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知道太后不待见自己,也不想去献什么殷勤,留在了殿阶上,远望猎场,听旁边的几个武将女眷讨论围猎技巧。
不多时,一队禁卫护送着从猎场返回的贵人,纵马而归。
寿阳县主闵琳骑马在前,后面的舆车上则坐着长乐公主与鲁王。
鲁王靠着郗隐的医治捡回一条命,却到底尚未痊愈,刚去狩猎场待了会儿就面色发白,长乐虽然百般不乐意,还是决定先将弟弟送回来。
旁边的那几名武将女眷,皆随夫君升迁入长安不久,对京中的八卦甚是感兴趣,聚在一起,操着凉州口音压声议论道:
“要不是听人说,我都不知道长乐公主怀孕了。”
“你仔细看就能看出来!那腰身,估摸着至少三个月以上了吧?”
“听说要尚公主的那位景侍郎在洛下被叛军所袭,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亏得公主心大,还出来玩围猎!”
“嗐,听说那位景侍郎,从前也就是太后的玩物,靠着色相上位的,能得什么真心?你们看他现在出了事,生死未卜的,太后和公主也没怎么伤心过,更没派人去搜过救过,也就那样吧。”
几人唏嘘着评论。
洛溦默然不语,转过身,视线循着进殿的鲁王和公主,望向珠色鲛绡帘后主位。
太后不知何时也唤了王琬音过来,安置坐在沈逍旁边,自己则正与沈逍说着话,矍铄的目光时刻停留在外孙身上,笑容慈爱喜悦。
同样是血脉相连,景辰得到的,却只有洗不掉的污名。
如今他和永徽帝都不在了,那件事,也再没有了任何人证,再无从证明。
洛溦收回视线。
闵琳喝完水,走出苑殿,见到洛溦:
“宋姑娘?”
自上次一别,不过两月时间,闵琳稚气未退的面孔上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惆怅。
两人彼此见礼,闲聊了数句。
闵琳邀请道:“我现在要去狩猎场那边看围猎,宋姑娘也跟我一起去吧。”
洛溦又扭头看了眼主位,见沈逍在和太后以及王琬音一起喝茶,沉默一瞬,对闵琳点头:
“好啊。”
闵琳吩咐侍从备了马,带着洛溦去了狩猎场。
猎场旁,颍川王萧佑,王敏显与另几名王氏子弟,以及前兵部尚书耿荣的长子、新任神策军指挥使耿锐,簇拥着新帝策马候于外围。
场内上百猎手打着呼哨,驱策猎犬将狍群压入包围圈中,令其奔跑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直至缩成了草甸上紧聚的一团。
王敏显等人皆出身贵胄,自小就熟悉了这样的围猎,见状忙举弓拉弦,锁定目标,再松指放箭。
奔跑在最外面的一只雄狍应声倒地,余下众狍惊惶窜起,撒蹄试图四下狂奔冲撞,守在外围的兵卫则打马追出,将逃散的狍群再围堵回来。
王敏显如今升任了禁军统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一面放箭,一面大声传令部属:
“往南压,往南压!”
闵琳和洛溦刚到,就被迅速移动过来的包围圈挤到了一边。
萧佑最是怜香惜玉,见状收了弓,将闵琳和洛溦护退至旁边的林间:
“王敏显他们玩疯了,你们别靠近过去。”
闵琳刚才被一阵冲撞,也吓得不轻,不再着急靠拢猎场,跟着萧佑翻身下马。
萧佑让人取来短弓,教闵琳和洛溦射猎雀鸟。
他哄女孩子惯有一套,时不时玩笑逗趣,时间过得飞快。
洛溦也渐渐投入起来,学着装箭上弦,练习拉弦指法。
狩猎场的方向,响起密集的马蹄声。
耿锐带着一队人马急驰离去。
萧佑循声望去,却见林边阴影中,沈逍端坐马背之上,不知到了有多久,一语不发地朝这边望来。
萧佑迎了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逍收回视线,看向萧佑:
“王敏显没跟着你?”
“跟啊,就差没贴到我身上了!”
萧佑朝旁边外围的几名禁卫努了下嘴:“那边,还有那边,你别看那小子在围猎,眼睛可一直盯着我呢。”
最近的那些传闻,他也都听说了。
“你说我一个浪荡纨绔子弟,就算我父王旧部真来了,还能把我扶上墙不成?”
又问:“啊对了,刚才外面乱糟糟的,出什么事了?”
这时,东南方的天空中,一枚鸣镝呼啸划过。
王敏显策马奔了过来,脸色激动,“发现熊罴了!走,快过去!”
今日太后交给他两个任务,一是帮新帝猎熊,坐实帝王之兆,二则是盯死萧佑。
相比之下,他对猎熊要感兴趣得多。
只不过就算去,也得带着萧佑一起。
又转向沈逍,“太史令要不也一起去?”
沈逍道:“不必了,我不擅骑射。”
王敏显也不再多客套,催促萧佑上马,掉头离开。
闵琳走了过来,向沈逍行礼,“太史令哥哥。”
沈逍对她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回苑殿吧。”
闵琳看了下天色,没觉得时间有多晚,转头又看了眼还在专心练箭的洛溦,依稀明白过来什么。
“哦,那好吧。”
她偷抿了下嘴角,“太史令哥哥跟宋姑娘好好玩。”
说完吩咐马夫牵了坐骑过来,告辞离去。
洛溦听到闵琳告辞的声音,手里的弦不觉拉紧了些,松指,歪歪斜斜地射出了一箭。
身后马蹄声缓缓靠近。
洛溦握着弓,准备转身。
沈逍却已俯身将她揽上了马,挽缰在手,随即驱策坐骑,疾弛而出。
林苑地势起伏,沿山路直攀河谷畔的峦顶,遥遥可望山下平原处大队兵马集结,旌旗飞展着朝西行进。
峰峦另一侧,一队劲装结束的精锐骑兵纵马而至。
沈逍勒缰停驻。
洛溦抬起眼,见当前一人拉下蒙巾,正是扶荧。
扶荧催马上前,向沈逍禀道:“已经发鸣镝把五皇子他们引过去了,那边猎手里七八成都是我们的人,事先准备的陷阱里有兽夹,足够折损大半禁卫。”
扫了眼山下的行军,“现在神策军也撤了,以我们的兵力,控制住整个东林苑易如反掌!”
沈逍面色平静,望向兵马集结的平原处,吩咐道:
“鲁王现在在耿锐手里,你以萧元胤部属的名义把他劫走,余下的人,务必把萧佑带出来。”
“是!”
扶荧应声领命,带着人纵马飞驰下山。
山风猎猎,雷点般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峦坡尽头。
洛溦尚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身后沈逍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对自己开了口。
“我知道你如今厌我至深,一心想要避开。”
他挽着缰,素白孝带在风中飞扬掠动,看也没看她一眼,语气冷凝:
“我对你也别无所求,只需你别动不动就远离我的视线,让我至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洛溦想起自己之前从苑殿不辞而别,没作声,默然望向山下。
平原上的大队兵马,已经消失在了苑林尽头。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想起刚才扶荧的话,扭头问沈逍:
“神策军,撤去哪儿了?”
“回皇城了。”
沈逍淡声道:“我告诉外祖母,萧元胤正准备攻打皇城,让她叫耿锐把神策军都撤回去了。”
洛溦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太后?你这不是让齐王去送死吗?”
沈逍目视前方,语气漠然,“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洛溦嘴唇轻颤,“那你们的盟约,你想要借他公诸于众的罪己诏呢?你都不顾了?”
沈逍道:“没有他,还有萧佑,还有南启的豫王世子,那个位子,不是只有萧元胤一个人能坐。”
“可他是因为相信了我,才会跟你、跟周旌略合作!”
洛溦只觉热血冲上了天灵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就不该帮你们,不该信你!”
沈逍终于垂眼望向了她,墨眸深幽无波:
“你有信过我吗?”
若真信他,又何必事事都去求萧元胤?
洛溦悲愤填膺,眼角溢泪,“可我敬重过你,太史令,从小到大,我都敬慕你仰视你!为了说服圣上答应你们的要求,我许诺过,要……”
沈逍定定凝视着她,“要什么?”
洛溦却再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
她被他抱上马,侧坐在前,此时挣脱跳了下去,径直就往山下跑。
她从小在药庐长大,知道山里什么样的路走不了马,于是专挑灌木密集的地方往下跑。
如果够快的话,也许,还有机会通知齐王!
