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过地上的匕首,握进她的手里。
“那再给你一次机会。”
扶引着刀尖,慢慢抵至自己颈下,“这一次,别再心软。”
洛溦颤巍巍抬起眼,视线掠过他衣襟下的那些旧伤,烫手般的挣脱。
她又没疯,为什么要跟着他做这种疯事?
沈逍盯着她,“不刺是吗?”
“那你别后悔。”
他扔了匕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朝下拉近。
洛溦简直不敢置信,仿佛攥入了烙铁似的,慌忙缩手,却他紧紧握住,不容逃脱。
“握着。”
他居高临下,眼底欲念熏染,语气却凛然自若。
洛溦呼吸都要停止了。
手被他握得那么紧,挣也挣不掉。
沈逍看着她,开始重复之前的问题:
“那夜在流金楼,那个叫玉荷的女子问你对我的看法,你是如何答的?”
洛溦泣着声,不敢看他。
掌心烫的吓人。
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掉。
羞死掉。
不就是,想听她说吗?
她咬着唇,怨忿嗫嚅:“我……我说太史令,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她承认,他是长得好看。
即便此时此刻,做着这样的事,都还能一脸的清冷出尘,仿佛就是在摆弄算筹,推演程式,描画星图,如圭如璋。
可那又怎样呢?
还不是坏的透顶。
沈逍继续道:“那夜在观星殿,你反复质问我送灯给长乐之事,如此在意,又是何故?”
洛溦唇瓣翕合了下,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
“我只是,想让太史令看清楚自己的心。”
“为何要我看清楚自己的心?”
洛溦觉得手都疼了,只想让他赶紧松开:
“这个问题刚才没问过,我不用答。”
沈逍不肯放过,“让你答就答。”
洛溦泪眼盈盈,看向他:“那上回在大理寺,太史令又为什么……为什么宁可自宫也不碰我?”
沈逍沉默住。
洛溦挣着手,“你放开我吧,我手疼。”
明明割破的是左手,可如今右手的掌心却更像遭了肆虐。
“六年前那晚,”
沈逍到底没肯放过最后的问题:
“为什么会哭?”
“那件事我真不记得了!那时用了散毒的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信你去问鄞况。”
洛溦抬眸看他,氤氲哀求:
“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沈逍凝视着她,半晌,终于撤了开。
可另一只手随即抬起,蒙住了她的双眼。
洛溦眼前一暗,只听得男子气息逐渐急促,灼热的呼吸伏进了自己颈间,又过得半晌,骤然绷紧了全身,在她耳边低低闷哼出声。
她脑中一片炸裂。
被他伸臂抱了住,依旧浑浑噩噩的,长时间回不过神。
庙外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哭了大半夜,早已累极,此时被身后温暖的身体拥进怀中,恍惚许久,终是缴械投降的合上了眼,昏昏睡去。
第114章
洛溦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雨还在下,变小了些,绵绵细细的。
入睡前已经快熄灭的火,此刻倒是烧得明亮,暖暖的,烘得人又生晕懒。
沈逍不知何时已起了身,坐在她与火堆之间,正俯身往里添着柴。
察觉到动静,他停了动作,转头望来,俊美的五官映着火光,镀着一层淡淡金晕。
洛溦怔怔与他对视了一瞬,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待昨夜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回溯,不觉顿时脸颊滚烫,又羞又恼,背转过身,慢慢撑坐起来。
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
她脱了下来,取过自己烤干了的外衫,穿好。
可裙子连着腰带被撕成了两片,却是再穿不得了。
洛溦低头研究着破损处,试图找出修补的办法。
沈逍的手从她身后伸来,扯过裙子,扔进了火堆。
洛溦骤觉腰间一空,又窘又恼,越过身试图抢回来:
“你干嘛?”
