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帝浑浊的目光,凝视在面前女孩的身上。
看上去那么的娇弱,一双眼,却坚韧倔强的让人心惊。
他久久凝视,仿佛记起了什么久远的事,牵了下唇,带出一串渗血的咳嗽。
“朕想起来了,”
皇帝气息艰难地说道:“你从小,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倔强的很,逍儿不肯解毒,也是你半逼着他……”
“朕之前,怎么……会觉得你傻呢?你一点都不傻,朝元宫夜宴那晚,就是你为你父亲解的围……”
他顿了顿,竭力平复住喘息:
“你跟逍儿一样,都是,都是很会隐藏心思的孩子……”
皇帝望着帐顶,怔怔然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许久,缓缓开口:
“让那些人,都进来吧。”
第108章
大帐之中,齐王与部将亲随,以及商州的官员,跪了满地。
永徽帝躺在榻上,徐徐陈述——
“永徽八年,朕的庶长兄晋王征战突厥,是朕,下令断了粮草供应,又让虞钦和耿荣捏造通敌书函,给他们定下了逆党之名。”
“永徽十五年,晋王旧部欲向朕寻仇,寻至了渭山行宫。那时,在朕马车里的,是朕的皇妹殊月,她……她因被朕所逼,不愿屈服,自饮毒药而亡。朕为掩盖事实,坑杀了随行的百命宫人,污蔑他们串通栖山教……”
齐王的脸色,随着父亲的讲述,越来越发白,牙关紧咬,身形剧颤。
皇帝阖上眼,对负责对承旨记录的文吏宣诏道:
“朕,自知罪孽深重,德行有亏,自今日起,祗承天序,率循训典,禅位予齐王萧元胤。”
夕阳渐渐西斜,光影暗淡下去,周旌略与麾下几名将领,携同齐王出了大帐。
诏书拿到了手,剩下来的,就是两方的和谈。
眼下太后已在长安拥立了五皇子,一朝不能有二君,若是太后垂帘当政,周旌略拿到的平反诏书无法政行令通、正式生效。而且晋王的遗腹子萧佑还在长安,晋王旧部虽听从了周旌略的判断,没有坚持主张拥立萧佑,但也还是会竭尽全力护其周全。此时与齐王结盟,合力拔除太后一党,有百利而无一弊。
而萧元胤,也需要周旌略的助力。
京中王家拥有的兵力不多,但如今通过掌控皇权,便有了能调动南三州与北三州十万兵马的权力,实力不容小觑。
齐王要入主长安,必须速战速决,也就急需周旌略麾下的三万兵马助力。
萧元胤此行,身边带着褚奉等幕僚,从旁铺谋定计。而周旌略也领了沈逍的吩咐,关键之处决算方略,自是要将条件谈妥。
两方博弈,少不了一番推拉。
远远等候在营地边缘峰崖处的洛溦,此时越过重重营帐间的空隙,望着军将们逐一离开,又等了片刻,才又缓步回到了看押皇帝的大帐前。
守帐的亲卫认出她,行礼禀道:
“皇帝用完药昏睡过去了,大夫说,莫约……也就是这一个时辰的事了。宋姑娘还要进去吗?”
洛溦盯着帐中透出的淡薄烛光,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算了。”
她对亲卫颌了下首,准备离去,抬起眼,却见沈逍从营地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帐外诸卫皆抱拳行礼,“公子。”
洛溦也跟着众人的动作,低头飞快裣衽一礼,随即就想越身离开。
沈逍唤住她,语气似是平静淡然:
“不进去吗?”
洛溦一想起自己跟齐王的谈话都被他听了去,哪里肯再跟他多相处,闻言只摇了摇头,就想要继续离开。
沈逍却已走近到了她跟前,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面无波澜地,拉着她进了大帐。
洛溦试图挣脱,“太史令?”
沈逍却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榻前,撇开了垂帘。
榻上的永徽帝已近弥留,双目紧闭,面色灰败,气息沉重。
沈逍将洛溦拽揽到身前,漠声道:
“不是想亲手杀了他,给景辰报仇吗?”
他将一把匕首放到她手中,“现在,可以动手了。”
洛溦感觉到刀柄被塞入了掌心,仿佛被什么烫到,说什么也不想握住:
“他马上就要死了,用不着我动手。”
在地宫的时候,她确实是想不顾一起地将皇帝扎得死无全尸。
可眼下,没这个必要了。
但身后的人,却不容她抗拒似的,修长的手指滑进了她的指间,跟她一起握住了匕柄,匕尖抵上了皇帝的脖颈。
刀尖刺到了皇帝的颈侧,瞬间拉划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弥留之际的永徽帝,仿佛被这样的痛苦惊动,嗬嗬地喘起了粗气。
洛溦挣扎起来,扭身想逃,却撞进了沈逍的胸前,被他收臂拦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
“你让萧元胤为逝者正名,不就是想洗掉景辰身上的那些污名吗?既然那么在意他,不惜去求萧元胤帮你,眼下能亲手为他报仇的机会,又为何不要?”
重新把刀塞到她手里,“拿着。”
洛溦被他半逼着转过身,情绪紊乱,用力挣脱:
“我现在不想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太史令?”
她仰头看着他,眸光因为乱腾的情绪而不觉发颤:
“哪有人像你这样逼着别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话窜出了口,又立刻有些后悔,望着沈逍,唇瓣翕合。
沈逍也正凝视着她,半晌,松开了手。
榻上的永徽帝,却像是被两人的争执彻底惊醒,这时意识恍惚地掀开了眼皮。
他盯向垂帘旁的沈逍,声音颓哑,带着些不敢置信。
“逍儿?”
“是你吗,逍儿?”
永徽帝视线浑浊,早已看不清人脸,却似乎笃定地认出面前戴着卫延面具的人是谁:
“你肯……来见朕了?”
沈逍垂下眼,看了永徽帝片刻,缓缓坐到榻沿上。
皇帝艰难地探起身,伸出手,指尖却碰到了沈逍手里的匕首。
他意识到什么,嗬嗬喘息着,像是在笑,眼角却滚出连串的泪滴:
“你是……来杀朕的?”
拼命攒出的力气一瞬褪去,皇帝跌躺回榻上,胸口剧烈起伏地喘着气。
“你要杀朕?是,朕想起来了,你送朕那盒丹药,就是想要朕的性命……”
“那年你送花灯给长乐,想看朕的反应,从那时起,你……你就该确定,朕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既都知道了,为何……为何还要杀朕?”
“从小到大,朕对你……朕对你不够好吗……”
他自认,给了这孩子作为父亲和帝王能予以的一切恩宠。
僭越礼制的尊荣、权职、封号……宠爱他,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儿子。
沈逍一语不发,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
指尖摩挲锋刃,徐徐抚到匕尖,食指的白玉指环硌在刀锋上,压出一道血痕。
“陛下还记得,臣小时候喜欢吃的桃露酥吗?”
他轻声开口,语气疏漠:
“臣与母亲,每到宫中,陛下总会喂臣吃掺了助眠药的桃露酥,然后,将臣的母亲带进内寝。”
“臣八岁那年,才知道原来自己吃过每一颗糖里都掺着毒,以至于后来遇到任何的甜,任何的好,都唯恐是毒,避之不及。”
沈逍抬起眼,一双眼阒如幽潭:
“但臣,还是要谢谢陛下因为愧疚而赏赐的权力,让臣暗谋十数年,终于,有能力为母亲讨回公道。”
说话间,手里的匕首已抵上了永徽帝的胸前,缓缓用力。
永徽帝挣扎起来,无奈身体僵硬,无数情绪卡在喉间,只能嗬嗬喘着粗气:
“你……你……”
沈逍合了眼,手腕蓄力,往下压去。
可紧绷的腕,却被少女温软的手倏然握了住,紧紧拉拽着。
他睁开眼,侧过头,见洛溦眼眶微湿,嘴唇轻颤:
“他马上就要死了,马上……”
“太史令,不用亲手杀他。”
她在药庐见过太多濒死之人,光听皇帝此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呼吸,就知道他大限已至。
洛溦敌不过沈逍的力气,放弃拉拽,转而缓缓握进他执刀的手,十指扣进他指间,试图夺过刀:
“太史令要真想他马上死,我可以动手!把刀给我。”
女孩夺过刀柄,握在了掌心。
沈逍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洛溦,被抠开的手指微微用力,反拢住了她的手。
随即站起身,拉着她,大步出了营帐。
帐外夜色已至,营地里灯火阑珊。
沈逍吩咐亲卫:“去叫齐王过来。”
自己拉了洛溦,走到营外峰崖边,松开手。
瞑薄的夜色中,远处山峦起伏只余下绰绰的阴影。
沈逍望向峰外,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拦我?”
