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如今有了烟雾的指引,挖掘的速度就立刻快了起来。
几块巨大的紫檀木板被掀了起来,火把光亮探照下去,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拽着绳索的士兵依稀看见了什么,提声大喊:“这边!”
洛溦倚在石门边,昏昏噩噩的,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拥得很紧。
过得片刻,又似有什么带着苦味的热饮被灌进了口中,激得胃腹一阵难受,僵硬的四肢却因此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恍恍惚惚中,好像看见了卫延。
意识慢慢回笼,翕合着唇,“太史令……”
沈逍俯身靠近,手指抚上女孩面庞,却听她促着气急道:
“景辰,景辰在暗道……求求你,救救他……”
周旌略从旁边的暗道走了出来,闻言与沈逍投来的视线交汇一瞬,摇了摇头。
沈逍将洛溦放到裘毯上,盖好,掖紧毯角,起身随周旌略进了暗道。
暗道之中,早已烧成一片灰烬。
“这里有火油,烧得啥都不剩了。”
周旌略瞥了眼沈逍的神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压低了些声:
“我看这里面整半条的油道都被挖过,应该是他故意泻油放火,让烟雾传出去给掘地的人指路,若非如此,宋姑娘也决计活不了,所以依我看,这事最好别告诉宋……”
话说了一半,却骤然停住,抬起眼,愕然盯向踉跄倚到了石门边的洛溦。
女孩脸色苍白如纸,虚弱的连喘气都有些费力,靠在门口,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往下滚落,望向周旌略:
“别告诉我什么?”
沈逍转过身,见洛溦摇摇欲坠,朝她走去,却被她闪身越过。
洛溦越过沈逍,脚下一软,滑倒在层层灰烬之中,俯低身,手指在地上茫然摸索。
“景辰……”
沈逍扭过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女孩的举动,整个人犹如凝寒到极致的冰塑,随时,都会碎掉。
周旌略看了眼沈逍,又看了眼洛溦,欲言又止,走上前,朝洛溦伸出手。
这时一名部属从暗道的另一头匆匆奔来,禀道:
“周头儿,地宫打开了!”
周旌略闻言忙直起身,面露喜色,余光却瞥见洛溦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也不知哪里突然来的力气,发疯似的就朝暗道尽头跑去。
“宋姑娘!”
洛溦发足狂奔,越过被重新打开的阙门,一路跑进了地宫大殿。
四周的长明灯,将空旷殿宇照得犹如白昼。
先前的那些死士,已尽数自戕死去多时,沈国公仍旧坐在原先的地方,背靠石台,双目紧阖,面如死灰,不知生死。
几名部属站在殿中央的红漆棺木周围,不敢擅自开棺,正等着周旌略来给指示,却见洛溦跑了过来,禁不住俱是愕然。
尚来不及出声相询,却见洛溦已扑到棺前,用力推开了棺盖,反手从旁边一名部属的腰间抽出了剑,便朝内刺去!
部属们皆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仓惶间瞥见棺内并排躺着一男一女,女的凤冠霞帔,面容栩栩如生,男子一身玄纁衣袍,龙纹暗绣。
洛溦泪眼迷蒙,看清棺中之人的刹那,手中长剑不管不顾地就直抵永徽帝咽喉刺下。
她知道他要寻死,可他就算死了,她也容不得他死有全尸!
眼看剑尖就要刺入皇帝颈间,一只手劈空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攥住剑刃。
“你在做什么?”
沈逍捉住了剑,殷红的鲜血顿时顺着刃尖蜿蜒而下,另一只手去握洛溦的手腕。
周旌略也赶了过来,看清楚棺内情形,先是一怔,随即探手触了下永徽帝的鼻息:
“还有气!”
另一边查看沈国公情况的部属也提声道:“这边也还活着!”
洛溦浑身颤抖,狠命提着的一口气,听到周旌略的话,更是拼了全力不肯松手。
“我要他死,要他死在我手里!”
