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金云关外,见城关紧闭,戍卫森严。
洛溦让护卫上前提声报了姓名,不多时,一身军甲戎装的齐王萧元胤出现在城楼垛堞之后。
“洛溦?”
萧元胤朝下看清洛溦容貌,当即吩咐开启城门,自己亦疾步下阶迎出:
“你怎么来了?”
他自去年秋天的曲江宴后,便离开京城去了从前驻军的雍州。
冬月万寿节长安宫变,萧元胤得知消息后在雍州心急如焚,无奈皇帝一直没有下旨传他归京,他无法擅离职守,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坐镇边境。
半个月前,永徽帝突然派人送去密诏和兵符,召齐王调兵往商州勤王。
萧元胤当即明白,父皇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所以才会选择在这种关头与自己冰释前嫌,急召前往。
他不敢耽搁,集结三万精兵撤离雍州,赶往东行。刚到泾阳,便听说了叛军在祭祀之日攻打洛下皇陵的事,赶忙又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此时萧元胤将洛溦领至瓮城的休憩处,道:
“我在金云关只是暂歇,明日天一亮就要发兵洛下。”
洛溦进到堂屋,向齐王行礼:
“我就是从洛下过来的。”
萧元胤顿时神色一凛,又见她髻边的两朵白花,“这花……”
洛溦眉目低垂一瞬,“沈国公和景辰,死在了洛下皇陵。”
她抬起眼,“是圣上,害了他们。”
她将所发生之事,挑能讲的,简单叙述一番。
萧元胤闻言怔住,踱到案边,表情犹疑难信:
“可父皇为什么要杀姑父?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确定?”
洛溦道:“我亲眼所见,沈国公被圣上下了鸩毒。”
萧元胤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沉默半晌,又想到什么,看向洛溦,“景辰也……那你……”
洛溦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只道:
“我来,是想请殿下停止行军,不要再浪费时间去洛下。圣上给沈国公下毒之后,自己也服了鸩毒,他之前让殿下赶去洛下,应该只是不想向太后妥协,禅位给五皇子。”
景辰进到地宫之初,曾向洛溦讲述祭殿中变故始末,那道禅位的诏书,也一直都在他的身上。
萧元胤撑着案沿,胸膛用力起伏两下,抬起手,扯开了铠甲的系带。
从小父皇就偏爱沈逍,与他这个儿子更像君臣,上次洛水一案之后,父子间关系更是一度降到冰点。
但到底血脉相连,想到父亲服下鸩毒,必是性命难保,萧元胤难免情绪起伏。
洛溦见齐王脸色泛白,禁不住走近了些,“殿下?”
萧元胤撑着案沿坐下,见洛溦走近,拉住她的手,将前额贴到她胳膊上,深吸了口气,平复住情绪。
抬起眼道:“这些话,若是旁人来跟我说,我决计不信。但因为是你,你对我发过誓,永不骗我,我只信你。”
此番随御驾前往皇陵祭祀的朝臣,全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向来视张贵妃和齐王为眼中钉,齐王屡次派斥候去京中打探,却什么消息都没从宫里接到,只知逆党攻打皇陵,要他前去平叛。
如今再细想,只怕皇祖母是巴不得自己与逆党打个两败俱伤,好成全她老人家的谋算!
洛溦道:“我对殿下所言,句句属实,攻打洛下的也不是什么逆党,而是当年被诬陷定罪的晋王旧部,他们对殿下并无敌意,只想讨回公道。圣上如今也在他们那里,若殿下此刻停止行军,我或许……还能带殿下去见他一面,听他亲口供述当年晋王案的真相。”
萧元胤十几岁就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一旦接受事实,倒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伸手取过案上酒壶,斟了盏缓缓饮下,理清心绪。
“父皇害了景辰,你定是恨毒了他吧?以你这小野猫的性子,必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盯着洛溦看了会儿,“连那什么晋王旧部,都被你勾连上了?”
“这件事……”
洛溦开口解释,却见萧元胤的目光忽然越过了自己,移向门口。
刚才在城楼的时候,萧元胤就留意到了这名骑马带着洛溦的斗笠男子。
到了瓮城,那人一直守在门口,姿态冷凝,也不行礼。先前也倒罢了,后来萧元胤拉了洛溦的手,开始靠近说话,那斗笠男子便从门框畔转过身来,如今更是抬起眼直视过来。
笠沿下的眼神虽看不分明,但萧元胤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一丝寒意。
“那是你护卫?”
