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循着褚奉离去的背影,飞快地瞥了眼对面的沈逍,却见他目光落在旁处,神情阒冷,仿佛全然没留意这边发生的事。
她收回视线,面前的餐碟里,已经堆放了四五只炙虾。
萧元胤剥完虾,拭了手,重新斟酒,语气抑得若无其事:
“你跟沈逍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解?”
洛溦回过神,“噢,退婚的谶语还没写出来。”
“沈逍故意拖着你是吧?”
萧元胤喝了口酒,“那小子生性阴险,一边怕是还惦记外祖母的恩惠,想要娶王琬音,另一边又拖着你不放,实乃卑鄙。”
洛溦忙道:“不是那样的。”
沈逍就坐在旁边,齐王眼下还要仰仗他和周旌略的助力,骂得这么难听,是想盟约土崩瓦解吗?
“那道谶语,其实……是要由我来写的。”
洛溦垂首,“是我一直没写出来,跟太史令没关系的。”
萧元胤看向洛溦,沉默片刻,“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沈逍退婚?”
“不是我不想……”
洛溦下意识地抬眸,又朝对面望了眼。
摇曳的火光中,沈逍也正朝她看来,眸色隐在笠沿下的阴影里,深幽难辨。
洛溦说了一半的话,凝在口中,再说不出来。
“不想说就算了。”
萧元胤亦有些不想听答案,见洛溦还是没怎么动筷子,显然胃口不好,另取了酒杯,斟了一盏酒给她:
“喝点酒,暖暖身子,也能开胃。”
洛溦推辞道:“我不大能喝酒的,殿下留着自己用吧,别浪费了。”
“不大能喝酒?你的酒量,我可清楚的很。”
萧元胤挑眉,“就这种寻常暖胃的酒,怎么都不可能让你真喝醉了。”
洛溦眼眸微睁,望了眼齐王,又忽而意识到什么,瞥向对面。
“我,我有些不舒服……”
她站起身,“我想去休息一下,殿下恕罪。”
说着便离了座,低着头匆匆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到了车旁,又怕有人找过来,绕到车厢背后,沿着山谷间的石径,走下了临水的松坡。
~
寂静的松林中,针叶稀疏,月明当空。
水泽间的夜鹭被靠近的声响惊动,飞起,展翅隐入了暗夜深处。
洛溦寻到一株老松,扶着树干,慢慢靠了上去,思绪紊乱纷杂。
兜兜转转的,又想起今天其实是景辰的头七。
可好像,谁都不记得了,就仿佛,他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一般。
她也想过给他烧纸,却连靠近火堆的勇气都没有。
洛溦抬起头,望向夜空,努力将眼角的湿意抑回。
耳畔,又响起那人苦涩的声音——
“我一心想向她打听长公主府的事,可她翻来覆去的,好像就只惦记着那位沈哥哥……”
“她喜欢那人能辨星算数下棋,那我,也能学着辨星算数下棋,也就能……让她喜欢。”
“你,喜欢太史令吗?”
……
洛溦猛地阖上眼,转身离开。
可旋身抬眼,竟见沈逍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定定望着自己。
她心跳陡然停滞,随即又狂跳起来,忙转回身,却不知该看向何处。
身后的脚步声,缓缓踩在落叶上,朝她慢慢靠近过来。
“在做什么?”
他语气疏漠,仿佛没什么情绪。
洛溦彷徨中想起刚才一直抬着头,举目重新望向夜空,颤声道:
“在……看星星呢。”
沈逍在她身侧后停住脚步,“什么星星?”
“就是……”
洛溦视线游移,望着树影间的点点繁星,“就是……以前听太史令说过,皇权迭替的时候会出现隐曜紫气,所以我想,今晚说不定能找到赤方气……”
沈逍抬起眼,朝夜空中看了一瞬:
“五九,去极八十三度。”
八十三度?
洛溦从前在穹顶跟他学观星,方位区度记得烂熟于心,下意识地就循着提示望去。
五九的八十三度……
刚好被松枝挡住了。
她偏着头,往旁边挪动了几步,寻着能看清的位置,却猛不丁的,一下子撞到了沈逍的身上。
后背靠到了他怀中,仓皇转身,脚下差点儿趔趄。
沈逍伸出手,扶住她,目光居高临下:
“看到了吗?”
