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聊的记忆不过是身体出现损坏的副作用。
可现在,她并没有掌握任何通天阵的法决,这天却为她敞开了一条缝隙。
塔顶的圆形孔洞,溢下一道金光。
严宁走近,金光垂直落在脸颊上,瞳孔被光打透呈现出黑灰色的环形山脉。
她向上看去。
并没有刺眼的光,她的灵魂再次被抽离,扔在了一片漆黑的海洋。
不,不是水,是流动的魔气,浓郁到化作覆盖大地的黑水,视线下蜷缩着一个女婴。
严宁本无法看出她的性别,却还是一眼就猜到了。
因为这婴儿,和小时候的自己很像,但可以确定,这不是她。
吹来的风很熟悉,萧瑟寒意中带着幽怨。
余光中,一道耀眼的白光缓缓走近。
她转头看去,一个身披白衣,器宇轩昂的老者站在不远处,而他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孩,单纯懵懂的眼神看着魔气黑水里浮动的女婴。
老者抬步,男孩拽着他的衣袂也同时靠近。
这女婴被他抱起,他思索片刻后,向小男孩笑道:“云辰,她做你师妹可好。”
四五岁的男孩垫脚看去,刚笑起来,点了点女婴沉睡的脸颊,却被一股黑气绕上手指。
“好痛!”他大声喊叫,面色惨白。
“不怕,云辰,她也是无辜的。”
白衣老者将女婴悬浮在身前,双手散出汹涌澎湃的灵力,脚底的黑水汇入她身上,却又从眉心逆流回白衣老者的手心。
他眉头紧锁,纯净的眼眸中闪过一片漆黑,又消失不见。
大地干净了,露出深棕色的土地。
那个男孩抱着女婴跟在白衣老者身后,向远方高山上的纯白庙宇走去。
瞬间,刺眼的光芒让严宁扭过头,她退出那道金光。
什么意思,那女婴是秦紫姝?
而那个白衣老者是她的师父,还有那小男孩,就是宋云辰?
严宁感到难以窒息的闷痛,不是她在痛,是秦紫姝在痛。
但秦紫姝的记忆仅仅从记事开始,从没有任何痕迹说她诞生自那片黑水,她身上也没有任何魔气流转侵袭的迹象。
“秦紫姝,师父帮你洗髓归心,你都忘了吗?”
这是宋云辰当时在静息洞说的。
她师父竟将她的魔气封于体内,可仙云宗那场血洗……他们的师父垂垂老矣,再也无法遏制魔气的侵袭……
“他们沾染了魔气,自是该死。”
看来,她真的忘了。
金光消散,严宁再怎么走动触摸,可接下来并没有任何反馈。
难道这就是天道的示意?
可这是过去,早已沉睡在千年岁月的长河里,这河水流淌,早就没了踪迹,又与她何干?
昭天塔寂静无声,严宁心头升起焦躁,她用肃清剑割开指腹。
一滴血落在法阵中央。
倏地,法阵凹痕再次蔓延起金光,而那孔洞随着光线倾泻而下,渐渐浮出一道紫色的身影!
那面容和她一模一样,神情看似怜爱众生,可眼眸里尽是傲慢!
秦紫姝!
严宁提剑挑去,可剑刃落了空,穿过了那道身影。
她一动未动,无波的眼眸流动一丝不解。
“你可知你就是我,这是弑主。”
她的声音透过身躯,敲在严宁内心深处保护灵魂的屏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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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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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白雾中,严宁看见自己抬起紫衣的袖摆,右手拿起肃清剑,锋利的剑刃划过左手的指尖,一滴血缓缓溢出。
聚出的血珠上,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下一刻,掌心翻下,那滴血受重力的影响,摇摇欲坠。
很快,再次渗出的血融在一起,通红的血珠离开了她的宿主。
在秦紫姝的俯视中,血穿过云层直直下落,滴落到一名女子刚刚隆起的小腹上,那血穿过了皮肤与血肉,融在还未成形的胚胎里。
腹部上宽厚的手掌突然停止抚摸,那个男人抬头望天,又再度向面前的女子笑起。
胚胎逐渐变成婴儿,那滴血变成了背后那颗她看不见的红痣。
自己果然什么也不算,只是她的一滴血。
严宁心中冷笑,视野从脑海中的画面转回,再度用肃清剑刺去她的心口,但依旧落了空。
“你应该清楚,我并不在你面前,这只是幻象。”秦紫姝淡声道,“这柄剑,我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知道。”她轻笑一声,扔开肃清剑,眼神同样淡漠,“我拒绝你所有的使命。”
“拒绝?”秦紫姝眼神里似乎有些疑惑,神情更显怜爱,“你确实在拒绝我们,你灵魂上那粗糙的术法让你想不起来你是谁,还有那一缕魂魄……”
“你想做什么?”严宁后退一步喝问道,秦紫姝竟然能看到长秋护着她灵魂的那缕魂魄。
“你不必如此激动,我做不了任何事。”秦紫姝淡笑道,“你的失控,只是宋云辰造成的一个意外,你和我已存在千余年的时间,待你重归你就会明白,这须臾的时光只是过客。"
“宋云辰已经死了,秦紫姝,我不是你,接下来的事情再与我无关。”
“是吗?”秦紫姝上下打量再度笑起,她唇角只是一点点弧度,是那般高高在上神态,她看向严宁的眼神像是在看还未长大、未开化的孩童。
秦紫姝轻道:“宋云辰如果真的消失,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说得很慢,像神在指点愚笨的子民。
严宁并没得到任何教化与解脱,也没有对她有任何归属般的信仰,此刻的她浑身冰冷,她不解,难道她和长秋杀的人不是宋云辰吗?