灌木林的下方,是紧临着江崖的蜿蜒山道。
洛溦扶着树木,趔趄奔下林坡。
刚踏上山道,便听见兵刃相交的厮杀声自不远处传来。
洛溦瞥见缠斗中的人影杀进,闪身躲去了江崖边的岩石背后。
奔近的队伍最前方,是已经弃了坐骑的王敏显,此刻正被几名禁军部属护卫着,拽着萧佑,急撤过来。
他适才兴致勃勃带着人去猎熊,谁知刚到谷口就遭了伏击,随行的禁卫落入预先布置过的陷阱,顷刻就折损大半,鸣镝求救亦无人回应。
王敏显谨记太后的吩咐,擒了萧佑退撤开来。
眼下见伏击的敌手逼近,忙将萧佑拉到身前,举刀横在他脖颈上:
“尔等若是为颍川王而来,就赶紧退下!否则我立刻让他身首异处!”
这时,山道尽头又有马蹄声传来。
长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至,“表哥!”
她适才看到王敏显发出的求救鸣镝,便急忙找了过来,此刻翻身下马,吩咐亲卫:
“快点去把我表哥救出来!”
亲卫们得令拔出兵刃,围了过去。
王敏显见己方人数骤增,立刻振奋起来,正要下令,突听得夹杂着巨大劲力的箭矢骤然破风袭来。
尚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一箭洞穿了脑门。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依稀瞥见灌木林坡上,一向“不擅骑射”的太史令手持长弓,雪白衣袖飘扬当风,臂间再度力张满弦,“嗖”“嗖”又射出两支铁箭,锐啸着从耳边弛过,身边两名亲卫应声倒地。
长乐目睹王敏显惨状,一口气哽在喉间,失声抽气。
身边亲卫纷纷倒下,她扭过头,望向朝这边走过来的沈逍,封印在脑海里的某些记忆遽然间破壳而出。
“啊!你……你不要过来!”
长乐满脸惊恐扭曲,疯魔般的惊叫起来,转过身就往山道另一侧的江崖跑去。
岩石后的洛溦见长乐发疯奔至,起身拦住她:
“公主!”
长乐此时却已神智尽失,不管不顾地掐打着洛溦:
“你放开我!放开!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洛溦顾念着景辰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哪里肯放手,长乐因此挣扎得愈加厉害,一瞬间失衡踉跄,拽住洛溦滚倒在地,“嗵”的一声,与她齐齐跌入了湍急江水。
刚刚追到近前的沈逍,想也没想,便已跟着纵身跃了下去。
第112章
洛溦感觉身体坠入江水之中,嗵地下沉,又随即浮起,湍涌的波浪迎头覆来,再次将她击进了水里。
好容易挣扎着探了下头,还来不及呼吸,慌乱扑水的长乐就猛地攀附过来,拽着洛溦越沉越深。
江水奔腾,须臾间就将两人带出了半里远的距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洛溦的鼻腔和喉咙,胸口窒息得发痛,只觉得越来越脱力。
浑身被冰冷裹挟侵袭,意识也很快抽离而去,眼前一片漆黑。
恍惚间,像是觉得从嗓子里呛出了一口气,又随即被谁堵住了嘴,送入了另一口气。
就这般浮浮沉沉,昏昏噩噩。
再有感觉时,身体终于停躺在坚实的陆地上,耳畔似有暴雨如注,噼啪打落。
洛溦意识混沌,过得半晌方才彻底清醒,艰难掀开眼皮,见天色已然全暗,四下黑漆漆的一片。
她撑了撑身,这才发觉自己身后还有个人,转过头,借着雨夜微弱的光线看了许久,怔怔愣住:
“太史令?”
沈逍双目紧闭,意识昏迷,右手依旧十指紧扣地握着洛溦的手,左手揽在她的腰间,像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拥着她。
洛溦费力扭转身,伸手去摸他的脉像,只觉紊乱异常,指下的皮肤更是烫的吓人。
她坐起身,环视瓢泼大雨中的四周环境,见两人此刻躺在一处岸屿之上,岸坡的高处,像是有座黑漆漆的屋舍。
洛溦起身想去屋舍看一看,手却还被沈逍死死握着,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低头望着他,想起落水前与他的那些争执,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根本不敢去想齐王此时的处境,只觉心中愁肠百结,滋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