她抬起泪湿氤氲的眼,看向沈逍,一字一句:“我要给景辰报仇。”
沈逍望着她,心中如被冰棱扎刺,许久,方才艰难开口:
“你先放手。”
他试图移开她的手腕,却被她前所未有地抗拒着。
他都不知道,因为那个人,她竟能生出这样大的力气,整个人整条命都似压到了剑上。
洛溦感觉到手被一点点地抬起,满心绝望。
想杀之人,是重重高台之上的九五至尊,一旦让他活着离开,便会有无尽的变数与可能。
就算世上想要他性命的人不计其数,但她能笃定亲手杀他、亲手为景辰报仇的机会,就只有眼前的这一次!
“太史令不也想要取他性命吗?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动手?”
洛溦望着剑尖上越聚越多的血,泪珠簌簌,朝沈逍抬起眼,双唇颤抖:
“还是说太史令,到底舍不下父子亲情?”
沈逍握着剑刃的手,陡然一顿。
抬起眼,瞳仁轻颤地看向洛溦。
眸色,黯的吓人,翻涌着那样复杂错综的情绪……
彷徨,无措,绝望。
周旌略拉过洛溦,掐住她臂间麻穴,逼得她松了剑,将人拽到一旁,靠着石台滑坐到地上。
木棺旁,沈逍依旧怔怔默立。
指间血流如注,却恍然早已失去了痛意,茫茫然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视线游移着,落在了棺中母亲的脸上,胸口陡窒,死死抑在喉间的一股血腥,也终于涌了上来。
随军而来的大夫检查完沈国公的情况,又被带来查看永徽帝。
禀道:“两人应该都服了鸩毒,皇帝服的毒多些,国公少些,都救不活,只是早晚的问题,最多……能拖上一阵。”
周旌略问道:“能拖多久?
大夫有些为难,“咱们带在身边的解毒药不多,如果全都用到一个人身上,或许能熬到再寻到其他的药材,至多……也就十天半月吧。”
周旌略略松了口气,却忽又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眼沈国公,又转向沈逍:
“公子……”
被灌下药汤的沈国公,此时已幽幽转醒。
沈逍默立了片刻,抬手揭了易容的面皮,拭净唇角血痕,转身走到沈国公身边,单膝跪地,将他扶起:
“父亲。”
沈国公睁开眼,看清沈逍模样,仿佛陷入了什么怔忡之中。
半晌,淡淡开口道:“别这么叫我。”
“我与你母亲已经和离,你从此,跟我再没什么关系了。”
沈逍寂然无声,扶着沈国公的手依旧揽在他肩头,目光惘然没有焦点。
沈国公靠在沈逍的臂间,混混沌沌中亦不知想到了什么,凄然地笑了笑。
“我一生自诩端正,待人接物皆豁然大度,唯独对你,是有些不公平。”
“其实……你出生时,我也曾欢喜过,哪怕后来知道了真相,也因为你母亲的缘故,试着去接受你。”
“可每次看到你的脸,就又禁不住想起他,心中只觉厌恶至极。”
他长叹一声,颤巍巍抬起手,似是想抚上沈逍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可最后,却也只是用力推开。
“大夫的话,我都听到了,那药,拿去救你亲爹吧。”
沈国公缓缓靠到石台上,理了理衣襟,端坐直身:
“总归,我也还是死在了他前面。”
他淡然一笑,抽出髻簪,贯入颈间,气绝身亡。
沈逍望着在自己面前咽了气的沈国公,好半晌,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伸出手,抱住国公的尸体,动了动唇,像是想唤一声什么。
可那样的称呼逸到了嘴边,偏又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茫然抬起眼,目光触见石台旁倚坐着的洛溦。
她也正定定地望着他。
眼角溢满泪水,无声滑落。
第106章
洛溦被带去了孚山的临时营地。
她在地宫冻了很长时间,加之心力交瘁,出了地宫不久就昏了过去,直到翌日傍晚方才转醒。
大夫将消息禀奏了上去,周旌略领命来营帐探望。
洛溦撑起身,“景辰他……”
周旌略想起之前带她出地宫,意识几近模糊都还在念叨着这人,不觉沉默了片刻。
“我让人把暗道里的灰烬都收了,暂且放在皇陵。”
顿了顿,又道:“现在局势未定,可能还要打仗,你看看是想去嵯峨山还是卧龙涧,我安排人护送你去。”
洛溦的意识空茫懵然,眼中蕴泪,半晌,回过神来:
“我哪儿也不去。”
她从榻上起身,“皇帝呢?”