“你休想骗我。”严宁勉强说道,强行按下颤抖的音色,“你只是想让我帮你挽回你犯下的错。”
“是我们的错,找到他结束这一切,你也不必纠结于此,你的使命完成,你将重新回归我心,各自解脱于这无谓的情爱纠纷之间。”
“彻底结束……”严宁喃喃,“回归你心?”
“自然是归于来处,”秦紫姝又是那种上苍怜爱同情的目光,“你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你就是我。”
那……是会消失么?
严宁垂目看向自己的手掌,生命线就是很短,一截截的,连不一条线。
苟延残喘的生命不知会断在哪一截。
她回想起静息洞那夜,宋云辰身体虚弱,修为不足,正是取他性命的好时机,可招招之间,他本意不在求生,而是想让严宁恢复秦紫姝的记忆,他似乎还说过一些话……
“五百年前我失败了,这次我不可能失败……”
“有没有想过……杀了我……你会如何?”
宋云辰真的没死?
一瞬间,严宁防佛被寒风冻结了身体,此刻她怕了起来,她害怕的,是自己如果真的杀了宋云辰怎么办。
那一刻,她和长秋都将消失。
“我拒绝。”她握紧拳抬头再次说道,无形的冰壳被她意志震碎。
秦紫姝似乎预料到这个结果,面不改色,只凝望片刻转而道:“千年前,除了我众神皆亡,若非神树献身,这世界早已混沌不堪,此间神树再次复苏,你若不做,他的命运也将重复。”
“你在威胁我,秦紫姝。”
“这不是威胁,这是你陷入情爱的弱点,若你接受我们,你就知晓,我们早已战胜过这种弱点。”
这番论调,严宁竟然想起了冰冷非人的严天阔,他同样告诉自己:你不该有弱点。
严宁回想秦紫姝血洗仙云宗,嗤笑道:“情与爱从来不是弱点,秦紫姝,是你不懂。”
“我早已明白,我追求的本就不是情爱,是道,这是天道的安排,这就是命运,而情爱,让你我犯下这遗留千年之久的错,我们该解决它了。”
“我们?秦紫姝,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本就不是你,看来这所谓的天道,确实该死。”严宁复述记忆中宋云辰的话。
她想起母亲腹中的胎儿,在那枚血滴落下之前,她本就是存在的。
若是命运,那天道确实该死,她也是。
“你为何也……“秦紫姝有一瞬间失神,似乎她在讶异她自己的一部分为何也这般违逆。
“秦紫姝,当年你要渡的劫是什么?”严宁勾起唇角看向她,意有所指。
秦紫姝目色镇定:“消灭世间魔物,还世道安宁。”
“你如愿成仙,那世道安宁了吗?神仙日子是否如你所愿,这千年时光你一个人,不孤独吗?”
“孤独?”秦紫姝思绪被这追问打乱,竟然自语重复,但片刻她又恢复如常,“这确实是我的错,没能杀了自甘堕落的他。”
严宁失声一笑,她缓缓走近秦紫姝,与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庞面贴着面,讥笑道:“即是这样,那就让宋云辰破了这天道吧,让他亲自告诉你真相,有些事情你忘记的太久……”
严宁抬起手掌轻轻在秦紫姝眼前扫过,千年前魔气黑水中孕育女婴的画面浮现在她面前。
“这是……”秦紫姝双眉之间光滑的肌肤皱起纹路,她的神情变得迷茫。
严宁很满意她这幅模样,相较于她傲慢的一生,这一点点波澜,和不受她控制的傀儡,足以让她受到折磨。
“她是谁?”秦紫姝哑然又问,伸出手甚至向前迈了一步,但她突破不了这道虚影,也突破不了忘却的记忆,她双目空洞,眉眼无措皱起。
严宁渐渐远离秦紫姝,表情分外舒爽,似乎在欣赏她痛苦的模样,同时,严宁慢慢擦去通天阵中心那滴血痕。
秦紫姝消失了,塔顶的洞口已是蓝天。
这世间又只剩严宁这张清冷的脸。
“你是何人?为何能开启这通天阵?”
