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缓慢地眨了下眼,屏住呼吸等待时空空荡荡的脸庞在看到她睁眼后立刻鲜活了起来,溢满了生动的笑意。
可是她清楚地听到了他刚才想要用蛊的念头,此刻见他目光专注而晦暗,即使唇角轻轻勾起了个冁然笑意的弧度也化不了她油然而生的寒意,仿佛在脊背上覆盖了一层泥泞潮湿的爬山虎。
她避开了他想要触摸她脸颊的手。
赵忱临的手停顿在空中,表情有短暂的茫然,他跟自己说没关系,她只是暂时还没有解气,可是慢慢收回手的瞬间好像被什么虚无的东西压着,令他的脑子发麻,喘不上气。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声嘶力竭的,边咳边别开身子不让她看见过于狼狈的模样,可是胸口的纱布很快浸润,徐徐渗透出暗红的血色。
闻人嗣赶紧端了杯水上前来扶着他靠在床背上,扭头还催促嵇令颐道:“快扶一把,我缝了针,可能又被挣开了。”
嵇令颐不得不搭了把手,才碰到他的手臂他就反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安慰她:“无……无碍,别……担心。”
她拧眉:“你别说话了。”
果不其然这一句话后赵忱临立刻安分了下来,像只昂着头被摸了下巴的家犬,脸上露出有些奇妙的表情,那是一种压着嘴角偷偷高兴又要绷着脸伪装平静的矛盾,意外接收到她似是而非的一点心软立刻不知今夕是何夕。
闻人嗣判断了他的伤势,不敢轻举妄动再次解开纱布重新缝针,只扭头对嵇令颐道:“你醒来了我就放心了,再观察一会儿,血没止住你再为他缝。”
被衾堆叠在她腰腹,她有点想钻回去将自己裹成一团逃避眼下这种两难的境地。她还没发话,赵忱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后立刻维护道:“她才醒来缝什么缝?你来。”
闻人嗣顶着一张冤大头的脸去看药了。
房内两人半晌没有出声,四下里静悄悄的,铿然一叶。
嵇令颐觎着身边人目不转睛瞧她似怎么也瞧不够的样子,挣脱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虎口,转而掐住了内关——脉象浮弱,看出来做了很多找死的事。
赵忱临见她凝神平脉,面色隐有怒容,知道她这是动了怜我怜卿的心绪,若得她怜惜这一刀就不算冤,果然病时她总是更好说话一点……他登时眸光轻扬,躺也躺不好了,歪歪斜斜往她那儿倚过去。
嵇令颐深吸一口气,屈臂抵住他,开门见山与他谈:“那夜我还未与你说明白吗?你拿崇覃山做筹码交换并且意欲控制我做笼中雀的那一刻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
“我只认一半。”他既然已经被她发现索性全盘托出,“居袭士和龟公是我杀的,可不是为了将崇覃山做饵,而是为了抹除叶汀舟的痕迹;我关你也不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是不想让你见到叶汀舟。”
见嵇令颐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笑容寡淡道:“我承认高驰动手后我对他见死不救,还想置其于死地。”
顿了顿,他极力做出一个退让的表情以掩盖住心里的阴云密布:“可是那一刀我还了,大不了以后我再不对他动手。”
她没说信或是不信,直视着他:“孔旭带兵退了蛮人三回,山上的人已经悉数转移,可因对方对山中路线了若指掌,深夜进犯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了……死了四十几人。”
她忽而气短,酸涩直冲鼻腔,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大颗大颗滚落。她掩面别开脸,喉咙堵得厉害,几番吞咽才把情绪咽了回去。
身前的人凑过来要给她擦眼泪,嵇令颐往后退了下,低下头又避开了他的手,像一只垂死抵抗只愿自己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赵忱临悬在空中的手极慢地缩了回来。
这是仍然不信他。
他蹙了下眉,被冷落的现实让他眼底流露出几分煞气,又飞速收了回去,可心里却仿佛开了锅的沸水般翻涌出各种不择手段的心思,肮脏、下作、掠夺、气急败坏,像是一块黏腻漆黑的沼泽地。
嵇令颐吸了吸鼻子,稳住声线道:“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可是到现在为止只有你在这个局里几次动手,你把所有动机都推给叶汀舟,我也只能至多信你一半。”
她虽红着眼眶,可语气冷静:“是不是,我自会去找个水落石出。我与你之间的事先放一放,你不必管我。”
赵忱临的心霎时跌落谷底。
这怎么行?什么叫先放一放?他可放不下!她撇下他独自远行,这一远,就远到天边去了。
他深知自己一旦看不见她就会胡思乱想,若是两人说的不清不楚直接分开,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只会日日折磨他。让他等?不如说是让他忍受精神凌迟。
赵忱临僵挺着腰坐在那儿,黑漆漆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脑海里又开始翻腾起各种蠢蠢欲动的手段心思……她人在这里,他为什么要等她?他明明可以囚了她,他为何要放她走?
“我也要为自己寻个清白。”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她下榻的方向,语气温良,面容乖顺,笑意和煦地将手指上宿行军的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当务之急是先御外敌。”
第107章
嵇令颐抬着手, 定定地注视着手指上的这枚戒指,因为指环略宽,戴在她拇指上还有余量, 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招摇过市的泼天富贵感。
她神色不明地盯了很久, 抬起头, 身前这人也沉沉地注视着她。
其实不太想要, 宿行军与别的私兵不太一样,是赵忱临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养起来的, 并非夺取一枚戒指就可以移天换日的。换句话的意思是, 只要赵忱临还活在人世间一日, 他这个人本身就比这枚戒指有分量得多。
嵇令颐转了转戒指,摘了下来。
赵忱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他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眸色沉郁,声音却放轻, 有一种矛盾感, 他轻声问:“怎么了?”
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孔旭能赢,且消息已经上报天听, 宿行军已经分散在赵、魏, 不便再分裂了。”
他盯她许久, 用一种厚重的视线一寸寸攫取她任何一点微小的表情,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什么痕迹以评判她是否心口不一。
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了温柔和煦的笑意, 没有去接那枚戒指,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温柔又强势地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你好好休息。”她还想试着出门,看看赵忱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手上蓦地一重, 她才探出去半个身子被抓着拖回来,嵇令颐额头直跳,扭头就厉色道:“怎么,又想禁足我?!”
他抬手就去扯身上血色更明显的纱布,小臂上青筋一鼓,绷紧的纱布立刻松松垮垮掉了下来,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露出为难困惑的表情看着她:“闻人肆用的药没有你的止血快,你要是不愿意施手缝针,能不能给我换一下药?”
她一口气顶在喉咙口,呼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那伤口被他发疯似的折腾了许久,线头与外翻的肉混在一起,还有混着乌红血块的血粘稠地往下流,狰狞极了。
“你可别忘了这一刀是我捅的,我给你药你敢用吗?”
“你既然觉得,连居袭士给的你都不确定的药方我都敢用,我夫人给我的药我有什么不敢的?”
一句话把她堵得没法继续往下说。
她瞪了他一会,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而说:“好,可我现在身上没有,要去药铺配。”
驿站旁的急递铺和递运所连通东西,陆驿、水驿成网格状重新拉起了贸易,她分拨了一小块官用给民,商货挤占一部分空间,花钱买时间、保时鲜,最先尝试的就是那些贾人,两厢一摊价格反而降低了货运成本。她现在进药量大,打通了隔壁的铺子扩张成一个医馆,掣药和小郎都回来帮忙,她则借着这个铺子收了不少消息。
那时蛮人进犯的密文就是孔旭通过官运传过来的,她阅后传给了蔺清昼,天子今日应该就知晓了。
赵忱临安静与她对视,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同意了。
半炷香的时间,嵇令颐面无表情地在药铺堂中坐着验方抓药,身后帘子后方赵忱临靠在供诊病和重病病人休息之用的罗汉床上,安静地阖眼陪着。
她甩不掉这颗牛皮糖,说多了他还会不咸不淡地质问她叶汀舟在这处住了这么多天难道还刻了名字,别人都住不得?