他问洛溦。
洛溦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没说话。
萧元胤越瞧越觉得碍眼,皱了眉,站起身,“你到了我这儿,还需要什么护卫?让他下去行了。”
说着,就要朝门口走去。
洛溦拦住他,“我去跟他说。”
沈逍现在虽戴着卫延的面具,但离得近了,未必不会让齐王看出破绽。
她撇了萧元胤,走到门口,眉眼微垂地对沈逍说道:
“你能……先站远一点吗?”
沈逍盯着她。
洛溦低着声,“大事要紧。”
沈逍扫了眼屋内的萧元胤,一语不发地转过身,走去了门外。
洛溦注视他离开,回到屋内:
“殿下要立刻跟我走吗?”
萧元胤已坐去了案边,抬头望门外看了眼,仍旧觉得那护卫看着嫌烦。
也不知怎的……
竟让他想到了沈逍。
萧元胤取过纸笔,一面书写函令,一面道:“你这趟既是来跟我提条件的,那我其实也该趁机跟你提个条件。”
洛溦疑惑,“什么条件?”
萧元胤抬起眼,视线灼灼,“比方说,让你嫁给我。”
洛溦愣了下,“这种时候,殿下别乱开玩笑。”
萧元胤道:“这种时候,就该认真讨论这样的事。我从十三四岁起就混迹沙场,见惯了朝生暮死,人生须臾,曲江宴一别,短短才几月,就有多少人丢了性命?谁都猜不到明日会遇到什么,碰上机会,就得好好把握。”
“从前你看上了景辰,我无话可说,但他跟长乐的事我也听说了,就算你从前跟他好过,如今也早该放下了。我心悦你,你一早就知道,即便到了现在,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虽不懂才子佳人的那套风花雪月,但许你一世安稳宠爱却是办得到的。”
洛溦垂眸看着脚尖,“我也一早说过,我对殿下,没有那种想法。”
萧元胤停下手中运笔,抬起头,看了洛溦一会儿。
“你总不会,想跟沈逍吧?”
曲江宴的画舫上,他多少也瞧出了些微妙。
“我可提醒你,那家伙阴的很,最擅阴谋诡计,为达目的什么招术都使得出来。当初我为什么会被迫跟王五娘订婚?不就是拜他所赐,故意设计除掉我这个竞争对手吗?”
“从小姑父姑母都不喜欢他,晾着他养出个孤僻的古怪性子,根本不懂怎么跟人相处,更遑论哄女人,跟了他,只会让你伤心。”
洛溦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沈逍是怎么样的人。
是从八岁起就筹谋远虑,戴着面具潜藏了十多年的人。
是敢弑父杀兄,明知她心系景辰、却能毫不迟疑在朱雀门将其射落下马的人。
她害怕他。
打心底的,害怕他。
“殿下,是跟太史令不一样的人吗?”
洛溦沉默半晌,抬眼看向萧元胤。
萧元胤闻言道:“你觉得我能跟他一样?”
洛溦摇了摇头。
虽然如今知道他们是亲兄弟,身上都有种骨子里带着的骄傲,但还是……不一样的。
萧元胤再骄傲,也会在山林沼泽救下濒死的景辰,会在画舫棋局上帮她解围、暗助景辰,换作太史令……
洛溦压下心中杂思,看着齐王,神色凝肃:
“殿下曾经说过,想要涤尽朝堂的门阀之争,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再讲出身之别。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萧元胤道:“当然作数。”
洛溦又道:“三司会审上,殿下宁可自己认罪,交出兵权,也不愿说违心之言。他日我若寻求真相,为逝者正名,殿下,可也会愿意帮我?”
萧元胤抬起眼,凝视洛溦,神色中透着丝探究,却只是点了点头:
“会。”
洛溦郑重道:“那我,也会全心全意地帮助殿下的。”
-
萧元胤发下几道军令,命大军暂驻金云关,自己率了一千精兵,随洛溦前往孚山。
到了孚山的驻兵地,周旌略迎了齐王入营。
洛溦跟着沈逍,去了中军帐。
赵三溪等人前来向沈逍禀奏过去几日的军情,又道:
“太后已在长安拥立了五皇子,属下把消息也送去了皇帝那里。”
永徽帝前日醒来,自知必死无疑,任凭周旌略如何威逼,一直不肯认罪,提出要求,要与殊月长公主同棺而葬。
周旌略清楚,这样的要求,公子断不会答应。
但若不答应,又拿不到皇帝的罪己诏。
多年的筹谋,无数袍泽家人的期盼,全等着皇帝认罪平反。
赵三溪道:“大夫用了猛剂,皇帝大概率活不过今晚,若是他一直不下诏书……”
他看向沈逍,“要不要……考虑让齐王继位,由他来下诏?”