一声质问从她身后响起,声音中是激动与难以置信。
“我就是我。”严宁转身右手并指轻抬,石台上的肃清剑浮起,直刺向身后人的心口。
是个普通弟子,那人的惨叫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止住声音,身体直直摔下楼梯。
“速报!有敌来袭!伤我门弟子!”楼梯下脚步声跟上,见状捏出法决,一股灵力朝塔外而去。
时命阁瞬间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严宁冷笑中外溢出浓厚的灵力,抬剑横向一挥,“轰”一声炸响,整个昭天塔又被她去了顶!
镶嵌法阵纹路的碎石与灰尘四散在空中,严宁从一阵庞大的烟尘中破土而出。
她在刚赶来昭天塔的弟子灼灼目光中,向时命阁主楼飞身而去。
下方一道熟悉的身影也起身连忙追去。
严宁立身主阁楼顶,打算直接轰碎丹轩坊墙壁,她刚欲挥剑时,一阵剑意袭来,侧目看去,是熟悉的人,他面露讶色,迅速收起剑意。
严宁与他同时落在地面。
是严江,他瞳孔震颤,刚想说话却被身后弟子打断。
“阁主!此人擅闯我阁,甚至、甚至还毁了昭天塔!”弟子话毕,纷纷施诀抽剑,严阵以待。
严江向后挥手,动静停下。
“你……”严江震惊到不敢确认,严宁虽是男人扮相,但他绝不会认错,可她那种地步下,却也能活?
“师妹……是你吗?”
“我不是。”严宁仅看了他一眼,再度转身,严江又喊了一声。
“宁月初……”他试探道。
严宁退回转了半圈的身。
“你,你真的没死,你来是——”
严江震惊中流露出欣喜,可下一刻,他惶恐了起来,后退半步,他想起前段时间仙云宗的异动,被奉为天尊的宗主竟然被人暗杀!
如果她没死,那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她了,那她来时命阁,一定是……
报仇。
严宁看穿了他的后退半步的犹豫踟蹰,只问道:“你是阁主,那严天阔人在哪。”
“在……”严江眼眸上抬,止住了回答的话头。
那就是在丹轩坊了,身下的影子逐渐缩短,快到正午时分,严宁没有任何表情凝视严江。
“不要拦我。”她道。
严江遍体生寒。
严宁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此时她的神情与秦紫姝睥睨冷淡的模样并无二致。
可并不一样,严宁是人,秦紫姝只是一个被宠坏的怪物。
严宁不过是不小心沾染了秦紫姝的鲜血,沾染她的过错。
随后,严宁的身影如闪电般消失移至楼顶,白光乍现后,轰隆声再次震彻天际,她闯进丹轩坊。
“是谁!何人胆敢毁我时命阁!?”
随手的招式和怒吼一并袭来,严宁抬剑挡去,那股灵力被她轻松击飞,冲向它的主人。
严天阔挥手用法印抵挡,耀眼的金光褪去,他们互相看到了来人。
“是我,欲借贵阁炼丹炉一用。”严宁闲庭信步走近正在燃烧的炼丹炉,取出正在炼制的材料。
在严天阔惊疑的目光中,严宁逐一放入她带来的药材和仙玄黄。
“你……你是……你是严宁!”严天阔似乎想起来了,他宽大的袖袍颤颤巍巍抬起,食指指向严宁,几月未见,他又苍老了几分。
“你为何没死……”他切齿道,“严江!你胆敢欺瞒我!”
“师尊!当日我真以为她已经……”严江从严宁破开的墙壁处出现,立刻跪伏在地。
“师兄啊,你都是阁主了,为何不能叫他父亲。”严宁轻轻关上炼丹炉,轰轰火声燃起。
“你……为何……”严江哑然失语,他不太明白为何严宁重新叫他师兄。
“他对你又不好,你何必呢?”
话音刚落,四个人影遁入丹轩坊内部,还是那些死士。
“等等!别伤她!”严江朝死士命令道,死士退回一步。
“我还没死!速将此人杀了!”严天阔接道。
死士像是傀儡一般,毫不犹豫提剑围攻,严宁扯唇一笑,挥剑反攻。
在炼丹炉熊熊大火旁,四个死士完全不是严宁的对手,几招过后,地上已经倒下三名,剩下一个捂着腹部负隅顽抗。
严天阔见状不对,立刻也悬起剑刃出招,严宁快速了结最后一个死士,接上了严天阔的招式。
严江一时手足无措,但他在严宁纷纷流转的杀气与剑意中突然明白。
严天阔丝毫不是对手。
严宁早已不是当初的她,实力强悍,修为精进,宛如重生一般。
严江明白后,也施诀向严宁攻去,他的身份,他的地位,都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和老阁主被人当面杀死。
严宁心无旁骛,她在攻击与招架的同时,抽出余力盯着正在炼制丹药的炼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