沈逍背对着她,眼也不抬就制住了她伸出的手,另一只手拾起散开的裙角,丢进火里,语气澹然:
“脏了。”
洛溦被沈逍拽住了手,人伏到他背上,忙撑开身,挣脱起来。
他后背的衣料早被礁石划破,露出缠裹的绷带,上面血痕新旧交替,显然昨晚不止一次地撑裂了伤口。
洛溦移开视线,望向逐渐被火舌吞没的裙布,狠咬唇角。
过得片刻,目光捕捉到火里残漆剥落的木柴,愣了住,随即抬眼朝神龛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就只剩下了一尊灰扑扑的泥塑。
洛溦简直不敢相信,重新裹了沈逍的外袍,起身走去了泥塑前。
昨夜为了生火,她迫于无奈拆了供桌,岂知沈逍更甚,竟是连龛笼都给拆了!
洛溦暗道罪过,合拢双掌,朝泥塑拜了拜。
沈逍从火堆旁望来,沉默一瞬:
“知道是什么神吗,就乱拜。”
洛溦不想接他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掀起眼帘,觑了片刻面前的泥塑。
年代久远,斑驳的漆色早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但不管是什么神,拆了人家的龛笼,总是该赔罪的。
她又不像他,恣无忌惮,肆意妄为。
洛溦继续合掌祷拜。
沈逍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高禖,源自上古时的句芒神,主管繁衍生息。”
他伸出手,将泥塑侧转,现出腹部微凸的轮廓:
“在佛教传入中土之前,高禖一直是百姓求子所拜之神,如今见得少了。”
洛溦还保持着拜神的姿态,双掌却蓦然有些失力,一时不知是该继续虔诚合十,还是赶紧撤开。
僵立良久,倔强嗫嚅道:
“那反正……总之也是神,不能冒犯……”
感觉到沈逍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终是有些坚持不下去,慢慢交叉了手指,合拢收到胸前。
沈逍望着神色局促、始终不肯朝自己看上一眼的女孩,靠近,伸手,将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拇指指腹在她红肿的眼角处停留住。
良久,轻声开口道:“昨晚……”
“昨晚的事,”
洛溦抢先截断了他:“我都明白。”
她低垂着眼眸,“我知道,昨晚是太史令毒发了,又还发着烧,所以才失了神智……从前我在郗隐先生的药庐里,见过各种病症的病人,早就习惯了,比如那种得了癔症的……
洛溦攥着裹身的袍边,开始讲起各种病例,絮叨完毕,不见沈逍有什么反应,踯躅了片刻,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逍一语不发,静幽幽地看着她,似在等着看她还能再编出怎样的鬼话。
洛溦垂了视线,再编不下去。
他诚然可恨可恶,但一开始,是她……说了那样的话。
纵然事后找补,但以他的聪明,又岂能不辨真假?
而且,他也没说错,是她软了心肠,刀都握在了手里,却终究刺不下去。
活该如今自怨自艾。
洛溦低头看着脚尖,沉默片刻。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跟大部分的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她轻声道:“太史令,不一样的。”
她跟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也厌嫌过她,鄙夷过她家人的市侩,应该明白她除了一点点皮相之姿,再无可取之处。
沈逍默不作声。
半晌,目光移向那尊曾被万千女子拜求过的高禖神像。
他跟她,是不一样。
血脉肮脏,终此一生,连子嗣天伦都无从肖想,又何敢言许人世俗寻常?
他不过,也就只能跟他所憎恶之人一样,做个阴沟烂渠里不肯放手的觊觎者罢了。
窗外细雨微斜,送入一阵带着湿气的风,吹得火堆里柴木噼啪轻响。
洛溦缓缓抬起头。
就在这时,庙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人声。
一身蓑衣的扶荧快步奔进,转过前殿佛像,扬首看见沈逍,当即大喜:
“太史令!”
身后几名部属也匆匆跟了进来。
转瞬看见洛溦以及两人的装束,又立刻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扶荧也退到了门外,请罪道:
“太史令入水后,闻七他们也跟着跳下去了,只是搜错了了方向,昨夜又一直大雨,燃不了火把,费了不少时间,现下才找到这里!”
