上的手微微用力,迫使她扬起头,然后盯进她眼底低声叱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嵇令颐点点头,他的手就跟着上下动了动。
她眼神泰然若定,冲他比了个手势后拉扯他的手,蔺清昼的掌心擦过她柔软的唇,眼睫一颤,如被蜇了一口似的快速松手后退,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一松开,嵇令颐如无其事重复了一遍:“太子已有疫病的药方,只是一直藏着没有没拿出来。”
“你!”蔺清昼拂然。
“你若不信,将我送去永宁江畔,今日是五圣江祭的日子吧?”她说,“我让你看看,那几个道士究竟是谁的人。”
*
永宁江畔少见地聚集了大片百姓,在这等疫病肆虐人人自危闭门不出的时候,要见到人潮涌动的场面,只可能与活命有关。
赵忱临带人来时,人群已经密密实实地围成了个水泄不通的圈,中心有成箱的“祭品”,除去那些牛羊猪鸡外便是压箱底的金银珠宝,为了活命,前来祭祀的人将身家全部押上。
毕竟钱财死不带去,既然已经染病,不最后病急求医一把,就是被拉去锡城化为乱葬岗中的一抔土。
供奉祭品的人基本都是被天子派来的御医点了头说得病的,有些已经出了症状,身上红肿,衄血发斑,有些才刚有点头痛如劈,腹痛泄泻的症状。
那些箱匣被船员一一搬上货船,打眼一看,原来那几个道士也在船上,隔着距离在上面念念有词。
赵忱临高坐于马上,见状嗤笑了一声,转过头对太子手下的人阴阳怪气:“我听闻要得五圣庇佑就要心诚,想来这里的人应是那几位道士最为虔诚,原来也怕得要死只敢隔着船岸做法?”
无人回答,他也没打算听到什么答案,懒懒散散地转回头继续看岸边众人齐跪下对着满载船只反复磕头,高声求救。
等箱子都装好了,那几个道士摆摆手催着岸上的人散去。人群稀稀拉拉地一步三回头散开,又被几位据称病好后重获新生被收为“圣徒”的男子捂着口鼻驱赶道:“快快离开,惹怒了五圣大人还想要命吗?”
散开的速度快了些,立刻就有全副武装的火师将方才聚集过的这片土地撒上水。
空气中逐渐蔓延起略微刺鼻的药味,赵忱临眯着眼在那略显姜黄的液体上盯了一会儿,沉吟不语。
船正要开,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已然开始发出腐臭味的男孩,她发足狂奔追赶船,撕心裂肺喊道:“还我妞妞!骗子!我一儿一女都折在你们手里了!”
几个道士已经下了地,骤然被那女子一扑吓得连忙喊人,动作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忱临今日带出来的属于太子手下的兵卒。
那群官兵用长枪将女子架住,火师把清扫的药水兜头浇下,女子死死抱着怀中尸体,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叫:“他们把我好好的女儿带走了!就在船上!”
“胡说八道什么。”其中一个官兵长枪一压将女子压倒在地,正打算屏息用破布塞住她的嘴,身后船夫“啊啊”惨叫了起来。
乍回头,宿行军已经上了船将船上船员纷纷控住,剩余人长刀一勾一挑,把用麻绳捆扎好的箱匣一一松开。
那群架住疯女人的官兵立刻大惊失色地要冲上船,却与宿行军对上了面,纠缠难脱身。
箱子一只一只打开,放在外侧的都是死物和家畜,可藏在中间的箱子打开后却伸出了一只瘦小的手,害怕地扒住了箱子边,然后冒出了小半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是女童。
活的女童。
饶是训练有素的宿行军都面露难堪,几番看向赵忱临,吞吞吐吐,不知如何禀报。
那女童已经害怕地慢慢蜷起了身体,冲着人群茫然地喊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