沈逍坐在案后,阅完数日的密函军报。
“皇帝若不亲口认罪,萧元胤未必愿意配合。”
他淡声吩咐道:“先传令下去,封住下山路径,另派两千甲卫在外围伏兵,一旦齐王带来的兵马有异动,格杀勿论。”
一旁正在喝药的洛溦,闻声弹起:
“太史令。”
沈逍看也没看她,挥退赵三溪,继续批阅军报。
洛溦走到他面前,“我已经跟齐王殿下说好了,他愿意相信,也愿意议和的。”
“你何以笃定?”
沈逍执笔而书,沉默片刻,“因为你对他发过誓,永不骗他,他就必然信你?还是因为你们谈好了婚嫁正名的条件,他也并非擅专阴谋诡计之人,就必然会信守承诺?”
洛溦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跟萧元胤的所有谈话,都被沈逍听了去。
“你……”
他真的是诚如齐王所言,阴险狡诈,坏的透顶!
“我去跟他说。”
洛溦出了中军帐,找去了关押永徽帝的营帐。
帐内药味弥散,齐王坐在榻前,四周还跪着几名周旌略从商州各处“请”来的官员,充当罪己诏的见证人。
皇帝躺在榻上,面如金纸。
萧元胤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此时双眼充血发红,见洛溦进来,起身撩开榻前的垂帘,走了出来。
“父皇,想要……与殊月姑母同葬。”
他初闻此事,愕然失措,转念想起父皇毒杀沈国公一事,愈发心慌意乱。
洛溦道:“殿下先出去休息下,我来同圣上说。”
她劝退齐王,又令其余人等暂且退下,自己走到了皇帝榻前。
皇帝认出了洛溦。
“你没死?”
他从枕上抬起头,视线游移,“景辰呢?”
洛溦想到景辰,压抑许久的情绪又禁不住浮泛上来。
她克制住,缓缓开口:“陛下找景辰,无非,是想把那件事隐瞒下去。”
皇帝的目光,定在了洛溦脸上。
“在地宫里,陛下想要杀景辰,说必须为齐王和五皇子考虑。”
洛溦吸了口气,继续道:“所以陛下,也是期望能让自己的血脉承继皇位的吧?”
“如今太后已经在长安扶持了五皇子登基,陛下跟太后斗了二十多年,一定不想让她得偿所愿,用五皇子作傀儡,操控大乾皇廷。相比起五皇子,陛下更属意的人一直都是齐王,所以才会在生死存亡关头,召他来勤王。”
她顿了一顿,“而我,也希望齐王殿下能登基继位。”
永徽帝盯着洛溦,神色犹疑,“你……跟三郎……”
“我跟齐王殿下,没有传闻里的那些不堪关系。我只是知道,他虽有些固执、玩不来朝堂上的阴谋诡诈,却光明磊落,志在革新。太后把持朝堂数十年,任由门阀贿赂公行、凌压百姓,陛下为与太后争权,纵容党争,坐视官衙包庇隐瞒,颠倒黑白。淮州之祸,我亲眼目睹,洛水惨案,我亦亲临其间。”
她朝前走近了些,眼中泪光隐泛:
“我想为景辰报仇,不仅仅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因为推他入深渊的,不只是陛下,也不只是太后,而是整个大乾朝堂和这烂透了的朝堂背后的权欲私心!我救不了他,但我还可以救千千万万像他和他父亲一样的人,让他们不再因为出身门第而被区别对待,不再因为天灾人祸而无路可走、落草为寇,就算生来贫苦,也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活着!”
“所以陛下,”
洛溦抑住情绪,“我会守住那个秘密,让齐王殿下登上帝位,绝不让他因为那样的事,失去继承天下、改变朝堂的权力。”
“陛下与其死守着与长公主同棺而葬的要求,不如为继续活在世上的人多打算些,说句难听的,他们现在可以答应让你同葬,葬完了还能把你挖出来鞭尸,只有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坐稳了帝位,你才能真正万世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