洛溦望着他,狼狈窘迫。
心里有种笃定,他就是故意的。
总是那么的坏,那么的,让她害怕……
她站直身,想寻理由离开。
沈逍却在这时开了口:
“今日去皇陵接国公灵柩,我也给景辰烧了纸。”
洛溦不敢置信,怔怔抬眼。
月色松影中,男子斗笠下的目光幽暗难辨。
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时,林畔突然传来了齐王的喊声:“洛溦?”
洛溦幡然回神,侧身望去,见萧元胤大步朝这边走来。
她忙撇了沈逍,迎上去,“殿下怎么找过来了?”
萧元胤视线越过她,扫了眼松林间的斗笠男子,沉声问道:
“他怎么跟你在一起?”
洛溦唯恐齐王与沈逍在这种时候生出龃龉,拉住萧元胤,“先回去吧。”
萧元胤反手握住洛溦的手臂。
扬头盯向沈逍,拉了女孩,慢慢朝外离去。
~
翌日下了孚山,褚奉等人转向金云关西行。
洛溦坚持要回京,萧元胤也没再反对,只觉得那戴斗笠的实在太过碍眼,让褚奉临行前对其传了话,让他带人先行探路。
那人,竟也没有拒绝。
萧元胤心情稍霁,纵马上路,再往北走不久,每日更稳文群扒八三凌弃七五三六正理本文便是长安州府的第一道关口,奉元。
守城县吏得知是沈国公灵柩从洛下入京,不敢阻拦,亦不敢对上隐瞒,快马加鞭地将消息报了上去。
再往前走,盘查便立刻变得严苛起来,甚至有临时被调派来的州府兵,逐一逐人核对身份。
萧元胤曾执掌过长安州的驻兵,亦曾去军营巡查过,认得他模样的人不少,不敢大意,粘了些假胡须易改容貌,一路还算有惊无险。
谁知行到万年县近郊,前方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回禀,说神策军上了官道,正往此处而来。
柩车沉重,此时要掉头已是不可能。
洛溦让齐王上到自己马车,学着从前阿兰帮周旌略易容的手法,帮他描画眼圈,又重新贴了下胡子。
萧元胤在沙场历经生死险境,面对眼下情况,自是泰然无惧。
但如今带着洛溦,不能不考虑她的安危,叮嘱道:
“一会儿若动了手,你只管骑马逃命,我来断后。”
洛溦一面黏着胡须,一面谏言道:“殿下入京,关系数万将士前程,可别动不动就想着出手。”
萧元胤睨着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忽听见道路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送灵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高声提问:“谁人护送国公灵柩?”
洛溦与萧元胤对视一眼,皆认出了那人的声音。
太后的侄孙,王敏显。
萧元胤深知此人不好对付,手摁住腰间短刀,凑到窗前,微微拉开了些帘子。
洛溦担心齐王冲动,扯住他衣袖,压着声:
“我也认识他,我去跟他说。”
车外又一阵马蹄声,急响而至。
王敏显再度开口,语气却是陡转恭敬:
“太史令?怎么太史令回京,也没让人知会传话?”
洛溦从帘缝间望出去。
恢复了本来容貌的沈逍,一身素袍斩衰,在随从的簇拥下,徐徐策马上前,挽缰停驻,丝毫并不理会王敏显,只漠声道:
“让开。”
王敏显实不敢得罪沈逍,忙示意左右,让开了道。
车队顺利过关,又前行数里,停去了道边的山林间。
萧元胤此时已隐有所悟,却仍不敢相信,推门下了车,径直走向沈逍,拧眉提声道:
“周旌略在京城的内应,是你?”
沈逍看也没看他,目光落向跟着他从马车里出来的洛溦。
身后部属从车队后面拉来一辆板车,车上载着一口新棺,盖子掀开,其内空空。
沈逍的视线移向萧元胤,冷冷道:
“躺进去。”
第110章
萧元胤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沈逍!”