生无可恋。
嵇令颐想过两人撕破脸后会如何誓不两立势如水火,以赵忱临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或者与她一刀两断,再见绝不手下留情……可是她没想到他居然淡然若水,如先前一般与她交心相处,好像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那夜温泉池中的刺杀。
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面,嵇令颐有些茫然,还有些不真实感,不知道他是出于愧疚感还是真的高烧烧掉了脾气,总之他除了拿着生病受伤的借口日日待在屋里养伤,两人同在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外,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这样好说话,实在不太像他。
也许是这种后果与设想中天差地别,她甚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嵇令颐很快策划了第二次跑路计划。
她认真地考虑了赵忱临的说辞,觉得两人的问题出在他对她的影响力太大,如果不尽早恢复身份站上高位,只要他手里一日拥有过重的兵权,就对她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她需要除了贸易、通信以外更多的制约手段,否则只是一块肥的流油却没有自保能力的香饽饽。
就比如她这几日可以自由地出门上街,随心所欲地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可她的头顶一直有双眼睛一路暗中跟随。
她试着在银楼挑选首饰珠宝,进去半个时辰后空着手出来,回到府宅时她试戴过的品样都已经在她的妆奁上排得整整齐齐,分毫不差。
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不过她没有气馁,因为比起上次她这回有更有利的条件——靖安城的官兵重整,宿行军不再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蔺清昼如一棵沉默的松柏般完全站在她的这一边,他会在进出城的过所文书上助她一臂之力。
嵇令颐一边触及赵忱临的底线去红楼乐坊点人赏舞听曲,或是在官田试验作物并留宿农户,日夜在外不归家,一边又似回心转意埋头在医馆为他测试寒毒方子。
他对此一并接受,不曾提出一点异议,听话得仿佛芯子里换了一个人。
嵇令颐在制出解药的那一日定下了离开的日子。
居袭士给的方子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是其中一味药“降仙草”却大有文章,这味药产自西域,不算易得,可对她而言也不算什么难题,只是因为起了战事此事就拖久了。
她好不容易拿到手,配出来的性向却是相冲的,反复测试也不得其意,最后一一排除下来只能把目光落在降仙草上。
几次调整都不如意,她好胜心起,索性购苗去农田里亲自养育,最后才发现这种草药居然在偶然一次喷洒过消毒药水后一夜之间变了颜色。
她心里隐约有了答案,试了几次土中加稀释酢后再种成苗,果不其然前一日还是蓝色,几日后越发紫红,最后近乎于红色。
她重新用红色降仙草入药,问题才迎刃而解。
她将药方和成品一并通过路驿寄给母亲,等得望眼欲穿,终于收到了肯定的回信。
她大喜过望,有一种破解难题的畅快,这药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一次便药到病除,赵忱临长久服用慢性毒药得来的病根,需要调上几个周期才能慢慢变好。她便计算着量一口气做完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自作主张地将药做成了药丸模样。
……大概是因为先前做这种模样的避子药做顺手了。
她做完满满三瓷瓶,将地里的存货都薅干净了后自觉满意,于是走得更加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她叫过几次唱曲的清倌,赵忱临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在宅子里唱戏的那班清倌中有一位是叶汀舟的人,于是嵇令颐很顺利地再次与他联系上了,并且借着他的掩盖在城外备好了车马。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蛮人入侵的消息传得朝野皆知,此前这种平叛征战的事都是太子御驾亲征,毕竟天子要为东宫造势得民心,可是太子被废形同庶人后,这件事就落到了三皇子身上。
这日便是三皇子程歧带兵途径西魏之日,一切过所皆从严从紧,可是街上围观百姓众多,等如长龙的队伍悉数入城后街上更是热闹,被巡防兵拦住挤在一起,比肩接踵。
嵇令颐在人群里淹没,又挑在军队过所后的那小半柱香的时间里换装出城,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靖安城所有进出都封闭,宿行军把手各个关卡驿站,严防死守。
她不知道赵忱临居然当着程歧的面还有如此手段和胆量,赞叹之余……可惜很不巧,她先行顺利逃脱了。
才走出没多久,城外忽起暴|乱,兵强马壮皆抱着死志下手,嵇令颐后来才听说那是太子残党孤注一掷想对程歧动手,反被三皇子反杀……好在她出城后并未快马加鞭疯狂赶路,而是弃马走水路,晃晃悠悠停了大半日才动身,阴差阳错逃过这一劫。
她的马死在城外这一场殊死一搏中,她也不知道。
此后暗卫彻底跟丢了她,城外那一片白骨碎肉足够让人辨上许久,且关注此事的可不止赵忱临一人,如雪花般的弹劾送来了一帮又一帮的侍郎少卿刺史,恨不得将城外那块地圈起来送到天子面前以作呈堂证供。
她再一次与赵忱临对赌,没有先去徽州殷氏认祖归宗,而是直接北上往王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