虽然后来在地宫听大夫说,皇帝中毒必死无疑,但一日没见到他咽气,她就一日没法安宁!
周旌略把洛溦摁坐回去,“我也想他死!但他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洛溦撇开周旌略的手,仰起头,“因为太史令舍不得杀他吗?”
周旌略想起棺前的那一幕,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叹了口气。
“因为我需要皇帝活着,给我们翻案!当年给我们定下逆党罪名的人是他,自然也得由他亲自翻案。还有渭山行宫的事,冤死的宫人,阿兰的家人,那些错误如果不是皇帝亲口承认,谁又能信?”
周旌略看着洛溦,“你实不该……对公子说那样的话。”
那件事对于沈逍而言是何等锥心腐骨之痛,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污点,被心里装着的姑娘知道了,还在那般情形下质问而出,周旌略根本都不敢去想当时沈逍的心情。
洛溦缓缓坐回到行军榻上,低垂了眸,半晌,也慢慢回过味来。
“可你们那时又没解释。”
她那时丧魂失魄,一心只想取皇帝性命,全然忘了沈逍并不知道景辰的身世,也并不知皇帝与长公主不是亲兄妹。
所以他一直……
都以为自己是那样不堪的身份吗?
那他和长乐公主……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纷杂不清的思绪飞驰闪过,却又无力去想,不敢去想。
“当时你那副模样,能听进什么解释?而且皇帝虽中了毒,却未必没有意识,我哪儿能当着他的面跟你解释我们的打算?”
周旌略抑了下情绪,“至于公子对皇帝到底什么态度,我一个外人,确实没法断言。但我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想为长公主讨回公道的,甚至在我们最初的计划里,他是宁可在万寿节宫宴暴露自己的身世,也要逼皇帝当众认罪的。”
“你应该明白,那件事一旦暴出来,对公子意味着什么。”
他顿了顿,“不过现在局势不同了,我们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应付。总之你好好想想,打算暂时住去哪儿,我到时派人送你过去。”
周旌略说完,告辞出了营帐。
洛溦心绪惘然,兀自在榻上默坐许久。
转念想到景辰,又禁不住再次泪湿眼眶,胸口一片空茫茫。
周旌略回了中军帐,见众将仍围在沙盘前讨论方案。
他走到沈逍身边,低声禀道:“好多了,公子不用担心。”
沈逍此时已恢复了卫延的模样装扮,戴着斗笠立在沙盘前,听完周旌略所言,将手中军棋缓缓放到沙盘之中,示意赵三溪:
“继续。”
赵三溪拿箭矢在沙盘上指划着,继续奏述各地的兵力分布与调配。
箭头移到沙盘的左侧,道:“皇帝多半是因为与太后争权,提前传了密令去雍州调兵勤王,此刻齐王筹集了三万骑兵赶来,马上就要抵达金云关。我们若是从洛水这边北上迎敌,兵力方面问题不大,算是旗鼓相当,但就是地利上吃亏,怕是要拖延很长时间。”
一旁的焦丰,点头附和,“咱们的兵力虽足以与齐王相抗,但现下长安的局势更重要。皇帝失势,太后旧党独大,一旦我们与齐王战得两败俱伤,将来就再无力与京畿皇廷抗衡,就算拿了天子的罪己诏,也没法政行令通!”
周旌略对着沙盘研究了一番。
“硬打的话,咱们确实吃亏。”
看向沈逍,“公子要不要,试着跟齐王说和说和?反正当初公子在豫阳留下他性命,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用得上他?我看齐王上次在三司会审上,肯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责、而不是拿部将顶罪,倒也像位明主,肯定也不会愿意让手下将士白白牺牲的。”
赵三溪亦道:“若能与齐王和谈停战,那对局势而言再好不过!”
挪动沙盘上的军棋,“咱们这几处的兵力,就能马上调去长安附近,控制住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