他如今手握禅位诏书,就算尚不能以新帝自居,但至少也是妥妥的大乾储君,哪能被如此羞辱!
队伍中的齐王部属见主上动怒,当即警戒起来。
洛溦走上前,安抚住齐王:“殿下稍安。”
她看了眼沈逍,又看向那口棺材,“太史令……是想让齐王殿下藏身在里面吗?”
跟着沈逍身后的扶荧,接过话道:
“马上要到长安了,神策军又被惊动,谁知道还会碰见谁来搜?为防万一,齐王殿下最好就待在棺材里,到时我们只说是国公的随葬品,必然万无一失!”
萧元胤胸膛起伏,半晌,突然想到什么,侧首看向洛溦:
“你,一早就知道是他?”
看见沈逍出现,她一点儿惊讶也没有,显然就是早有心理准备。
再想起那个让自己莫名厌烦的斗笠男子,隐有所悟,比之受辱还更心情难受:
“你帮他瞒着我?”
洛溦也有些愧疚。
她曾发过誓,不对齐王撒谎,虽然这不包括主动向他坦白真相。
“那要不我……”
她看了眼那棺材的尺寸,斟酌着折中的方案,“要不我陪殿下一起躺在里面?”
萧元胤愣住,拧紧的眉头随即舒展开了些,有些不敢确信:
“你认真的?”
藏身棺内确实屈辱,但若能与喜欢的姑娘相伴同卧,且还是当着沈逍那厮的面,那他……也不是不能忍。
洛溦点头,“嗯。”
眼下正事紧要,哪能容他们斗气争执?她虽向来有些小迷信,却也认同用棺材打掩护的法子很有效,既然非得要有人让步,那就由她来好了。
她走到板车前,扶着棺沿,踩上了车。
萧元胤见状,大步跟了过来。
姑娘家都不介意,他一个大男人,岂有脸再计较什么?
他扶住洛溦,自己先跨步踏进棺材内,再转身朝她伸出手:
“小心点。”
棺板高度不低,洛溦低头拢住长裙,寻找着适合跨越的角度。
一旁的沈逍仍旧端坐在马背之上,视线在两人身上一晃而过。
“扶荧。”
他撇开眼,淡声示意。
扶荧颌首领命,拔剑的同时已自马上纵身而起,稳稳跃上板车。
萧元胤骤觉眼前黑影袭来,手还扶着洛溦,来不及拔刀,后臂和腿弯的两处大穴即已遽麻,身形趔趄霎那,便被击入了棺内。
扶荧抬脚踢起棺盖,收剑出掌,“咣”的一声拍合上去,盖住棺材,自己一屁股坐到了上面。
“殿下!”
周围齐王部属见状惊喝出声,纷纷拔出暗藏的兵刃。
沈逍冷冷移目望去,“收起来。”
神策军还在附近,若起冲突,必会将人引过来。
萧元胤被偷袭关进棺里,捶壁怒吼,却也明白轻重,骂了片刻,强抑住情绪,令部属退下,隔着棺板道:
“沈逍,你给本王等着!有种就一辈子别让本王出去!”
沈逍面无表情,纵马上前,伸出手,将板车上茫然失措的洛溦抱上马背。
吩咐左右:“走。”
护送棺木柩车的队伍调转方向,重新向官道行去。
洛溦被沈逍抱到了马背上,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存了心的,就是要故意羞辱齐王。
明明她刚才都已经调停好了,双方大可以相安无事,和平上路,他就非得这么使坏……
感觉到此刻沈逍握缰的双臂拢在自己身侧,洛溦缩了下胳膊,跟他拉开了距离。
沈逍臂间骤然一空,意识到了女孩的躲避。
无可避免的,又想到了别的什么,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攥紧。
待队伍重新上了官道,便把她重新送回了马车,再无交谈。
有了沈逍出面护送灵柩,接下来一路过关入城,都没再遇到过什么太棘手的麻烦。
进了长安,车队直接驶至长公主府。
沈氏在长安虽亦有府宅,但如今族人大多都居住在洛阳,唯独祖坟还留在长安近郊。永徽帝逼迫国公签下的和离书并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明面上沈国公还是大乾的驸马,灵堂设在长公主府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