洛溦站稳身,平复住气息,思绪依旧有些混乱:
“我把齐王请来议和,现在周将军他们还在谈正事,这种时候太史令在皇帝身上捅几个窟窿,齐王看到了被激怒,不肯再议和了怎么办?”
沈逍看向她,“换作你捅,齐王就不会被激怒?”
晦暗夜色下,他的神情难辨。
洛溦只听得他语气淡淡,好似漠无情绪,道:
“我若好生跟他解释,他应该……能明白的。”
反正齐王自己也说过,觉得她会想杀了皇帝。
沈逍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太史令!”
洛溦怕他又要回去动刀,忙伸手去拦,谁知脚下的山石嶙峋,人一下子踉跄,说是阻拦,更像是跌扑到了他的身上。
沈逍扶住洛溦手臂,垂目看着她,托在她肘下的手微微撤了些力,由着身形失衡的她仓皇靠到自己身上。
半晌,寒声道:“你觉得,我会在意萧元胤怒与不怒?”
洛溦窘迫交加,觉察到自己像是崴到了脚,一面咬牙抑痛,一面拽着沈逍腰侧的衣物稳住身形,摇了摇头。
“不是。”
“太史令……”
她此刻的姿态,就如同抱着他的腰,拿身体阻挡着他似的:
“可太史令,就不怕……不怕遭天谴吗?”
洛溦艰难启唇,“圣上他到底是你的亲……”
沈逍低头看向怀中女孩,呼吸间,全是她发间的香气。
“不杀他,”
他缓缓开口:“我就不用遭天谴了吗?”
洛溦听着他胸腔中孤寂的心跳声,脑中忽而有些空茫。
半晌,轻声道:“太史令是大乾神官,一辈子,都会得玉衡保佑的。”
她慢慢抬起眼,眼里透着亮,猫儿似的,定定的。
沈逍亦正凝视着她。
洛溦移开了视线,却觉身体被他一把横抱而起。
“我若是你,”
沈逍声音沉沉,“不喜欢天谴那样的事,以后就少提玉衡。”
他抱起女孩,将她送回了营帐,吩咐军士打来山泉水,自己净了手,再又坐到榻沿上,查看她的脚伤。
军帐里没有点灯,沈逍也没开口吩咐,借着帐外透入的幽微火把光亮,用素帕浸了沁凉的泉水,捂到洛溦脚踝伤处,再一面细细摸查,确认没有伤到骨头。
洛溦感受到他的触碰,窘迫难堪,幸而四下光影晦暗,看不清彼此。
她坐起了些身,想要去扯帕子,“我……我自己也可以处理的。”
伸出的手,碰到沈逍的指尖,又忙蜷了回来。
沈逍的动作,也因此停顿了下来,隔得良久,方又才重新继续。
洛溦亦有些沉默。
转念想起他之前的话,调转话题问道:
“刚才太史令说我不想遭天谴,就要少提玉衡,是为什么?”
沈逍没有答话。
洛溦斟酌又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冒犯到了神器?”
沈逍移目看了她一眼,见女孩殷切地睁大着眼,既想看着他,又似躲闪着不敢看他。
他记得这样的眼神,心中蓦而有些苦涩,又想起她向来迷信,逢山过河都不忘跟风烧香拜神,显然,是不会放弃这个问题。
他压着手里湿帕,淡着声,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洛溦忙追问:“什么时候?我做什么了?”
“上元节。”
上元节?
上元节……不是去乾阳楼放天灯了吗?
有用过玉衡吗?
洛溦在脑中切切搜寻,突然间,仿佛被热血冲上了天灵盖,一张脸滚烫通红。
视线里的穹顶圆月,振得簌簌作响的青铜器,被压倒在了玉衡基座上的自己……
她禁不住一下子收腿坐直身,脚从沈逍的指间抽了回来。
那……算是她的错吗?
明明是他……
沈逍手中一空,残余一缕柔软滑腻。
他蜷了手指,将巾帕扔回到盥盆沿上,转身看向缩去了榻角的女孩。
躲得那么快,如避洪水猛兽一般。
可他……
不就是那么的不堪吗?
“你坐过来,别收脚。”
他低低开口:“我不碰你。”
洛溦看着晦暗中他的侧影,没有动。
这时,帐外传来军士的禀报声:
“公子,圣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