老君滩这一带的地势奇特,这座高禖庙更是位于一处丘岛之上,进出的石桥因为修造时久,只有在枯水季节才会露出水面,现下根本没有陆路可走。
扶荧昨晚让人举着防雨的琉璃灯,沿东江一路找寻,今早又往支流调了舟艇,方才寻到了这里。
洛溦见扶荧找来,顾不得许多,拢着身上沈逍的衣袍,走去前殿:
“长乐公主呢?有找到她吗?”
扶荧道:“公主被闻七救上来了,没什么大碍。”
洛溦松了口气。
扶荧因为知道沈逍和洛溦都落了水,事先就准备了更换的衣物,眼下叫人从船上送了过来。
洛溦在后殿穿好衣物,简单挽了个发髻,走出来。
沈逍一面换衣,一面聆听扶荧的禀奏。
扶荧道:“昨日酉初,齐王先带兵控制住了务本坊,然后与骁骑旧部里应外合,攻入了朱雀门。戌时三刻,耿锐带着神策军赶回皇城,在神武门跟齐王的人拼杀了半个时辰。齐王在人数上吃亏,耿锐又下令关闭长安九座城门,想要瓮中捉鳖。估计齐王也权衡过利弊,最后弃了皇城,从启夏门退去了万年县,现下应该已经拿下了县府,踞在那边等金云关的援兵。”
沈逍系上袍带,“东林苑那边呢?”
扶荧禀道:“鲁王是我亲自去劫的,颍川王也平安无事,亏得太史令调走了耿锐和神策军,带颍川王出苑的时候没遇到太大阻碍,只不过禁卫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了五皇子身边,我们不敢贸然行事,就没动他。”
沈逍又问:“周穆呢?”
扶荧闻言迟疑了下,看了眼洛溦。
沈逍淡声道:“无妨,以后这些事都无需瞒着她。”
扶荧应了声“是”,奏道:
“周大人的名单今晚就能送来,大部分都是前年太史令牵出中郎将府案之后就开始培植拉拢的人,三省六部皆有,也都受过新旧两党排除异己的牵连,想要支持新政变革。皇帝禅位给齐王的消息,也由御史台传出去了,今早紫微台肯定要乱成一锅粥。”
沈逍斟酌片刻,吩咐道:
“告诉周穆,新旧两党的势力既互为掣肘,亦能掎角成援,让他权衡行事,切记木强则折,外祖母那边我会想办法斡旋。”
“是!”
扶荧领了命,出去安排传话。
洛溦看着沈逍,心中错愕交织。
她知道周穆是谁,当朝御史,有名的硬骨头,当初在朝元宫宴上连皇帝都敢当众面刺。
没想到,竟然也是沈逍的人,而且还隐藏了这么久。
这些年他不在观星殿画星图的时候,大概……就都在忙这些阴谋诡计吧?
沈逍取过扶荧送来的奁盒,撩袍坐到壁角断旧的石像墩上,抬眼朝洛溦的方向看了眼,见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他默然一瞬,缓缓启唇:
“过来。”
洛溦回过神,朝他走近了些。
沈逍把手里的奁盒递给她,“我背上有伤,绾不了发,你帮我。”
洛溦接过奁盒,打开,见里面放着不同样式的男子发簪。
“怎么不让扶荧他们帮忙?”
“他们梳得太丑。”
沈逍伸出手,把洛溦拉到跟前,取出奁盒里的梳子,放进她手里握住:
“我待会儿要进宫,不能失仪。”
洛溦被他握着手塞进东西,某些不怎么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顿时掌心灼烫。
但听到他要进宫,踟蹰片刻,终是握了梳子,抬手帮他绾拢头发,一面道:
“太史令是要去见太后吗?齐王殿下的事,太史令打算怎么办?是要……让五皇子让位给齐王吗?”
沈逍感受着女孩柔软的手拢住了自己的头发,时不时的,小心翼翼用指尖拂去昨日在江水里粘上的沙粒,呼吸清凉,撩在额角。
他静默了会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什么就这么想要萧元胤做皇帝?”
想起那日在金云关听到的两人对话,心底涌起些许艰涩,“你想要他为景辰正什么名?赐谥?荫封他的遗腹子?”
洛溦手里的动作,缓了下来。
半晌,未置可否,只轻声道: